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v.5
user-img
范達達

59則書評

59本書評分

42位追蹤者

380次有幫助

全部書評 | 共59本書評分

主題分類(可複選)
展開
評鑑星等(可複選)
評鑑日期
評鑑發表
逆轉正義
讀者評分
4.0
|
2025/05/02
連續好幾天,都被臉書上一則書訊廣告打中。這是皇冠出版社推出的新書《逆轉正義》,由日本作家下村敦史所著。看看書名,猜想這書可能和法律、法庭有關,於是便購入,花了一個下午讀完。平心而論,讀完這本書後的感覺和原本的預期有些不同,作者的說故事能力似乎還有再加強的空間,但他在本書中所創作的6篇短篇小說,還是有值得一讀的價值,也值得拿出來討論討論。

《逆轉正義》一書,其實和法庭故事無關,書中提到法律的部分也不多,但貫穿本書的正義、應報主義,是兩大主軸。作者在每一篇故事的末尾都安排了劇情反轉,有幾篇感覺過於刻意,而且斧鑿的痕跡太過明顯,這也正是我前面提到「作者的說故事能力似乎還有再加強的空間」的原因。不過,每一位小說家說故事的技巧本來就不同,你很難期待每一位作家都能像史蒂芬.金(Stephen King)一般,絮絮叨叨的說了一串,但讀完了還不嫌煩,反而覺得津津有味。我覺得,下村敦史對於故事結構的掌握能力雖不足夠,但他藉由故事想要訴說的主題卻頗具有企圖心,而這些主題的確能讓讀者在閱讀本書後反覆思索。

本書第一篇故事〈裝沒看見〉,講述的是一件校園霸凌事件。

一名高中生松木,看到同學三谷被三名男同學霸凌,但班上其他同學卻都視若無睹,松木忍無可忍,便向導師報告,但導師卻未馬上處理,松木只好向學長求助。學長得知後,利用臨時帳號在推特上將此事公諸於世,還把三名施暴的同學身分全數公布,結果,這起事件馬上被炎上,三名同學也被出征、被肉搜,其中一名學生還因為受不了網路上的攻擊,跳樓輕生,幸未身亡。

這篇故事提到了好些重點,都打中了我的心頭。例如,在談到校園霸凌事件時,學長說:「我們這所高中採逃避主義。就算有學生自殺,也堅稱沒發生霸凌。」、「明明教導學生要有道德,自己做的卻又是另一套。教育委員會召開記者會,想的也只是如何自保。」這段話真的好有既視感。台灣之前不少校園發生過霸凌事件時,這些學校也都堅稱沒發生霸凌,都是搞到紙包不住火時,才狼狽承認。而學校的姑息,難道不是助長霸凌風氣的主因?

面對學校的不作為,松木的學長採取的反制手段是在網路上匿名告發,讓這些加害者接受社會的制裁。學長的論點是「對於自己行徑不覺得有任何罪惡感的人,一旦在網路上被人出征,就會反省和謝罪了。」、「這種人渣就得公諸於世。這是正義之槌。」

學長說的,就是「鄉民的正義」。而「鄉民的正義」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態呢?

那是一種「因為你們霸凌別人,所以得到相對的報應,也是理所當然」的正義感,是一種「只要高舉正義的大旗,就能得到攻擊他人的快感,完全不會有罪惡感」的心態。

但,霸凌同學固然不對,可是,不相干的第三人,有把人逼到自殺的權力和資格嗎?說到底,鄉民有什麼權利公審與你毫不相干的人呢?如果鄙視幹出壞事的人,當我們在網路上用著尖酸刻薄的文字去凌遲這些人時,我們與他何異?

〈罪過的繼承〉也是一篇很有意思的短篇小說。

這篇故事的主角被人綁架,綁匪告訴他,主角14歲的孩子一週前溺斃,並非意外,而是綁匪的復仇。綁匪之所以痛下殺手,是因為主角的祖父在70年前,即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曾經性侵了綁匪的祖母。綁匪全家族的人誓言復仇,也認為罪過必須繼承,既然主角的祖父曾經犯下不可饒恕的罪,他的後代就必須為這些罪過付出代價。因為,這才是正義。

這樣的故事設定似乎有些跳脫現實。但仔細回想以前讀過的武俠小說,主角誓言報復殺父之仇、滅門之禍的故事情節豈不一再上演?香港電影《九龍城寨之圍城》講述的不也是同樣的父債子還故事?上一代的恩怨,為什麼要延續到下一代?如果下一代復仇成功,再下一代是不是又要再次回頭報復?冤冤相報何時了?又要如何化解這世世代代的冤仇?

小說裡用了二戰時美國對日本投下原子彈的例子作了很好的解釋。

「美國是個野蠻又罪孽深重的國家。明明投下原子彈,卻沒謝罪,也沒賠償。不人道的美國人,應該要了解被害人的痛苦。」作者說,要是原子彈受害者如此告訴大家,美、日之間的關係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景況。但事實上,戰敗後的日本,傳達給孩子們的觀念是「戰爭有許多人痛苦、悲傷,所以不能讓同樣的情況再度重演。重要的是停止互相憎恨,捨棄核武,共同建立和平」,所以年輕一代的日本人才沒有被過去困住,沒在心中種下了憎恨的種子,也才沒有對美國這個國家抱持偏見。

作者說,就算灌輸憎恨,也沒任何好處。絕對無法構築出積極正向的關係。憎恨不會帶來美好的未來。

但,寬恕何其不易?這是人生一輩子的修煉啊!

全書第六篇故事〈死亡隨著早晨振翅而來〉,是我最喜歡的一篇小說。

故事的主角奧村出獄後,被三名年輕人騷擾、恐嚇。年輕人看準奧村是個前科犯,不敢滋事,所以就想勒索他。奧村不從,但在求職時馬上就被這三名年輕人干擾,還大聲宣傳他是前科犯,讓他幾無容身之地。奧村請求年輕人放過他,年輕人卻說,「罪犯一輩子都是罪犯。別誤以為只要贖罪,就能消除罪過。」、「明明是個前科犯,還妄想要重新來過?先搞清楚自己的立場好不好?罪犯根本沒有活在世上的價值。這就是正義。」

看到故事裡的這一段,相信很多讀者都會感到憤怒,覺得這些年輕人為何不肯放過一個已經服刑完畢的更生人?但我們回頭想想,這個社會真的能夠坦然接受前科犯嗎?如果我們也都戴著異色的眼鏡看著這些出獄的更生人,我們和這些年輕人的行徑相較,不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

這篇故事也討論到死刑,也值得所有關注死刑議題的讀者一讀。

故事中提到,「繼承的罪過可以償還,死應該就是最大的贖罪。只要殺人犯死,他的兒子也會被饒恕。」

但事實是如此嗎?如果死刑能夠贖罪,不會延續至子孫,「殺人犯的兒子」、「死刑犯的孩子」,這類的標籤,在我跑新聞的生涯中,為何時有所聞?

