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評讀
屬於上個世紀的優雅愛慾——閱讀《慾望莊園》
但唐謨(作家、影評人)
2017的夏日,大英圖書館的走廊辦了一個小巧的英國同志歷史展,紀念英國同性戀除罪化五十年。瀏覽其中,看到了這西方古國有最耀眼/妖冶的八○年代的酷兒流行文化,也看到最惡名昭彰的同志黑歷史,包括王爾德,圖靈等事件。英國的同志歷史多元而有趣,每個世代都有不同的媒材紀錄同志的記憶。在二十世紀初,整個人類開始邁向新文明之際,英國作家伊夫林.沃的小說《慾望莊園》(Brideshed Revisited)呈現了一個帶著點嘆息與時代印記的同志文本。
慾望的時空
《慾望莊園》的背景是個美好優雅的烏托邦。故事開始於1920年代,英國剛經歷過世界大戰,還在緬懷歌頌戰爭英雄,僅管國力已不如以往,昔日的榮光仍足以支撐那份富饒的傳統,此時的英國,仍然是個日不落的帝國,即使已經到了尾聲。故事的主人翁,就是這世代的最後貴族。他們養尊處優,談吐高尚,遵守上流社會的規範,至少,他們都意識到了這規範的制約。他們對生命都有各自的執著,然而,生命卻不一定如他們的執著所願。
《慾望莊園》誠如它的副標題:「查爾斯.萊德上尉的敬神與瀆神回憶錄」,是一份生命/成長的紀錄,標題中的查爾斯.萊德是個成長在二十世紀初末代帝國的年輕人。他的出生雖非超級富裕,至少他也進得起牛津名校。他帶著一絲不切實際的青春浪漫,希望當一個藝術家。在風格特異的大學生態中,他結識了同樣年輕帥氣,但是小小年紀卻彷彿承載了生命無比重量的賽巴斯提安。兩個男孩馬上莫名奇妙地彼此吸引。然後,賽巴斯提安帶著查爾斯造訪了他的家,也就是故事的中心,書名中的——布萊茲赫德莊園。
對於布萊茲赫德莊園,我們應該一點也不難去想像,就像我們在電影電視看過的那種大得不得了的西方大豪宅,裡面有一大堆複雜的房間走廊,有下人住的地方,還有一大片草坪,可能還會有河流小湖。豪宅內好像博物館,滿滿的藝術品,每個人都穿著正式服裝走來走去……你彷彿可以在這地方優雅地過完一生一世。
宗教與逃離
這本書中對於布萊茲赫德莊園的描述,應該是最吸引人的地方之一。那種過度的豐富,絕對的完好,風格化的完美要求,從今天的角度看,根本沒人會去住吧(累死);但是今天的我們卻願意去從旁欣賞這份古典的頹「廢」。故事中兩個男孩來到莊園的時候,家裡沒大人,豐盛的莊園是他們的玩耍空間,他們可以盡情揮灑生命,享受/分享彼此,彷彿無憂無慮的伊甸園;但是當大人(母親瑪奇梅因侯爵夫人)在家的時候,這個大莊園頓時變成了地獄。
《慾望莊園》中的家庭,我們也不陌生:美麗的母親一絲不苟的執念,逼瘋了每個人,於是父親拋棄一切離家,兒子也選擇自我放逐,幾乎是典型的《玻璃動物園》的家庭生態。然而這故事中,一切的衝突的源頭卻是宗教(天主教)的執念。英國歷史上的天主教與「異教」一直在互相廝殺,爛事一堆。這份悖乎人性的宗教執念被放進名門豪宅中,演變成了這場宿命悲劇。於是,逃離與流放,就是唯一的宿命了。
慾望的流放
在空間場域上,《慾望莊園》也是個慾望流放的過程。英國人超級愛往外跑,有個說法是英國太冷,所以他們喜愛跑去溫暖的地方;但也或許是,英國的拘謹壓抑,讓他們很想逃離。《慾望莊園》以英國/倫敦/牛津為中心,故事空間卻涵蓋了歐陸,北非,拉美,以及美國。每個地點都彷彿是個慾望的流放之地。無法擺脫壓抑的賽巴斯提安,最後選擇了北非摩洛哥的坦吉爾,當作慾望的終點;無法忍受妻子的瑪奇梅因侯爵逃到了威尼斯,藉著異國氛圍來解放自己;查爾斯來到法國,故事中鉅細靡遺地描述了一場法國大餐飲食的過程,也是另一種慾望的實踐(大家都知道英國食物超難吃);他也流放到了墨西哥,從相異的文化中尋找創作靈感。故事到了最後面還有一場紐約豪華郵輪的壯麗景觀,也是從另外一個文化觀點,對比人物內心的慾望衝突。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理由,選擇各自的流放;只有英國,只能孤零零地死守著一片大而無當的莊園。
曖昧的同性戀
《慾望莊園》中兩個男性角色——查爾斯與賽巴斯提安——發展了一段比友誼還深厚的感情,「幾乎」就要是同性戀了。或許正因為這份曖昧性,本書中並沒有《墨利斯的情人》中那種直接對於同性戀傷害壓抑的文字,而是以隱晦的美感來呈現,這種曖昧的,隱喻的,文學性的表達,也襯托出了那個時代的純真/無知。例如侯爵夫人會在對話中直接對查爾斯說:「賽巴斯提安愛你,」但是母親不知道兒子的同性戀,在她的思維中,那根本是不存在,不可能發生的東西。又如故事中賽巴斯提安在告解室「總是花很長的時間懺悔,因此我相當好奇,他到底在懺悔什麼?他從來沒有做錯過任何事……」那麼?他到底在告解室幹嘛?跟神父打情罵俏嗎?
