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南方:金夢與驚夢
連明偉
……哀哉我黃人,教養無輔翊。乏本作生涯,無田供稼穡。飢驅涉重洋,為人力溝洫。彼族多野蠻,狠心少愷惻。圈禁似豬豚,鞭策如犢特。惡食雜沙泥,破衣滅要襋。生為異國奴,死為殊邦魊。暴虐我華工,暗如地獄黑。當軸不聞問,太平工粉飾。前車鑒古巴,立約當謹飭。國以民為本,安危繫社稷。有民不知保,驅而納諸罭。哀哉我黃人,傷心罔不奭。黃人不自哀,吁嗟長太息!」──清 鄭官應〈哀黃人〉
二〇〇四年七月,台灣與澳洲正式簽署「台澳打工度假簽證瞭解備忘錄」,讓年紀十八歲至三十歲青年,擁有一年期工簽(417簽證Working Holiday Visa),附件明文:「對台灣及澳大利亞雙方而言,依據此打工度假計畫入境停留之主要目的在度假,打工係屬附帶。」該簽證僅允許從事偶發性工作,所得薪資用來補助停留澳洲的相關費用。期待青年邊旅遊邊打工,增加交流。爾後,開放二簽。二〇一九年七月,開放三簽。
青年南渡遠飄,人數節節攀升,居高不下,澳洲以結合冒險、浪漫與社會新聞意外事故的「新金山」形象,頻繁出現於台灣人視野。
以澳洲政府而言,對多國青年開放短期工簽,適切填補各領域勞動力不足的問題,尤其能在農業挹注人力。以台灣青年而言,前往澳洲或至其他國家打工度假,大致可以收攏為兩個原因:一,壯遊;二,快速積攢第一桶金。市面出現大量打工度假書籍,澳洲尤為大宗,以功能性「澳洲打工度假聖經」最為熱門,此外延伸至公路旅行似的浪遊札記。近年來,貧窮旅遊南方壯遊的色彩漸次削弱,渡海跨國,成為青年快速淘金的晉升之路。各式淘金故事廣泛流傳,新聞、廣告、部落客、Youtube影音網站全力放送,促使對台灣環境感到失望的青年,義無反顧,進入澳洲當地的農場、果園、肉類工廠、旅館房務、送餐業等,填補低階的勞力空缺。
小說以此為背景,於焉展開。
第一桶金就在前方,為了成全更好的未來,拔根移植,跋涉險路遠走他方。小說描述即期的聚首,片刻的歷史,為了存活而瓦解舊有沿襲,藉由隨時 發生的潛伏變異,不斷探入「異地此時此刻」的形塑、偽裝與擬態。文化堅壁清野,認同退位離場(非討論澳洲華人移民),歸屬叩問的探討位列其後,內文所述,瓦解文學的抒情想像,而將這群中、短期遷徙者的混亂面貌,一一訴諸筆墨。在此,可被想像的日常被捨棄,可被吸納的文化傳統被截斷,可被穩定推動的敘事時常遭遇另一種事故的敘事攔截,甚至連最為基礎的表述、指稱與意旨,無不隱現多語的混沌狀態。
舊有秩序早已瓦解,全新秩序尚待建立,語言被褫奪,行動被癱瘓,剩餘之事,在於如何活著——不是好好活著,而是活著。
九篇短篇小說,存在兩股鮮明的迴旋力量,相互支援,同時難免產生牴觸。一,來自親歷現場的視野,包含經驗、田調與採訪。二,來自小說的內部架構,包含敘事方式、內部邏輯與情感關係,或者可稱,現實通向作品的轉化痕跡。整本書,得力且必然囿困經驗所視,細節具有「紀實」特徵,有意無意壓縮虛構本事。同時,故事之構成,往往鮮明調動各種技術,製造衝突,誕生意外,想方設法瓦解一時一地之紀實。
一雙眼睛,雙重視域。小說調度往返兩地,一為澳洲打工度假即景,一為背包客對於台灣的親疏情感。為了理解當下,時間往往通向過往,看似彈性,卻在現實場域大幅限縮,切片似的解析,斷絕似的連結,無所牽涉的退守,成為小說迷人且駭人之處。難以融入當地的移工,所能把握只餘現在,然而他國的現在,對於介入其中的異質,往往先行擠兌賸餘功能,再予排斥。所有當下其實都無法被妥善理解,只能被動接納,以至傷害本身,成為最有力的存在證據。
值得探究,南方淘金之夢早已破碎,亦傳惡名,卻再三招引青年前仆後繼,甘冒粉身碎骨風險,原因或許在於,對所來地的悖逆抗衡。不論初來乍到,二簽三簽,或以各種方式居留澳洲,都得付出代價,包含失語、歧視、剝削、暴力,以及不得已的自縛。然而,相較已被知曉的代價,所能獲得的機會,足以展開的生活,都將存在實踐可能,取捨之間,著實比待在台灣來得易於作夢,即使那可能只是淪為「作夢」。
求索挖金,進奉白骨,一切都得用命來換。
小說藉由各種「意外」營造的戲劇性,實可深思。諸多意外,呈現的是社經位階所致的家園崩毀,再再顯影兩種失衡歪斜,一是青年待在台灣,面對原生家庭的失序,以及社會的低薪、通膨與高房價等;一是出走的青年立足異地,面對自身的作繭,以及當地的歧視、剝削與語言障礙等。循此思考脈絡,足以拉至國際移工的遷徙路線,以及全球資本主義等範疇。對於某些青年,尤其經驗有限、社經地位低、缺乏專業知識技能者而言,「海外打工度假」實為侈言,並非度假,更接近數年期的「台勞/外籍藍領移工」,危機四伏,意外頻傳,存在強烈的無法掌控性。小說中的意外易被誤解,權充戲劇張力,實則各種自主或受到外力催逼的事故,並非特例,而是未被知悉的移工常態,具有一定普遍性。
這本以澳洲打工度假作為主要背景的短篇小說集,經歷殊異,跨越國界,有效擴展台灣文學的地理界線,突破當代書寫主題的同質疊合,將已被制式規範的審美,推向新的文學體驗。作品呈現的斷裂性、雙語性與游移性,以及透過佛經、華語流行歌與宗教等帶來的語境差異之詭異感,不斷動搖敘事的古典推進(勢必帶來理解與詮釋的大幅偏差),卻恰恰貼合暫時失根者的精神狀態:無助且困頓,疏離且孤獨,只能不斷擁護自身變形,盲目前行。
淘金之夢,無非生存法則似的強弱淘汰,終究再三掏空自己。
野生野長,刀耕火耨,關注最為粗礪的藍領移工日常,動用如此多的情感連結、時間追溯與文學技術,企圖完成一則一則完善敘事,同時從其敘事言說的迫切,彰顯更為內在的焦慮,或者可稱,一種走得比島國都還要遠的現實困境——是在那裡,作家以肉體與精神的鎔鑄,貼近各種變形,體現書寫的難以完成,以及嘔心瀝血不留餘地的難得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