而且,死刑真能解決一切問題嗎?

小說也提到一段話,「一旦被判死刑就完了。無法反省,無法向死者家屬道歉,也見不到自己的家人…」執行死刑,固然可以稍稍滿足被害者家屬的復仇感,但失去至親的傷痛,會因為兇手伏法而稍減嗎?我從不相信。

而被判了死刑的罪犯,要如何展現他的懺悔?書中藉由一名死囚的書信,說出了令我動容的一段文字。

「待死刑執行日到來的那天,我想竭盡所能地掙扎抵抗,顯現對生存的執著,之後就結束我的生命。」、「我不能抱持平靜的心情面對死亡。得痛苦、害怕、為自己的罪過懊悔,並在這樣的狀態下死去。唯有這麼做,死者家屬才嚥得下這口氣,也才能為案件做個了結。」、「我只是想採取一種能讓死者家屬接受的死法。」、「請告訴死者家屬我的死狀,就說我很想要活命,很希望人們別殺他,他對自己的罪過深感後悔,同時感到畏怯,最後就此被處決。」、「死刑犯不能抱持著菩薩般的心境走向死亡。」

讀到這裡,我才發現故事中的這名死囚,是如何用心的來完成他的贖罪。他知道,如果他不害怕死亡,抱持著平靜的心情接受死刑,死者家屬應該無法接受。所以,他在執行前還要努力裝作很害怕、很畏死的激烈反抗,並希望獄中之人能將所見所聞如實的傳達給受害者家屬,以稍稍慰藉他們破碎的心靈。

但,就像我前面說的,受害者家屬在聽聞兇手伏法,而且是「慘死」之後,他們失去至親的悲痛能因此而稍有化解嗎?我從不認為如此。如果懲兇就能彌補受害者心中的創傷,那麼,死刑不該只有槍決、絞刑、注射、毒氣這幾種選項。古老時代的斬首、凌遲、炮烙、腰斬、五馬分屍…種種更殘忍的死刑執行方式都應該復活,死刑的執行,應該要依憑受害者所受的創痛,或是加害人造成的損害,選擇最「適合」死囚的死法。可是,為什麼文明社會逐一廢除了這些殘酷而罕見的極刑?因為,復仇的確會帶來快感或一時的滿足感,但它終不能持久,等到這些激情褪去了之後,剩下的是更大的空虛與無盡的悲痛。明乎此,在死囚臨死之前加諸其身的殘酷折磨,是否還有其必要?就是個值得思索的課題了。

《逆轉正義》這本書的主題雖然是正義,但書中提到的正義,絕大多數是私刑正義,是應報主義下的復仇快感。本書的終極叩問是:復仇能化解仇恨、解決問題嗎?如果以暴制暴不是個最終方案,我們是不是該學習如何寬恕?

寬恕好難。但寬恕,是放下怨懟、放下仇恨,放下對手,也放過自己。它真的很難,所以更是我們畢生應該修鍊的課題啊。
展開
余英時回憶錄(平裝版)
讀者評分
5.0
|
2025/04/16
我對余英時教授所知不深,只知道,他是一位非常傑出的歷史學家,是中研院院士,師事錢穆,一生反共。他的著作等身,但我之前也只讀過《歷史與思想》,那是一部精彩又充滿哲思的論文集,非常值得一讀。他於2021年辭世之後,我一直惦著,要把他重要的著作都找出來讀一讀,但生性疏懶,想讀的書又太多,一晃眼,也就這麼過了四年。最近,終於把他生前的最後一本書《余英時回憶錄》讀完,再想到最近的時事,不免有些許感觸。

余教授聰敏早慧,13歲時,他見到駐紮在家鄉安徽潛山的部隊腐敗,營長杜進庭貪贓枉法,欺壓百姓,他一怒之下竟寫了一篇很長的狀子,想向政府控訴營長的種種罪行。這份狀子寫完之後就擱在桌上,想不到被一名士兵發現,通報營長,營長閱後大為驚恐,不相信這份狀子是出自孩童之手。當時余英時恰好離家數日,免遭逮捕,鄰人拼命向營長解釋,但營長還是半信半疑,甚且說道,如果這狀子是鄉紳共同寫就,他反正活不成了,一定要大開殺戒,把相關人等全部槍斃。數日後,余英時返鄉,家人知道他闖禍了,趕快再把他送到友人家躲避。

余英時回憶這段往事時說,讓他避居的友人年已四十多,當晚接待他時,開口便說:「我因為你年紀小,一直把你當孩子。但你做了這件事,你已經成人了。從此以後,我要另眼相待了。」而余英時自況,「一夜之間我忽然失去了天真的童年,而進入了成人的世界。這一轉變並非來自我自己,而是我周邊的人強加於我的。」

這段故事,我讀起來津津有味,也尋思13歲之際的自己,究竟都在幹些什麼事?雖然,每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心中可能總會有些超越常人的想法,但看到不平之事,敢秉筆直書,且勁道力透紙背,能讓亂臣賊子懼,這樣的刀筆功力,絕非凡人所及。

書中也提到他與共產主義接觸、交手的經驗。這段故事,我也覺得非常值得一讀。

坊間流傳一段話:「30歲之前不是左派,此人一定沒有靈魂;30歲之後還是左派,此人必定沒有腦子。」這段話雖然酸到骨子裡,但卻極有道理。因為,絕大多數的年輕人,都身無恆產,但卻有遠大的理想,所以,他們當然會嚮往著烏托邦式的太平盛世與均富的生活環境,也反對一切的階級壓迫與剝削。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下,左派思想自然很容易打動人心。

