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樵夫的爛柯 一月初去新加坡參加「國際華文文藝營」,見到蕭乾先生。他感嘆說,新加坡變得簡直認不出來了,四十年前他路過的新加坡,那有今天這麼繁榮。 其實一切變化的感覺,都是相對的。蕭乾之有今昔之感,也許不全是因為新加坡變得太快,而是因為三十多年來中國的大陸沒有變化,非但不變,有時還往後倒退的緣故。換了是香港人或者臺灣人,因為本身變得也快,對於這種速變、驟變的感嘆,自然要淡得多。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從大陸出來海外的人,個個都有此感。不免令人想起中國的傳說:樵夫入山,見人據石對弈,從而觀之,棋局未終,視手中斧,其柯已爛。毛澤東留下來的大陸,正是那柄爛斧頭。要換一柄新斧,雖然不必千年,卻也不止一日。所以西諺說:「時間即金錢。」 仔細想來,這說法大有問題。因為錢可以省下來,存起來,留待他日之用,還可以生利息。時間,卻不能如此。
我們不能把閒暇存在盒子裏,到忙的時候才拿出來使用。學生不能說:「今天是星期天,反正我閒著,不如什麼事也不做,把今日存起來,等到聯考那一天再用;這樣,我就比別人從容得多了。」田徑選手也不能說:「讓我現在存十秒鐘下來,加到我出賽的那一天;這樣,在最緊要的那一分鐘,我就有七十秒可用。」錢,可以存在銀行裏。時間這種新鮮而又名貴的水果,卻無冰箱可藏。及時而不吃,它就爛了。 神話裏的力士魯陽,和韓搆交戰,勝負未分而日將西沉。魯陽舉戈向天一揮,落日為之倒退,讓雙方繼續交手。
這是對時間威脅。李白則說:「吾欲攬六龍,迴車掛扶桑。北斗酌美酒,勸龍各一觴。」這是對時間賄賂。其實,時間這傢伙頑固得不近人情,威迫和利誘都動不了的。 時間跟金錢還有一點不同:時間之來有一定的順序,錢則不必。過去的時間有如冥鈔,未來的時間有如定期支票,你只能使用手頭的時間,因為只有「現在」才是現款。錢不但可以存,也可以借。時間則不可。你不能向自己的未來借時間,使忙碌的今天變成四十八小時,然後到明年少過一天;也不能對好朋友說:「老兄反正沒事,不如暫時退出時間,借我一個鐘頭,讓我好趕飛機。下禮拜我閒了再還你。要利息?可以,我還你七十分鐘好了。」
如果我們用時間可以不按次序,就太好了。我們不妨先過中年,再過少年,那樣一來,許多愚蠢的事情就可以躲過了:也許就不必離婚,或者對父母會孝順一點。如果能先過老年再過中年,也許會吃得少些,運動得多些,對職業的選擇也聰明一些。看到許多豪傑之士晚境蒼涼,我常想,人生為什麼不倒過來呢?為什麼沒有一個國度,讓我們出世的時候做老人,然後一生逐漸返老還童,到小得不能再小的時候,就一一白日升天而去,或者在搖籃裏一一失蹤。
這樣,悲觀哲學將不流行。你會在糖果店裏看見一群彼此有五十年交情的小朋友,取笑從前你戴氧氣罩、我滴鹽水針的情景。也許小朋友心機單純,記不得那麼久的往事,那也可以在似曾相識、人我兩忘的渾沌之中牽著手唱歌,唱五十年前的舊歌。 這一切當然都只是幻想。還是中國人說得好:「寸金難買寸光陰。」能買的最多是一只瑞士名錶。
—七十四年三月三日《聯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