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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來的時候
冬天來的時候,北風也跟著來,北風一來,我和弟弟就忙著找廢紙、破布,去塞牆上、門上、窗邊的隙縫。
北風來的時候,我發覺我們的房子竟有那麼多塞不了的裂痕,一絲一絲的北風從隙縫裡竄進來,變成一片一片的刀,銳利地、仔細地,割著我們的肌膚。白天還好,屋外有個大太陽,站在背風的地方,站在牆角,多少還可以感受到一點暖意,可是一到晚上,太陽下山了,北風呼嘯得更猖狂,呼呼,裂裂,裂裂,呼呼,總會覺得:如果沒有門窗多好!如果沒有門窗,北風只能在屋外跳腳,我們就會有一個溫暖的夜晚。
北風肆虐的冬夜,躲在被窩裡多舒服啊!即使「被」──蓋有年矣,不輕不鬆,不很暖和,多少還能保持我們的體溫,多少還能摒拒北風的鑽營。最老的一床被,連祖母都不能記憶當初怎麼擁有的,也許還蓋過曾祖父那一代的人,被單的花紋已經無法辨識了,我們藉臥其上,仍然還有些許溫暖,靠著這些溫暖,瑟瑟縮縮,我們要度過北風呼號的夜晚。
但是,爸爸不能,爸爸總在大家熟睡的時候起來,披著一件褪色的卡其上衣出門,迎向北風,走向田園。那樣的冬夜,我總是半睡半醒,我知道父親起來了,出去了,祖母或媽媽替他把門關上,或者他從外面用一根草繩把門繫緊,我和弟弟們縮成一團,半睡半醒,也不知道爸爸出去多久,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有一次,我鼓起勇氣,也跟爸爸從被窩裡爬起來,哆哆嗦嗦,穿上木屐,趕緊又穿了兩件衣服──那時我沒有夾克,也沒有毛線衣──
「你要衝啥?」
「阿爸,我跟你去巡田水。」
「免,你睏你的,這麼冷。」
「我已經起來了,不會太冷……」其實,牙齒已經開始打顫,我強忍下來。
這時早驚動了祖母,祖母當然不會讓我出去受風寒,我執意要去:「我不學,我永遠不會。」
可以穿的都穿上了,祖母還拿了一條包巾把我的臉、脖子團團圍住,爸爸把他的鴨舌帽戴在我頭上,他自己換上斗笠。這時的我臃腫笨重,媽媽說:「你仆倒,爬得起來嗎?」我點點頭,其實也沒有什麼把握,假裝很勇敢的樣子,跨步出去,一個踉蹌,還聽到祖母嗔怪的聲音「這個大尾烏魚哩」被風吹成好幾截。
還沒走完門前的小路,上下牙齒已經忍不住格格格格打顫著,「真真……真……冷……」話好像也沒辦法講清楚,手腳一齊抖顫起來。
「跑兩步就好了!」
我哪裡敢跑,一跑,北風吹在臉上,就像幾根針刺著一樣,只能緊緊靠著爸爸,低著頭走路。
記不得那一晚的星月如何,也許我根本不曾抬過頭,跟著爸爸到了圳溝岸,順著溝渠走向我們家那三分田地,爸爸查看田埂是否完好,時時彎腰築高田岸,我連連問他:「好了沒有?好了沒有?」緊趕著爸爸早些回家,根本未曾注意爸爸的手腳撩撥著田水時會有多凍!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才問他:
「阿爸,田水那麼冷,你怎麼敢撩撥?」
「要不,我們出來做什麼!」
我不是要學嗎?卻連一滴水也沒碰上,已凍得手腳僵硬,不能屈伸,連木屐也趿不好。回到家,祖母和媽媽早燒好一大鍋水,讓我浸泡,我按按腳掌,好像已經失去感覺,爸爸則早就擦好手腳,喝他的熱茶去了!
「按怎,大尾烏魚,敢講要再去嗎?」祖母一面灌我熱茶,一面問我,我不知怎麼回答,只能問祖母:「爸爸也能不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