但是,等到年輕人胼手胝足努力打拼了半世紀,好不容易累積了一些個人財富,這時,若再跟他討論左派思想,研究開徵富人稅的可能性,他們大概都產生強烈的排斥感。財富自由的他們,此時可能會反過頭來擁護艾茵.蘭德(Ayn Rand)的客觀主義(Objectivism),認為物競天擇、弱肉強食、適者生存才是社會常態,不努力付出的窮人,沒資格要求從辛勤的富翁手中分去一杯羹。

所以,是年長者背棄了年輕時的理想?還是年輕人經過歲月的洗禮後,變得務實了?這其實是很值得玩味的問題,但不可諱言,左派思潮、共產主義等觀念,對於一心追求進步思想的年輕人,還是很具有吸引力的。包括余英時在內,他都承認自己年輕時曾經對共產主義打從心底產生出一股狂熱。

那時,他在燕京大學就讀,曾被人鼓吹申請加入共產黨外團組織「新民主主義青年團」。他說,他原本沒想加入,但被人極力拉攏,不免有些自我陶醉的虛榮感。申請加入後,竟因此而在精神上發生了變異,變得像是感染了一種宗教式的狂熱情緒,另一表現出來的徵狀則是「左傾幼稚病」。

他自述,當時的他如飲狂泉,完全無法自制,不但失去理性,而且人性也已歪曲得所剩無已。後來他才意識到,人心中深藏著種種邪惡,一旦釋放出來,整個人一定會被吞噬掉。

對照余英時的自省,想想文化大革命時期的紅衛兵,其如同著魔似的殺紅了眼,那種病態,豈非也像是「感染了一種宗教式的狂熱情緒」?再回頭看看台灣社會的現況,這樣的風景,不也是依稀可見?

共產主義為何能在中國落地生根?余英時分析,以儒家為主體的中國傳統思想發生了接引作用,使清末知識分子容易接受共產主義意識。首先,儒家特別注重「均」的觀念,不患寡而患不均,這一種反「兼併」的傳統一直延續到後來,就變成了共產思想。另一是關於「公」與「私」的尖銳對比,既然連國父孫中山先生都主張「天下為公」了,所以,中國知識分子選擇相信共產主義可以作為「救亡」的藥方時,也是因為誤認這和傳統觀念的「均」、「公」等價值相近。

但中國社會、政治在實施共產主義數十年後,也為這一選擇付出了最可怕的代價。余英時沉痛的指出,經過政治實驗,發現這是大錯之後,中國大陸不得不走回頭路。於是,市場制度、私有財產、階級分化等都回來了,但卻是出於不正當、不文明、不合法的方式,以致腐敗貪污竟成為這一畸形社會的內在特色。

余英時更稱,以「國際主義」為號召的共產革命運動,最後竟靠民族主義的動力來完成,這是歷史的一大弔詭。

他對共產體制的觀察可謂一針見血。

他也為「五四」 運動的精神重新定位。

在我們這些後人眼中,1919年的五四運動,其實像個神話。都知道「德先生」、「賽先生」的觀念是在此際傳達出來的,爭民主、爭自由、白話文運動也是由此興起。但更多人認為,愛國運動,甚至引發後來的共產主義在中國生根茁壯,也是源出於五四運動中的愛國主義。但因為我們都沒有身歷其境,所以,究竟哪一說才是真正?卻眾說紛云了。

余英時認為,我們不應在想像中過分誇大「五四」的作用,以為「五四」發生以後整個中國的精神面貌便立即煥然一新。他認為,中國知識分子針對外國強權侵略而爆發的「愛國」運動早始晚清,何須等到1919年?如果「五四」的意義僅在於「愛國」,它和以前的許多同類的運動,如1895年的「公車上書」又有何區別?「愛國」是十九世紀下葉以來中國知識人的共同情操,而不是「五四」所獨有的特色。而當時的青年,對國民黨的貪污無能普遍地不滿足,但除了地下黨員外,很少學生認同蘇聯的無產階級專政。他們所信奉的主要還是「五四」以來的民主、自由、寬容、平等之類的普世價值。

回顧「五四」,余英時認為,「民主」和「科學」是最重要的遺產,但他也喟嘆,「科學」在中國主要表現為「科技」,是「藝」而非「道」,為真理的科學精神尚未充分建立。「民主」的地位則是「尊」而不「親」,甚至還時時有取消國籍,遣返西方的呼聲。所以,他才深有所感,「五四尚未完成」。

余英時一生反共,但他畢生研究的範圍都是中國歷史,看似矛盾,其實不然。他說,「我不能認同的是極權政治,不是大陸的學術界,更不是個別學人。」對他而言,「自由」是現代社會和個人所不能或缺的中心價值。共產主義下的中國,沒有民主、沒有自由,自然是他堅決所反對的。

哲人已遠,但我也不免懷想,如果余英時還在世,他看到現今的台灣,會有什麼評價?台灣之於共產中國,向來最驕傲之處就是擁有民主與自由,但近年來,在高舉反共大旗下,所有背離執政當道主軸的思想與論點,一律都被貼上「中共同路人」、「在地協力者」或「認知作戰」的標籤。在立場先行的態度下,自由討論與交換意見的空間愈來愈小,寒蟬與沉默螺旋效應益發明顯,這難道不是另一種麥卡錫主義的借屍還魂?

自由,自由,多少罪惡,假汝之名以行!余英時教授會有這樣的喟嘆嗎?
展開
黃蜂
讀者評分
4.5
|
2025/04/02
大概一個月前,收到 鸚鵡螺文化寄來的新書《黃蜂》,大喜過望。

鸚鵡螺文化是一家小型出版社,老闆陳宗琛是個書痴,也是位非常專業的英文小說譯者。他除了譯書,更擅長在茫茫書海中撈出沉在海底多年的經典名著,引入國內。還沒創立鸚鵡螺文化之前,他會鼓吹別家出版社出版這些好書,創立了鸚鵡螺文化之後,他乾脆自己譯書、自己出書。所以,這些年來,鸚鵡螺文化出版的書雖然不多,但每一本都是經過他的慧眼精挑細選,絕大多數的中譯工作也都是由他親自操刀,因此,每本書的質、量均佳,幾乎就是品質保證,至今還沒有一本讓我失望,或覺得踩雷。唯一的缺點就是產能不佳、產量太低,常常敲破好幾只碗,都還盼不到新書上市。這回,看到他寄來的新書《黃蜂》,不免嘆了一口氣,低聲道:「終於啊~~~」

