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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醜的茶杯
她忽然打電話來:「妳捏的杯子燒好了,給妳送去!」
有些世事人物,一隔就像一甲子,任由時間流逝也不知道疼惜,我是個不喜歡回顧過去的人,尤其是切身的經驗,每隔一段時間,總會清理記憶倉庫,將那些人物情節投海,沉沉浮浮隨它。她不找我,我勢必逐漸遺忘她,包括我曾與她到陶藝舍捏過的那些杯盤。
為了捏陶,得把指甲剪了,她挺個大肚子,正在扒那座夫妻陶像的內體,我卡卡地剪指甲,指甲片掉在陶土上,像彎刀。待我抬頭,那夫妻又變了面目,體大而空洞,臉部糾結甚至猙獰,男的似在枯思,女的肌裡流竄一股壓抑過久即將爆破的動力,她從沉思中抬項:「怎麼樣?」我盤算這個新婚甫一年即將生產的女子,她的手說得比她的嘴更多,「幹麼這麼痛苦?」
我漫應著,把泥上的指甲片一一拈出,不知要捏什麼,腸子打結的花瓶?張個大嘴巴的男人頭煙灰缸?拴紅麻繩的五爪牛鈴?盤條小蛇當耳朵的茶杯?或者尖叫的裸女?
「我捏個夫妻杯算了!」她抬頭說。那尊像重新回復一攤軟泥,她搓成一團,又擀成長條,圈得十分圓滿,兩只杯一大一小,我不必再問連這種飲水生活也要分誰是大的、誰的小。我與她畢竟只有數面之緣,她不善說,我不善問,泥巴裡各自的性情分明,倒是同一路數。我捏了一對碗,她嘻然取笑:「一看就是夫妻碗嘛!」若是夫妻碗,這碗飯一定不好吃,因為碗口沿線都不打平,割嘴的。
她把我捏的杯子帶來了,其他的未燒即裂,就剩這個最醜的茶杯。得意之作想來都捱不過風乾,更不必提火煉,規規矩矩的才長久呢!我不喜歡這個杯子,它是個諷刺。
她愛茶,也懂。兩人窩在客廳裡閒話,共同的經歷太少了,難免出現冷場。她不像孩子已週歲的母親,也不提這些,坐著不動,像一枚蟬殼,又忽然高興起來,用非常嫵媚而纏綿的神情喝茶。沒問那對夫妻杯的飲水生活好不好使?問了那尊像,後來有捏新的嗎?還是一貫痛苦的主題與手法嗎?「我捏不出快樂!」她的神色帶著暴風雨之後的清寂。
關於那個最醜的茶杯,在插了幾枝枯乾的血玫瑰之後也丟了,因為它會滲水,這使我安慰不少,畢竟規矩的背後也隱藏不完美。如果再遇到她,我會記得告訴她這件快樂的小事,但,這可能是一甲子以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