黃巢殺人八百萬 (電子書)

序
嬰　孩
黃巢殺人八百萬
虛妄的人
花城悲戀
附　錄
喪葬之歌
鄉　景
太平洋戰歌──用這首詩獻給二次大戰在太平洋或死或傷或存或亡的十八萬家鄉父老
市場風景──危機鹿城之一
危機鹿城詩──以這首詩來繫念抗日詩人周定山
版權宣告
封　底

序：
試想自己接觸文學並嘗試創作小說，迄今已有六年了，對於某些秉賦聰慧、敏學好問的人，六年時間，可能給他的進益，一定是難以估計的。但是對於我，卻不這樣，就像一棵出生在陰暗角落的植物一樣，在它能獲得陽光和雨水挺拔生長以前，必須受到陰鬱的侵害，果若它便那樣地死去，它便永遠地死去了我常想，有多少的文學青年美麗的靈魂和生命便是那樣地被斷送了。
 
在漫長的過程中，真真正正使我瞭解文學是什麼，乃是我在意外的機緣中去看到芥川龍之介和陳映真的作品，在芥川的文學裏，它第一次讓我見識到神奇而鑌紛的文學型式，並且叫我相信文學是一種苦難中的智慧。陳映真則啟發了我文字的鍛鍊，同時，對於人類幾近無私的愛心和對文學所做的犧牲，也在他的言行中獲得深切的教誨。他們豈不在告訴我，什麼是文學的藝術，什麼是文學者的覺悟。而後我又見到了莫泊桑和果戈里，前者說出了人類的偽善和女性命運的悲慘，後者狂熱地去懷抱孤苦的小百姓，這二者，說出了什麼是你該指責的，什麼是你該拼出生命去護衛的。而後是泰戈爾、雨果、托爾斯泰……。
 
但是，在見及這些偉大的天才及高貴的心靈時，我已漫無目的地在文學路程上走了三年了。不久之後，我將離開大學之門，而投身於繁亂紛雜的社會。
 
那麼，前三年，我究竟在做什麼呢？如果那時的文學也能算文學，那麼它是什麼一種樣子呢？
 
細想起來，那時的文學和我的家園有關。
 
我的父親是個典型的戰亂的一代，在日據時代接受皇民化教育，他是南太平洋戰爭的孑黧，我尚幼的時候，父親是懂音樂而愛演奏竹簫及琴類的人，在漫天棲霞的黃昏或是皎白月光的夜晚，父親奏出那種東洋風的悲情小調時，真是好聽極了。我在他或者舒愉的或者緊蹙的眉宇中，瞭解他的悲喜，他或者告訴我遙遠的南方戰役，或者告訴我他的遭時不遇，之時，他總揮揮手，說：「真是悲哀的臺灣青年啊！」有時，飲酒的他竟會悲泣。我無法去洞悉，這些是意指著什麼。我的母親則是瘦黑操勞的女人，在封建的家庭中，她肩負了家務和農事，不會歇息片刻，我也記得她和父親間不愉快的生活，也看到她低垂著犬儒般的臉，把穀子全都交給債主而斷炊無措的情形，她沒有怨言，亦無反抗。我不能明白母親的隱衷。如果天假我以一點點的智慧，在少年時，我便應該明白，父親和母親在告訴我一場血淚的歷史，如若我更富想像力，理當由那些東洋的小建築和等待墾殖的大地，想出自身的命運：我們這批戰後出生的一代，不是背負著整個臺島的不幸和受辱，來到這個世界嗎？果若如此，我便知道該想的是什麼，該做的是什麼，但是，事實上，我們的環境吝於給我們智慧和想像力。爾時，年少的我，所能感到的，不過是父親的軟弱和母親的暗澹罷了。但就是那種軟弱和暗澹造成了一種巨大悲慘的形象，動搖我原本健全的生命和明亮的人生觀。
 
大學時期末了。少年時所培養的巨大悲慘形象，日益脅迫我的心靈。我分明曉得那是在說些什麼。是大學問家所說的二十世紀的不幸嗎？是書本所說的中國的苦難嗎？是宗教家所指示的……他們在告訴我什麼？終於我感到不支了。
 
如今我想，那時的困頓和我們的教育及思想風潮有關，爾時，學校沒能教導給青年對現實的觀察力，並斷絕了戰前一切臺灣的歷史研究，而怠惰的學者正以西洋的各種頹惰的主義霸佔了整個思想界。我們原可以因臺島的不幸而疾呼之聲都化成對人生虛無的詠嘆。
 
果然，那時的我，被一種無法排遣的愁悶包圍了，少年時期的憂鬱，小時候殘留的嚴重宿疾，青春期的反抗，思想的無出路，對現實的不滿意……一齊來了，我踏入一種心身難分的疾痛中去了。日益惡化的身心把我帶向深不可測的內在世界中去。於是我所以為的世界遂一片黑暗而悽慘至極了。
 
然而，我的無望卻給了我執筆的機會，我嚐試把那些不成熟的、偏執的想法消融在小說中，借著減輕心裏的負擔，便在那種情況下，怠惰的我卻能拼命一般地寫出「嬰孩」「紅樓舊事」「廢園」短、中、長三小說篇。
 
這便是所謂前三年的「文學」成果。這些作品的黑暗、偏頗、邪惡，至今視之，猶令我心驚，它們也是我當時閱讀深層心理學和社會心理學所生的誤解，也是我的心靈曾誤入歧途的見證。
 
如今，我有機會多讀文學佳構，在我國、俄國、印度、西歐、各弱小民族的文學聖哲中，發現他們一貫的垂訓，慢慢廓清我的幼稚和無知，他們使我相信文學是人類智慧的結晶，應引導給人類走向美好和幸福，並在這日益偏頗、紛擾、壓制、獨斷的世界中，撥開黑暗，給予光明。
 
是以，我把自己不成熟的作品再版，無非是做一種讖悔和警惕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