《黃蜂》是一本很古老的科幻小時,是由作者艾瑞克.法蘭克.羅素(Eric Frank Russell)於1957年發表,算起來,已是超過一甲子的舊作了。對於這位作者,坦白說,我毫無所悉,過去也從沒讀過他的作品,幸好,譯者兼鸚鵡螺文化的老闆陳宗琛在本書的最開頭寫了一篇洋洋灑灑的書介〈坎伯的神劍,黃金時代的神祕大師─艾瑞克法蘭克羅素〉,在這篇長達14頁的介紹文中,陳宗琛告訴我們,艾瑞克.法蘭克.羅素是何許人也,這本書又有何一讀的價值。不同於坊間常見到的推薦序,這篇介紹文雖長,但絕對值得一看再看。至少,對我而言,看完陳宗琛的介紹之後,我對於科幻小說的黃金時代歷史才有了初步的認識,也才初曉作者的生平故事。

回頭談談《黃蜂》這本科幻小時,為何值得一讀?特別是此時此刻生長在的台灣讀者,更該仔細品味。

因為,這本《黃蜂》雖然披著科幻小說的外衣,但骨子裡其實是不折不扣的政治小說(多像歐威爾的《一九八四》和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啊),而且,本書所設定的場景,如果拿來對照今天的兩岸情勢,真可謂若合符節,讀起來有著滿滿的既視感。

故事的場景設定在未來某個年代。地球與天狼星聯盟的戰爭已持續一年。地球的科技和武器雖然都強過天狼星聯盟,但天狼星聯盟的人口與資源都比地球多12倍,如果雙方打成持久戰,地球不見得能佔到便宜。

此時,地球當局徵召了一名天狼星出身的特務,讓他再潛回天狼星的附屬星球,進行敵後鬥爭與破壞。結果,他竟以一己之力,把整個天狼星的附屬星球搞得雞飛狗跳,風聲鶴唳。

這正是不對稱戰爭中的極致表現。滲透到敵後進行破壞的戰術,完全可以達到以小擊大的驚人效果,而且,從敵人內部展開的破壞,絕對比從外部攻破更有力量,這也難怪兩國交戰時,不管是政戰、心戰、認知戰都會變得更形重要的原因,我也回想起小時候處處可見的標語:「小心匪諜就在你身邊!」那是一種多麼人人自危,時時刻刻都得提高警覺的年代。而全民之所以會有如此巨大的恐懼,不正是因為敵人果真曾派遣過敵後工作人員滲透潛伏嗎?破獲一次匪諜,就能從此高枕無憂了嗎?當然不是。因為執政當局一定研判,被破獲的集團只是冰山一角,未知的敵人還有更多。那種恐懼,豈只是四面楚歌?

從敵人內部的滲透、分化,要怎麼操作呢?書中具體描述了操作的順序:

「首先,你必須在敵人內部建立一股反對勢力,無論是真的還是虛構的,只要敵人相信那股勢力真的存在就可以。

第二,你必須讓敵人對這股勢力產生恐懼,誘使他們全力反擊。

第三,面對敵人的反擊,你必須公然展現出強烈的輕蔑姿態,而且強烈的程度必須足以迫使敵人把目前的狀況公諸於世,足以讓社會大眾注意到他們政府的反應,讓社會大眾普遍感覺到反對勢力對自己的力量充滿自信。

第四,我們會採取軍事行動,規模正好足以拆穿敵人營造的所向無敵的假象。接下來,社會大眾的士氣應該就會動搖。

到了第五階段,你就要開始散播謠言。到了這個階段,時機已經成熟,大家開始會相信謠言,到處散播。結果就會引發大規模的恐慌,導致廣大地區的民眾士氣低落。」

這樣的操作模式也告訴我們,在某些特定的情況下,某個行動就足以造成巨大到完全不成比例的影響。另外,這也顯示了,只要條件時機恰當,就算你做的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夠獲取巨大的成果,遠遠超過你付出的努力。

就像黃蜂的長官告訴他的,「只要我們找對了人,而那個人在恰當的時機、恰當的地點,在牆上寫下恰當的字眼,那麼,光是用一支小小的粉筆,就足以癱瘓一整個師的部隊。」

為什麼散布流言的效果如此之大?書裡也藉著黃蜂之口說出,「在每一場戰爭裡,無論政府的權力有多大,也不可能徹底統領整個國家。在每一場戰爭裡,無論再怎麼師出有名,也不可能舉國全力以赴。」、「永遠都有少數心懷不滿的人反對戰爭,理由五花八門。」、「那些心懷不滿的反動分子通常都會把自己隱藏起來,等待時機興風作浪,而從來沒有政治或軍事上的獨裁者能夠把那些人徹底找出來,進一步鎮壓封鎖。」

面對敵人無所不用其極的分化手段,我們有什麼對策嗎?我認為,政府的開誠佈公很重要。一味的閃躲,一味的粉飾太平,反而會加深國人對政府的不信任,也就讓敵人的心戰技倆更容易收到成效。

對此,書中也說,「對某個特定的議題,如果政府越是堅持要保持沈默,社會大眾就越會議論紛紛,想東想西。政府越是堅持要沈默以對,沈默得越久,大家就越會認定政府是作賊心虛。在戰爭期間,最容易打擊士氣的問題是:『政府究竟有什麼事瞞著我們?』」

「這只是戰爭中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而政府竟然連這都不敢承認,那麼,領導階層信誓旦旦的宣稱他們什麼都不怕,這種話有多少人會信?」

「當一種疾病開始散播,出現在距離遙遠的另一個地方,而且顯現出傳染病的特性,這時候,這種病的威脅就會越來越大。」

「如果政府告訴你一件事,但你自己實際經歷的根本就不是那回事,那你要相信什麼?」

雖然作者也告訴我們,看報紙的人當中,有百分之九十都覺得獨立思考太累,他們受不了。無論政府讓他們看什麼聽什麼,他們都照單全收,這樣就心滿意足了。

但,總是有些人會查覺到政府在說謊,在隱暪事實。而一旦讓人民查覺政府有心欺騙人民,這樣的不信任感產生之後,就如同水壩出現裂痕,總有潰堤的一天。

想想看,現今的兩岸情勢,似乎又快回到當年蔣介石自大陸撤退來台時的兵凶戰危,只是,當年是戒嚴時期,敵我之間的界線分明,稍有越雷池一步,就是叛國、就是內亂。但如今,兩岸關係曖昧不明,說是敵對,但又沒處於交戰或戡亂狀態,若說承平,誰能否認中共仍然存有以武力謀我之心?雙方關係外弛內張,互有貿易通商,但又得時時提高警覺,擔心第五縱隊潛伏於民間。這種灰色地帶的關係,更難辨敵我。

