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小說大展_領券
內容連載 頁數 4/4

  因此,推理小說不是上帝也沒創造我們這個人這大可放心,也就不會占領我們統治支配我們如惡魔。它所做的是某種錦上添花的事,多給我們一個推理讀者的「身分」——站在這個新的位置,我們多了一種閱讀小說的方法或說途徑,我們看到過往不會看到的東西,注意到不曾注意過的角落和細節,就像CSI的現場鑑識人員那樣,一般人看到的是傢俱擺設,他們找到的卻是毛髮、纖維、灰燼、血跡、粉末云云,事實上我們應該講,打從進入屋內的第一時間第一眼開始,同一個室內,他們所看到的便完全是另一種景觀、另一種構圖,他們眼中的世界係由另一些不同的東西以不同的方式組合起來。

  我們常感慨說這個世界是無趣的、乏味的、重複的、一成不變的,這也許是真的,但無趣的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我們只從固定的、單一的角度看它,老實說再豐饒再美麗的東西都很難禁得起人如此單調的瞧它幾年幾十年,也因此人世間才會有諸如離婚的不幸情事發生不是嗎?就算只為我們自己好,我們都需要偶爾挪移到不同的位置,產生新的視角並由此開啟新的途徑,通常你會發現眼前的固定景觀開始轉動起來,陌生起來,噁心一點來說,它甚至像花朵般緩緩綻放開來,令你驚異,甚至還會令你駭怕,原來是這樣子!

  這也才是波赫士所說我們被推理小說、被愛倫坡創造出來的大致正確意思——一種新位置,一個新角度,一整個用各種知識碎片有趣組合起來的世界模樣,還有我們自身油然而生的看待方式和思維途徑,因此這是禮物不是嗎?順便提一下,波赫士並不是空口說說而已,他是真的如此行,在他的文學書寫和思維裡數十年如一日的實踐。這個以各種宛如天外飛來的想像力創造力每隔幾年就嚇這個世界一大跳的阿根廷人,是個害羞、深居簡出的沉靜之人,後來還是個瞎子。他一再告訴我們他的創作半點沒神秘可言,他從頭到尾寫的只是波赫士這一個人而已,都是「同一個老波赫士在各種不可能的時間和空間裡的樣子和遭遇」。

  好,說到這裡另一個可以想見的問題應聲冒出來了——由波赫士,我們多得到了一個堂而皇之讀推理小說的理由,卻也附贈一個必要的狐疑,為什麼只是推理小說?為什麼不說羅曼史小說、奇幻小說甚至那種綁過來綁過去的色情官能小說?它們為什麼就不創造自己的讀者、自己的新位置和看世界的不同方式?全世界哪有這麼不公道的事獨厚推理?

  簡單的答案是:對的、是的、沒錯也有的,的確每一種小說都有它自身的編碼方式、都有它特殊組織世界的方式。但記得《聖經.新約》裡那個曾經年輕慓悍如卻.格瓦拉的耶穌說他來不為著和平而是要「起刀兵」嗎?這裡我們想做的,不是息事寧人的把萬事萬物全抹平,倒是想指出其差異來;認識這個差異亦不為著要高舉這個壓抑消滅那個,而是某種帶著自省意味的必要思維檢查,並確認事物的獨特性這個最珍貴的部分,這就像某種科學實驗室的必要萃取步驟,你得想辦法把它的某一特殊成分給分離出來,你才能得到它。

  在眾多的、品類流行的類型小說中,推理小說究竟有什麼不可替換的特別之處呢?我們權且這麼說,如果推理小說有生日,那它必定是陽曆八月裡出生的,標標準準的處女座。據星象學說,這個星座的人龜毛,瑣細,年紀愈大愈囉嗦,熱愛數字,最喜歡的玩具是電子計算機,最美麗的畫面是圖表,但最重要的是,他崇尚理性往往到偏執的地步(以至於處女座的男性是產生最多單身漢之地),是真正的知識狂,如果生命其他的機緣允許,他最終總是會把自己變成某一部分人形的百科全書。

  一般而言,小說並不會也不宜於太深入知識細節之中,因為過多的硬生生細節會絆住情節的流暢步伐,喪失了卡爾維諾所說的速度感,讓聽者疲憊不耐。也因此,在享樂的、以侍候讀者為生存第一要義的類型小說世界裡,細節能省則省,不能省的也省,通常總粗疏到無一物有實體,無一物不是概稱之詞的地步,以至於整個世界只像一張紙糊的假布景。我溫和的小說家朋友吳繼文讀村上春樹的《海邊的卡夫卡》,駭異的發現,在全書最關鍵場景的那座森林之中,居然沒任一棵樹、任一花一草有名字,遑論各自的形態、身姿和知識細節,從頭到尾只喃喃重複「綠色的樹」「巨大的樹」「參天的樹」云云;同樣的,在大仲馬的《基度山恩仇記》一場基度山伯爵的跨富宴席上,作家原來極力要我們看到的是這位富甲天下復仇者的豪奢,以壓垮那些虛假的巴黎上流階層,但餐桌上是:「這是東方式的宴會,只是在阿拉伯的神話裡才能出現。中國的碟子,和日本的瓷盤裡,全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四季鮮果。大銀盤裡是碩大無比的魚,各種珍禽的身上,還保留著最美麗鮮豔的羽毛,還有各種各類的美酒!有阿琪比拉哥酒、小亞細亞酒、甘蒲酒,都裝在奇形怪狀的瓶子裡,閃閃發光,似乎增加了酒的香美。」——難怪這餐飯沒什麼人有胃口,雖然大仲馬說是因為基度山伯爵講了一個可怕的活埋初生嬰兒故事的緣故。

