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長溝流月去無聲──七十年筆墨生涯回顧 ◆畢璞
「文書來生」這句話語意含糊,我始終不太明瞭它的真義。不過這卻是七十多年前一個相命師送給我的一句話。那次是母親找了一位相命師到家裡為全家人算命。我從小就反對迷信,痛恨怪力亂神,怎會相信相士的胡言呢?當時也許我年輕不懂,但他說我「文書來生」卻是貼切極了。果然,不久之後,我就開始走上爬格子之路,與書本筆墨結了不解緣,迄今七十年,此志不渝,也還不想放棄。
從童年開始我就是個小書迷。我的愛書,首先要感謝父親,他經常買書給我,從童話、兒童讀物到舊詩詞、新文藝等,讓我很早就從文字中認識這個花花世界。父親除了買書給我,還教我讀詩詞、對對聯、猜字謎等,可說是我在文學方面的啟蒙人。小學五年級時年輕的國文老師選了很多五四時代作家的作品給我們閱讀,欣賞多了,我對文學的愛好之心頓生,我的作文成績日進,得以經常「貼堂」(按:「貼堂」為粵語,即是把學生優良的作文、圖畫、勞作等掛在教室的牆壁上供同學們觀摩,以示鼓勵)。六年級時的國文老師是一位老學究,選了很多古文做教材,使我有機會汲取到不少古人的智慧與辭藻;這兩年的薰陶,我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文學的死忠信徒。
上了初中,可以自己去逛書店了,當然大多數時間是看白書,有時也利用僅有的一點點零用錢去買書,以滿足自己的書癮。我看新文藝的散文、小說、翻譯小說、章回小說……簡直是博覽群書,卻生吞活剝,一知半解。初一下學期,學校舉行全校各年級作文比賽,小書迷的我得到了初一組的冠軍,獎品是一本書。同學們也送給我一個新綽號「大文豪」。上面提到高小時作文「貼堂」以及初一作文比賽第一名的事,無非是證明「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更彰顯自己的不才。
高三時我曾經醞釀要寫一篇長篇小說,是關於浪子回頭的故事,可惜只開了個頭,後來便因戰亂而中斷,這是我除了繳交作文作業外,首次自己創作。
第一次正式對外投稿是民國三十二年在桂林。我把我們一家從澳門輾轉逃到粵西都城的艱辛歷程寫成一文,投寄《旅行雜誌》前身的《旅行便覽》,獲得刊出,信心大增,從此奠定了我一輩子的筆耕生涯。
來台以後,一則是為了興趣,一則也是為稻粱謀,我開始了我的爬格子歲月。早期以寫小說為主。那時年輕,喜歡幻想,想像力也豐富,覺得把一些虛構的人物(其實其中也有自己和身邊的人的影子)編出一則則不同的故事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在這股原動力的推動下,從民國四十年左右寫到八十六年,除了不曾寫過長篇外(唉!宿願未償),我出版了兩本中篇小說、十四本短篇小說、兩本兒童故事。另外,我也寫散文、雜文、傳記,還翻譯過幾本英文小說。到民國一○一年,我總共出版過四十種單行本,其中散文只有十二本,這當然是因為散文字數少,不容易結集成書之故。至於為什麼從民國八十六年之後我就沒有再寫小說,那是自覺年齡大了,想像力漸漸缺乏,對世間一切也逐漸看淡,心如止水,失去了編故事的浪漫情懷,就洗手不幹了。至於散文,是以我筆寫我心,心有所感,形之於筆墨,抒情遣性,樂事一樁也,為什麼放棄?因而不揣譾陋,堅持至今。慚愧的是,自始至終未能寫出一篇令自己滿意的作品。
為了全集的出版,我曾經花了不少時間把這批從民國四十五年到一百年間所出版的單行本四十種約略瀏覽了一遍,超過半世紀的時光,社會的變化何其的大:先看書本的外貌,從粗陋的印刷、拙劣的封面設計、錯誤百出的排字;到近年精美的包裝、新穎的編排,簡直是天淵之別。由此也可以看得出台灣出版業的長足進步。再看書的內容:來台早期的懷鄉、對陌生土地的神奇感、言語不通的尷尬等;中期的孩子成長問題、留學潮、出國探親;到近期的移民、空巢期、第三代出生、親友相繼凋零……在在可以看得到歷史的脈絡,也等於半部台灣現代史了。
坐在書桌前,看看案頭成堆成疊或新或舊的自己的作品,為之百感交集,真的是「長溝流月去無聲」,怎麼倏忽之間,七十年的「文書來生」歲月就像一把把細沙從我的指間偷偷溜走了呢?
本全集能夠順利出版,我首先要感謝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宋政坤先生的玉成。特別感謝前台大中文系教授吳宏一先生、《文訊》雜誌社長兼總編輯封德屏女士慨允作序。更期待著讀者們不吝批評指教。
民國一○三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