我相信本書譯者陳宗琛對這樣的情勢應該是充滿焦慮的,所以他才會在卷首的介紹文末寫了這兩段:「如果極權國家派出黃蜂滲透自由民主世界,他們的手法會有什麼不同,他們最可怕的武器會是什麼?是暗殺、爆破,還是利用假消息瓦解民心、收買叛徒滲透國會毀滅民主?」

「我們面對的敵人,是地球上最強大的極權國家,人口是我們的60倍,經濟力是我們的23倍,軍力是我們的10倍,然而,對我們真正可怕的威脅,卻是書中描寫的那種難以捉摸、無孔不入的滲透攻擊。內部的敵人敵我難辨,比大軍壓境更凶險。」

我也相信,鸚鵡螺文化會選在此時出版這本《黃蜂》,一定也是覺得書中所述,非常符合現在台灣的大氣候,所以也想借著這本近70年前的舊作,提醒大家居安思危,不要被潛伏的敵人從內部分化了。

這不會是杞人憂天。我們其實過慣了太久的承平生活,漸漸的也快忘記了戰爭的模樣。讀完本書,或許會明白為什麼有些人會如此焦慮,他們的焦慮有可能只是虛驚一場,但總好過讓自己成為泡在溫水中慢慢煮熟的青蛙。
展開
編織星辰的你【本屋大賞最動人續作】(博客來獨家限量贈品版)
讀者評分
5.0
|
2025/03/19
劇透警告

《除了愛》

出版社寄了日本作家凪良汐的新作《編織星辰的你》給我。我很喜歡這位作家的作品,她的中譯本小說我都看過,特別是《宛如星辰的你》,看過之後簡直是魂牽夢縈,久久難以平復心中的惆悵感。這本《編織星辰的你》其實是《宛如星辰的你》的補遺,是前部小說的前傳加續作,把那段故事的宇宙填補得更完整。收到書後,我花了兩個晚上讀完。之後,我寫了簡短的mail給出版社的企劃,告訴她,我捨不得讀得太快,但還是一不小心就看完了。感想呢?難以用言語形容。

「難以用言語形容」這幾個字,也出自《編織星辰的你》,讀過這本書的人,應該更能明白我引用這句話的意義。

讀完書後第一時間的感受,複雜到難以言說,但沉澱幾天後,還是能理出一些思緒,在細細品味作者想要在這本書中傳達的些許意念之餘,也思考書中幾位重要角色的人物設定,愈想愈有味道。再者,在閱讀這本書時,前作《宛如星辰的你》中的某些重要文句或段落,也會出現在本作中,那種與孰悉的文字意外相逢時,心弦又再度被觸動的感覺,依然強烈,而且,因為在閱讀本書時,許多伏筆已獲得解答,相同的文字,讀起來的感覺就變得不一樣,就更覺得閱讀這本書的滋味非常動人。

引一段書裡的文字:「故事是種不可思議的東西。內容本身明明完全相同,但隨著自己當下的心境和處境不同,留在心中的場面和台詞也會隨之改變。翻看時偶爾會莫名喜歡上從前不太喜歡的角色,或是仍然不喜歡那個角色,卻能夠理解其心情。」讀這本書,就有這樣的感受。

《編織星辰的你》全書分成三章,分別是〈飛向春天〉、〈編織星辰〉、〈橫渡海波〉,每章的篇幅都約100頁,大約是中篇小說的長度。三篇故事各自獨立,但又首尾相連,也與前作《宛如星辰的你》層層相扣,許多在《宛如星辰的你》的空白,在本書中都補上了,所以讀完後,會有「原來如此」的恍然大悟感。

〈飛向春天〉主要在補白北原老師和他的學生明日見菜菜之間的故事。

在《宛如星辰的你》中,我們讀到,北原老師原本有段不倫的師生戀,還生了一個女兒小結。北原因此不能見容於原本的學校,被迫辭職後帶著小結浪跡到愛媛縣的高中教書。在《宛如星辰的你》這本書裡,作者並沒有告訴我們這段不倫戀的經過,只在書末跟我們說,與曉海成親後的北原老師,後來意外與昔日的學生菜菜相逢,之後,每個月總有兩天一夜,北原會離家與菜菜約會,而曉海也坦然接受這一切。

北原為什麼會跟自己任教的高中女學生發生不倫戀?這個大謎團在本篇中有了解答。

〈編織星辰〉是把《宛如星辰的你》一書中兩位重要的配角:二階堂繪理、植木當成本章的主要人物,敘述這兩位出版社的編輯在尚人、青埜櫂死去後,如何完成他們的遺願,把他們當年的漫畫、小說再次推到出版市場,並發光發熱。

在《宛如星辰的你》中,曾簡短描述美艷女編輯二階堂繪理曾經與作家白尾老師有過不倫戀,這段故事也在本章中完整揭露。

〈橫渡海波〉則是整段故事的最末章。描述曉海和北原之間的無性婚姻最後發生化學反應的過程,也把曉海心境的轉變作了非常清晰的描繪,為這段動人的故事寫下句點。

可以說,有了這三篇後,曉海和櫂之間這段蕩氣迴腸的愛情故事,才終於完整。

但,也正如同所有名作的續篇,不管是電影或小說,創作時的困難度一定更高。除非在創作本作時,作者原本就已經規劃好了要續作二部曲、三部曲,否則,續篇因為先天受限於本作的框架,往往難有令人驚艷的突破或發展,稍一不留神,續篇常常會淪落至狗尾續貂的窘境,甚或破壞了本作原本故意留白的朦朧美,那就更讓人扼腕了。

從銷量來看,往往也是如此,續作的市場表現通常很難超過本作。以本書為例,《宛如星辰的你》是日本2023年本屋大賞第1名,但續作《編織星辰的你》只拿下2024年本屋大賞第8名。這或許也應證了邊際效用遞減理論的真實性。

