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老照顧展
戲年

戲年

  • 作者:葛亮
  • 出版日期:2011/07/06
內容連載 頁數 1/4
楔子﹕
回想起來,我是幸運的,出生在七十年代的尾巴上,這是個饒有意味的尾梢。註定要交接到一個翻天覆地的開端。說起來,這代人的電影經驗是最為動盪的,時時地推陳出新。腦海裏的影像,也仿佛嘉年華,重迭時間,共舉盛事。

中國民間有個古老的風俗,叫做抓周,以嬰孩的一時衝動私定了終生。賈寶玉當年抓了脂粉釵環,活該是貽誤了一輩子。這自然是大大的武斷。我母親是個頂文明的人,在老家裏有苗頭為我作前途測試的時候,及時地對封建迷信予以了抵制。不過在我長到半歲的時候,在床上爬來爬去,自己將這個測試完成了。在長輩們看來,我所做的事情,帶有懸疑的性質。我也不清楚我出於什麼企圖,要將一張黑白畫片塗了個別致的滿臉花,引起了相當大的爭議,舅舅試圖說服大家我會成為一個文字工作者,外婆否定了他的膚淺見解,因為自來水筆的筆走龍蛇,路徑奇詭,她聯想了在大學裏做藝術教授的祖父,斷定我會繼承衣缽,走上書寫丹青的老路。如今,家人一致認為這場測試十分靠譜。那張畫片因被外公妥善保管,至今健在。去年時候拿給我看了,我自己卻看出了新的端倪,被我塗了滿臉花的,是武生泰斗譚鑫培,人稱 “小叫天”。那張面目模糊的圖片,正是戲曲電影《定軍山》的劇照。《定軍山》誕生1905年,北京的豐泰照相館拍攝,是中國的第一部電影。

這個重大細節,當年被所有的長輩所忽略。我心中不禁產生澎湃的聯想,如此一來,我的個人史曾經與中國電影史產生過奇異的接軌。回首前事,很多關於影像的經歷開始清晰,在目如昨。

童年﹕木蘭•電影院
木蘭阿姨是父親的學生。
爸爸在那個邊遠的文化館的短暫工作,是一個意外。人一生中有許多的意外。這些意外,有時是一種造就,有時候卻也就將人磨蝕了。然而,時間是微妙的。當人們將這種意外過成了日常的時候,造就與磨蝕就都變得平淡與稀釋,不足掛齒。

在中國的七八十年代,於很多人的意外都已變得風停水靜。我的父親是其中的一個。他在過早地經歷了人生的一系列意想不到後,終於無法子繼父業。選擇了他並不愛但是令人安定的理科專業。然而,大學畢業後的又一次意外,他竟然找到了一種可接近理想的東西。他又可以與紙與畫筆打交道,是那樣的順理成章,甚至堂而皇之。對於一個九歲可以臨摹西斯廷聖母的人來說,這一切都來得有點晚,又有點牽強,但是已足以珍惜。所以,他如此投入地將他經手的宣傳畫﹑偉人頭像以精雕細琢的方式生產出來,以一種近乎藝術家的審慎與嚴苛。父親保存著當時的很多素描,是些草稿。草稿豐富的程度,解釋了他工作成績的低產,也拼接出了我對於文化館這個地方的回憶與想像。在很多年後,我看了一出叫做《孔雀》的電影。那裏的文化館是個令人意志消沉,壓逼與陰暗的所在,與我記憶中的大相徑庭。我的文化館是顏色明朗而溫暖的。

父親在三十七歲的時候,第一次代表館裏參加了畫展,引起了小小的轟動。這張叫做《聽》的油畫已不存在,但是留下了一張彩色的照片。油畫的背景是一片蔥綠的瓜田。有一個滿面皺褶的老農叼著旱煙袋,含笑看著一個穿白連衣裙的年輕女子。身邊摩托車後架上夾著寫生畫板,暗示了她的身份。女孩的手裏捧著一個飽滿的西瓜,貼著自己的耳朵,做著敲擊的動作。神情專注,幾乎陶醉。現在看來,這張畫有著濃重的“主旋律”意味。卻為我年輕的父親,贏得了聲名。木蘭阿姨來到我家裏的時候,手裏正舉著這張照片。她目光炯炯地看著我父親,說,我要跟你學畫。木蘭阿姨拜師的舉動,在現在看來有點唐突。父親有些無措地看著我目光警醒的母親。這時候,陌生的年輕女孩將三張電影票塞到我母親的手中,說,好看得很。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收買。但由此而引發的好感,卻是實在的。那部叫做《城南舊事》的片子,對我是最初的關於電影的啟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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