  被普遍誤解為正統好小說的村上春樹和今天已堂皇是經典小說的《基度山恩仇記》尚且如此,一般通俗小說遍地皆是的例子我們就從略了吧。

  相對於這樣的虛空,推理小說則動不動形成壅塞。這始自於它書寫開創的那些高傲炫學的知識分子及其背後理性、知識性追尋的哲學思維;然後是它持續書寫更新的必要方式,它得不斷借助各門知識學科來複製、來變形手中有限的詭計,畢竟,同樣的愛情故事可以一聽再聽,但一個謎不能重複猜兩次,推理小說正是最不能重複、不能已知的一種小說;再來則是它小說特殊的結構佈置此一實踐要求,它要不動聲色的把關鍵線索、關鍵的某一物給藏好,把一片葉子藏哪裡呢?藏很多片葉子、而且自然到不起狐疑的森林裡,藏在所有相似、平行、並列的同樣實物和細節裡。

  長期下來,每一個推理讀者早被訓練出來如被赫士所說的,疑神疑鬼到不敢放過小說中任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場景,每一句見似無心的閒談,被迫進入到每一處沉悶、繁瑣、自然主義般毫無焦點、毫無暗示的知識或實物細節之海中。這給予閱讀帶來危險,可也給閱讀帶來獨特性,它對它的讀者有要求(細心、耐性、某種程度的知識好奇和準備云云),但它也對它的讀者有回報,因此,它和它讀者的關係通常不會是萍水相逢式的一夜情,而是會持續的發展下去,一如我們常識裡所謂羅曼史小說迷、流行小說迷通常指稱的是一種社會熱潮現象,而當我們說推理小說迷時,卻說的是個別的人,它形成廣漠人海中一個隱藏的族群,像什麼共濟會、聖堂武士般的長期私密身分,穿越時間傳送下去。

  同樣是消遣的、享樂的閱讀,事情還是大有差異的,而且有必要去分辨、去認識這個差異,我們所要提醒的正是這個。

  這裡,我們還可以指出一個就發生在我們自己身上的常見弔詭現象,那就是我們的意識和我們的需求之間常存在著不一致乃至於背反的現象——我們,尤其是現在和可見未來的我們,以為欠缺並汲汲尋求的是享樂,新鮮的、用後即棄、不必負責任的享樂,但極可能我們真正渴求的其實是某種關係,某種穩定可信任的、可持續可累積的聯繫,這或許才是我們此時此刻之所以如此寂寞的原因。而我們誤以為有效的一次性享樂其實只能延遲它,酒店關門之後,其實我們心知肚明,它往往只能在我們的寂寞之上再加一種纍纍如喪家之犬的漂流之感而已不是嗎?

  有些事其實是我們自己可以做到的。認真分辨事物的差異,是我們一直在流失中的良好習慣,說得嚴厲一點,如今我們這個世界之所以變得如此粗疏、如此扁平,不專業,人們懶洋洋的幾無鑑賞力可言又對什麼都喪失了情感,人感覺像站立於流砂上頭,其實很大一部分原因係源自於我們自己,源自於我們不假思索的把世界全抹平了來看,如此,所有東西看似平等共存,但由於無一物有其特殊性,因此所有東西又都是隨時可替換可廢棄可消滅的,事實上反而無任何一物真正得到尊重、得到認識從而得到保護。最終,這「瘟疫」(借一下卡爾維諾的用詞)般的浪潮還會由物侵入到人的領域裡來,這就真的是虛無了,人只剩自己光禿禿一個(再不包括親人友朋了)需要保衛,可以更自私更怕死要戒菸吃健康食品到健身房原地跑步,然而,一個光禿禿的自己同時又產生不了意義確認不了存在的必要,因此很奇怪的又無聊而且彷彿生無可戀——這些話說起來可怕而且令人心頭沉重,但仔細想不正是此時此刻正發生的事呢?

  本雅明有一段簡簡單單的話是我個人長留心中也喜歡引用的:「彷彿你把目光停留在某一塊岩石上頭,時間久了,便會浮現出某個動物的身體或頭來。」因此,人駐足下來,沉著下來,在奔流喧嚷不休如大河的世界中去凝視、去理解、去試著把握事物的獨特性,使不僅僅只是辛勞的、身外的知識追求而已(「米氏線」、「乾性溺斃」云云),它同時是這麼深情款款的事,收藏於這些碎片之中。

  當然,世界變成如今這般光景並不是推理小說搞的,也就不是推理小說所可收拾的,更沒理由要它負責收拾;然而推理小說能引領我們到這裡,還可以做為一個生活實踐的起點,那它顯然表現夠好了,夠我們把它從諸多的通俗小說中分離出來。波赫士另外寫過一篇有關推理小說的專文,「保衛本來無需保衛的推理小說」,基本上,正是一樣的心思。
4上一頁 1 2 3 4 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