話雖如此,但我個人還是覺得《編織星辰的你》是本值得一讀的作品。

因為野心勃勃的作者在本書內置入了許多重要的議題,如師生戀、職場不倫戀、無性婚姻、昭和夫妻、捨己為人的價值觀等,這些題材,在本書中都化成一段一段值得我們深思的故事,不必說教,不必說服,讀完之後自有體會。

本書的另一個驚喜之處,在於作者把許多角色打磨得更立體,更有血有肉,讓我們知道,他們會活成那樣的他們,絕非憑空,更非偶然,背後總有深刻的印記和沉重的包袱。

例如北原老師。

在前作《宛如星辰的你》裡,他的存在是件令人好奇的事。一方面,北原老師太像聖人了,他在曉海快要墜入深淵時即時把她接住,並以「互助會」的形式與曉海成婚,與她過了多年的無性婚姻生活。在曉海得知櫂罹癌且不久人世時,很大方的鼓勵曉海飛去東京奔赴舊愛。更在櫂想要回歸故土時,全心全力的協助接送,讓櫂能在故鄉度過人生最後階段。他的這些所作所為,完全不顧鄰里眼光,根本已經到了無私奉獻的地步了。但,另一方面,年輕時代的他,竟然和任教的高中學生發生不倫戀,還讓女學生懷孕生子,兩相對照,這樣的行為實在太出格了,這麼天差地遠的行徑,怎麼可能發生在同一個人身上?相信,一定有很多讀者跟我同感好奇。

但在《編織星辰的你》,這疑問有了答案,而且,從北原的出身、幼時所受的教養,讓他這一切的所做所為,都有了合情合理的解答。

原來,從小,北原父母就是這樣教他的。

「稍微吃點虧又有什麼關係呢?」

「總有一天,你做的善事都會回報到你自己身上。」

「比起損益得失,媽媽更希望你成為一個懂得為人奉獻的人。」

他的父母寧可自己多吃點虧,也不忘記為人著想,大半輩子都捨己為人。而北原自幼就是這樣的看著他們的背影長大。

北原雖然曾經抱怨,父母「對外人都比對自己家人更好」,也曾「渴望解開栓在我腳上,名為雙親的鐐銬」,更曾質疑「你所說的慈悲當中,身為兒子的我究竟在哪裡?」

他也曾為父母過度的仁慈憤憤不平,「現今這個時代,當個善人,有時就意味著成為弱者。天秤總是不公不義地擺盪,付出的一切鮮少被準確秤量。父親和母親為他人奉獻的一切並沒有回報到他們身上,他們只被當成了手無寸鐵的善人壓搾。眾人感謝我的父親和母親,同時又在內心某處輕侮他們。我自己也一樣,身為他們的孩子,我愛著父親和母親,心裡又覺得他們愚蠢。我對他們的愛有多深,此刻就感到多悲哀、多無奈。父親和母親犯下的唯一罪過,就是讓兒子嘗到這種滋味吧。」

他很掙扎,「我逐漸對雙親失望,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內疚,卻又愛著這兩位家人。我在身為兒子的自己,和身為社會一員的自己之間,一直孕育著對父母的憤怒,卻說不出口,也無法表現在態度上。」

北原一度自暴自棄,把自己人生的不順,埋怨到父母頭上,「我的父母優先關照別人,一直以來卻擱置兒子這個最親的『別人』;而我,把對雙親的愛當作藉口,將人生不能如願的責任轉嫁到父母身上。」

但後來他才終於明白,「俗話都說,好心有好報嘛。有些事原本是為了別人好,到最後因緣際會,福報總會回到自己身上。從這層意義上說,反而該感謝別人讓我們做這些事呢。」
北原覺得自己的父母簡直就是爛好人,但他自己也不能免除受到父母身教的影響。他在被迫結束學業、中斷研究工作時,把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研究成果無償送給學長,成就他人。

他是傻子嗎?

但受到他恩惠的學長,卻因為自覺掠奪了他人心血,而一直活在罪惡感裡,也沒有過得比較快樂。最後,在北原極需援助時,他向學長開口,學長不但不排斥,反而覺得如釋重負,更有種獲得救贖的感覺。北原此時或許會覺得,當年的善意,原來會能以此種方式獲得回報啊。

我也發現,作者設定北原老師的研究領域是觸媒,這也頗具巧思。

書中透過北原老師的口解釋:「觸媒本身不發生變化,它是能引發其他物質發生化學反應,或是增進反應速度的物質。」

看完本書,我會覺得北原老師本身就是個觸媒,他不斷影響身邊的人,去與他人發生化學反應,或增進反應的速度。

但,一輩子只當觸媒,永遠是成就別人的幕後推手,這樣的角色,會不會太辛苦了些?

幸好,到了書末,北原和曉海終於交心。他們的婚姻原本只是「互助會」,不含性愛,純粹只是屬於相互扶持的性質,但兩人在相處多年之後,心境也發生了化學變化。北原愈來愈在意曉海,曉海亦然。

最初,對於他們兩人來說,「即便有人對我們指指點點、說我們離經叛道,但現在這個瞬間,我們毫無疑問是幸福的─圍坐在這張平凡無奇,卻足以充分填滿整個世界的餐桌旁邊。」、「光是能一起吃飯,對彼此說好好吃,就已經是最大的幸福了。」

可是,慢慢的,北原覺得自己愈來愈離不開曉海,「打從我們剛結婚那一刻起,我一直希望只要她想,她可以飛往任何地方,覺得這彷彿才是我的使命一樣。但在她提出離婚的時候,我卻出乎意料地焦急,起了阻止她飛離這裡的念頭。」、「我想動用自己的全力,將她推向她所渴望的未來。這種心情現在依舊沒變,卻不再有當時那種得償所願的暢快。我不想看見她飛離這裡。」

曉海也是,「我早已習慣受人非議,卻無法忍受北原老師遭人蔑視,甚至連我自己都為這強烈的憤怒感到不知所措。」

兩人共同生活多年之後,北原的孩子小結長大了,曉海自覺已經到了該跟北原提出離婚請求的時刻了。因為,她希望小結步入婚宴時,坐在主桌上的,是北原和小結的親媽媽菜菜,而不是她。她不想讓北原和小結困擾,想要成就他們。