至於查爾斯,他或許是那種青春時期有過同志慾望的暫時性異性戀,因為他後來選擇了女性;然而他卻更像一個隱性的,深櫃的,想要轉性卻沒有成功的同性戀。他喜歡上賽巴斯提安的妹妹茱莉亞,只是因為她像極了她哥哥(如果不像的話呢?);他娶了俗不可耐的妻子,只是因為「我很寂寞,我很思念賽巴斯提安。」
同性戀在這整個故事中,彷彿一個洶湧的暗流,從來沒有在文字中明喻,從來沒有過性慾的描述;這道暗流也從來沒有真的射出來過,但文字依然抒情撩人,正如那個保守,壓抑,卻不失優雅的年代。
純真的慾望
保守不失優雅的年代,也是《慾望莊園》所讚美或緬懷的,查爾斯在二戰的時候回歸了她愛情的起點——布萊茲赫德莊園,但是昔日的優雅,已經永遠失去。同樣的人物故事,放在今天的脈絡,絕對是完全不一樣的結局,甚至可能是個勵志喜劇;但是唯有在二十世紀初,思想剛剛開始解放,現代化剛剛成型完畢,人們對於舊秩序仍然存在著頭腦不清楚的執著,以及所有人物耽溺到不行的感性背景下,才能成就出如此一個「敬神與瀆神」的紀錄。這份對慾望傻傻分不清的「純真」也讓故事格外吸引人,因為,那些都是我們已經失去的東西。
作者前言
此刻再版的這部小說,除了許多新增的補充,也有大篇幅的刪減。各界對這部小說的讚譽曾讓我一度迷失,讓我走進一個充滿書迷來信及大量媒體鎂光燈的陌生世界。這本小說的主題──神聖恩典在一群性格迥異但彼此相繫的人物身上如何展現──或許過於放肆,但我不認為自己需要為此道歉。我比較不滿意的是它呈現的形式,然而這部小說在形式上的明顯缺失,應該可以歸咎於我撰寫時的外在環境。
1943年12月,我在軍中因跳傘受到輕傷,必須暫時離開部隊。後來有一位富同情心的指揮官同意我延長休假,我才能夠幸運地休養至1944年6月,並且完成這部小說。我在撰寫這本書時有一種罕見的熱情,讓我幾乎不想重返戰場。那是一段荒涼的歲月,貧瘠且惶恐──只有大豆與基本英語的年代──導致這本書充斥著一種貪婪的氣息:對於食物、對於美酒、對於不久前的輝煌燦爛,以及對於精心修辭之華麗語言,都充滿渴求。這些事物在人們胃口獲得滿足的今天,看起來毫無品味可言。不過,我只對一些過度明顯的篇章進行修改,沒有將之完全刪除,因為那些內容其實是這本書的核心。
茱莉亞在討論原罪時的大爆發,以及瑪奇梅因侯爵臨終之前的獨白,我寫作時對這兩段的內容一直猶豫不決。我原本無意寫入這些情節,因為這一類的內容屬於另種寫作形式,與早期查爾斯和他父親之間的互動極為不同。倘若我現在重寫這本書,我不會將這種寫作方式放入一部整體而言非常逼真的寫實小說裡。然而我還是決定保留它基本的原貌,因為就像書中提到的勃艮第紅酒和月光一樣,這些代表著我寫作時盈滿在我心中的情緒,而且許多讀者喜歡這些段落,儘管這並非我考量的重點。
我在1944年春天時,很難想像今日的人們會對英國鄉村莊園如此感興趣。在那個年代,豪華大型宅邸這種英國式的主要藝術成就,就宛如十六世紀的修道院,註定無法逃脫衰敗及遭到掠奪的命運,因此我在字裡行間堆砌了許多真誠的熱情。倘若布萊茲赫德莊園存在於今日,應該已經可以對外開放,供大眾參觀。那棟大宅裡收藏的奇珍異寶,應該也已經經過專家之手重新擺設,掛毯與針織品肯定會比瑪奇梅因侯爵在世時得到更好的照護。英國的貴族氣派將維持它在從前幾乎無法具有的特色。胡柏爾的升官之途後來屢屢受阻,因此在很大的程度上,這本書成了一首唱給空棺材聽的輓歌。但假如未經徹底摧毀,就無法在今日得到重生。這是一部讓年輕讀者紀念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著作,重點不在於對二○年代和三○年代的闡述,那些部分都只是在表面上簡單帶過而已。
伊夫林‧沃
一九五九年於康蒙‧佛洛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