但北原拒絕了。

而後來北原卻也向曉海提出了離婚的請求。這是因為他側眼看到曉海在滑手機時,會發出會心微笑。北原猜測,曉海應該是有了意中人,所以他不願阻擋曉海追求幸福的權利。

但兩人把話攤開來說後,都發現自己為對方想得太多了。而事實,卻跟自己想像中差距太大。兩個人都在不知不覺得把對方視為最重要的人,正因為深愛對方,才會想要成就對方,想要無私。但無私就會自苦。而繞了一圈之後,才發現真正的愛,是該彼此坦然相處,像如沐春風般的自在。

讀到這一段,會讓我不由得回想起歐亨利(O. Henry)的短篇小說《聖誕禮物》。一對貧寒的夫婦,為了要送對方聖誕禮物,只好把自己最心愛的東西變賣掉換錢。妻子把一頭秀髮剪下賣給假髮商人,幫丈夫買了懷錶的錶鏈;丈夫賣掉金錶,買了一只漂亮的髮梳。聖誕夜當晚,兩人見面時,妻子沒了長髮,丈夫沒了懷錶,兩人要送給對方的禮物,瞬間變得毫無用處,但他們兩人都從交換禮物時,注視到對方的深情。

北原和曉海,就像這對夫妻。

二階堂繪理的角色在本書中也更清楚的浮現。

在前作《宛如星辰的你》,我們只知道繪理是一位厲害的編輯,她為了成功,不惜與名作家白尾老師上床,並取得了這位作家的新書出版權,還獲得了百萬銷售的佳績。她的我行我素,在出版業界刮起一陣令人為之側目的旋風。但在本作《編織星辰的你》,我們才知道,繪理當初是因為作家的一句話而怦然心動,陷入了不倫戀。

繪理說,「不知道耶,為什麼呢?平常根本不可能發生那種事,真要說的話,只能說是在特定的某個瞬間、某個地點、某些條件精準重合的時候,發生的神祕現象吧。說到底,『喜歡』本來就是種無法解釋的感情,而且即便是好男人,也並非人人都愛。」

最後,她決心跟作家分手,但她的作法,是用盡全力逼迫作家寫出最完美的作品,她不顧一切的奮力修改作家的文稿,一次又一次,直到把作家的全部潛能都逼出來,才完成那部曠世巨作。

不知內情的外人,都以為繪理靠著身體拿到了作家的名作,從此躍上龍門,事業平步青雲。只有作家知道,是繪理救贖了他,讓他在知道自己的不足之後,嘔心瀝血的把作品打造到最完美的程度。那樣的分子,繪理等於是用這部作品給自己一個交代,證明自己沒有白白談了這次戀愛,但對作家而言,因為繪理,他才有了令自己驕傲與滿意的作品。

但對於這場不倫戀,社會看待白尾老師和繪理的眼光卻是截然不同。這讓繪理很不平,「我犯下了違法亂紀的錯事,但白尾老師明明跟我犯行一樣,為什麼眾人觀看他的目光卻帶有一點『你很行嘛』的意味?為什麼女人卻更容易受到譴責?」、「男人只要在事業上取得成功,女性關係方面的問題往往能獲得寬恕 ,在某些業界還會被評為追求更高藝術表現所需的經驗累積;而女人一旦成功,卻反倒會遭受更嚴厲的責罰。這確實無理至極,但我同時也覺得,與其受人同情,還不如遭人嫉妒更好上一百倍。」

繪理跟丈夫裕一之間的關係與互動,也是本書另一個值得看的重點。

裕一是個表現100%的丈夫,會主動分擔家事不說,不論是事業或生活,都非常尊重她,就連她百般拖延生育之事也一再寬容。

他最常掛在嘴邊的理由是,「吵架只會浪費時間和心力,讓人心情煩悶而已,什麼也得不到。我們雙方的工作都這麼忙碌,在外面已經累積夠多疲勞了,還是把家裡營造成能夠放鬆的地方吧。」、「強迫伴侶完成自己做不到的事,是一種暴力。」

這麼高度尊重伴侶的丈夫,突然有一天在晚餐時,邊吃邊跟她說:「我們離婚吧!」這是多麼令人震驚的訊息啊!

主要癥結點還是為了要不要生育的問題。

裕一說,「對妳來說,每一次的『等一下、再等一下』或許只是細碎時間的反覆,但對我而言,這卻是一整段連續不斷的等待時間。而在這段期間,我的人生一直都停滯在原地。」

繪理得知後,她很驚慌的告訴丈夫,如果他這麼想要孩子,她會考慮。但丈夫拒絕。

他說,「若是為了我而犧牲自己想做的事、扭曲自己原有的道路,妳未來會後悔的。」、「為了自己的需要而改變別人的人生是一種暴力。我不想對任何人施加這種暴力,也不希望任何人對我這麼做。」

這時,繪理才知道,她的丈夫根本不想改變她,也不想為她們之間的婚姻再努力,所謂的尊重,端看兩人合不合拍,當節奏不合時,丈夫就會斷然分手。

繪理終於體悟到,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可能恆久不變,「我們其實無從得知他人內心在想什麼。」、「我們總是不停被自己的理想搧巴掌。」

書中有這麼一段話,寫得真好,「假如所有人都能基於理解與尊重,建立起沒有隔閡的人際關係,那是最好的。但這並不簡單,所以世界上總是紛爭不斷。與其放任無法互相理解的痛苦轉變成憎惡,還不如保持距離、裝作沒看見還更輕鬆,也更和平。就這樣,世界逐步被分割為美麗而冰冷的馬賽克方塊。」繪理和丈夫裕一的婚姻,正是如此。

作者告訴我們,「完美本身就是種錯誤。」、「世上不存在美麗工整、與理想一致的愛。歪曲才是愛的本質。」

「『愛』是何其不完整的東西啊。明日見同學的父親為了保護女兒,打算從女兒手中奪走她對人生的選擇權;明日見同學保護了阿敦,卻用同一雙手剝奪了他當父親的權利;明日見同學的母親儘管擔心女兒,卻被夾在丈夻和女兒之間,只能不知所措地左右為難;阿敦在緊要關頭,卻在乎旁人的眼光,更勝於明日見同學。」

「如果這也是愛的一種形式,如果無論如何去愛都不可能完美,那不如所有人都豁出去,隨心所欲地生活吧。這樣犯下的失誤,人們也能夠坦然接受才是。」

「愛上一個人,並不一定是因為對方是個好男人或好女人。愛始終是非常個人的一件事,或許『瑕疵』和『不完整』,反倒才是直到最後都刺在心口上無法拔除的甜蜜棘刺。」

再看看北原和曉海的婚姻生活。

曉海說,「生活這種東西,越是累積,就越是褪色。無論我們有多喜歡彼此才結了婚,新鮮感還是免不了逐漸淡薄。可是啊,結婚不就是用戀愛或心動以外的事物彼此彌補、彼此扶持,決定一輩子一起走下去嗎?用沒有夢想的方式來說,走入婚姻確實也必須放棄一些東西。結婚就是接受這一點,相信從這段關係之中能夠得到更難得的東西,約好兩個人合力生活下去。」

「儘管不可能忘記,傷口仍然會隨時間癒合。偶爾舊傷還是會發疼,但基本上飯吃起來一樣美味、酒喝起來一樣過癮,碰上好天氣也慢慢感受得到心情舒暢。」

「人生不是風平浪靜的海,婚姻不代表永遠被愛保障或權利。家庭這個容易也並不牢固,有時會為了一些小事出現裂痕,有時我們明明珍重對待它,它卻在不知不覺間歪扭變形。」

曉海終於發現,「我和櫂之間的愛並不呈現溫柔的形狀,那是激烈的祈禱與詛咒。而北原老師卻像我出生的島嶼上,自瀨戶內海無窮無盡湧來的浪。在和緩的、形狀不定的波浪之間,他讓我自由泅泳,我因此能夠安心,能夠前往任何地方。」

於是,曉海對北原說:「謝謝你願意為我勉強自己。」

與繪理和裕一對照,北原與曉海之間情感,由「互助會」式的相互扶持,到最後變成真正的家人,到最後曉海深刻的體悟,「我對櫂的感情是男女之間的愛情,而對北原老師則是伴侶之間共同生活的情愛。兩者種類並不相同。原來我一直受到北原老師的守護,甚至到了從沒意識到其中差異的地步。」、「於我而言,櫂是燦爛耀眼的火花。而北原老師像海。」「即便有一天,走到生命盡頭的時刻來臨,如果是回到這片海,我便不害怕。」

那樣深厚、平穩且能包容一切的胸懷,才是讓人想一輩子投入,並沉醉其中的歸宿吧。
展開
一千種藍(收錄作家手寫小語印簽扉頁):被譽為韓國文學的未來,跨越物種的催淚之作
讀者評分
5.0
|
2025/02/19
二十多年前,我曾看過一部由羅賓.威廉斯(Robin McLaurin Williams)主演的電影《變人》(Bicentennial Man),那是一部非常非常浪漫的科幻片。故事主角安德魯是一個管家機器人,但具有思考能力和情緒,他活了兩百年,從一個冰冷的機器活到懂得學習、發現自我,以及愛人。在這兩百年中,他不斷透過科技的力量一步一步的改變自己,讓他最終有了幾乎與人類完全相同的外觀、生活方式、成長及衰老過程,最後,他向世界議會提出申請,要求這個世界承認他是一個人,並賦予他成為一個人的權利,包括婚姻和死亡。

當年,我看這部電影時,就一直思索幾個問題,好比說:人生是什麼?永恆是什麼?為什麼有人在追求永生的同時,機器人卻想要像人一樣有著生老病死?當一個機器人的人工智慧已經強大到像人一樣、甚至超過人類的思考能力和情緒感受時,機器和人有什麼差別?總之,那部電影讓我得到了很多的啟發,多年來也時常讓我反覆咀嚼。
國際書展時,看到了韓國作家千先蘭的小說《一千種藍》,早已風聞這是一本讓人看了之後會忍不住落淚、沉思、低迴的小說,所以馬上入手,回家狂讀。果然,一讀之下,當年看過電影《變人》的感動又再度浮上心頭,而且,千先蘭的文字又美,更覺得應該把這份感動分享給大家。

《一千種藍》的故事很簡單,描述的場景也只有短短的6個月。

2035年,騎師機器人C-27從產線生產出來,但在最後流程,他被插錯了一片具有認知和學習能力的晶片,從此,他和其他的同類型機器人就有了不同。

他在賽馬場上跟一匹年僅3歲的黑色母馬Today配對。Today跑得飛快,騎在牠身上的C-27也從Today的呼吸頻率中感受到牠在競爭時的愉悅與幸福感。但因為Today過度的參賽,膝蓋過度磨耗,C-27感受到牠的痛苦,為了減輕牠的負擔,主動鬆開韁繩,因此墜馬,而被緊隨在後的其他馬匹踩爛了下半身。

失去利用價值的C-27本該報廢,但一名對機械充滿天分的少女禹延在救了他,並把他帶回家修復,重新開機後命名為花椰菜。

花椰菜在這個新環境裡,與延在、姊姊恩惠、母親寶敬共同生活。從近距離的觀察中,花椰菜得知恩惠小時候罹患小兒麻痺症,從此不良於行。原本,她可以安裝義肢再站起來,但因身為消防隊員的父親在一場救災過程中葬身火海,而使得家裡頓失經濟來源。母親領到老公殉職的撫恤金後,面臨掙扎,她必須選擇要拿這筆錢為恩惠安裝義肢?還是用以投資開設餐廳以維生計。最後,她選擇後者,但也覺得一輩子愧對女兒。

另一方面,Today因為膝傷,無法再度出賽,賽馬場打算將牠安樂死。照顧Today的獸醫福喜心裡矛盾,她得保住工作,但又很難狠心為Today施以安樂死。最後,花椰菜心生一計,說服賽馬場將兩天後即將實施的安樂死延長兩周,並讓Today和花椰菜搭配再次出賽。

Today能夠延緩死亡的命運嗎?延在、恩惠與寶敬的人生,會因為花椰菜的出現而改變嗎?

這樣的故事結構非常簡單。你或許會問:好看嗎?答案是:非常好看!

先撇開動人的故事情節不談,作者千先蘭在書中還拋出許多值得探討的議題。例如:人類與動物、人類與這個世界之間的關係,很值得我們思索,也增加本書的可讀性。
作者直指,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飼養寵物的觀念和心態是值得商榷的。「不是每個人都這樣。很多人就算有養動物,也不知道真正愛動物的方法。很多人沒有把動物當成同伴,而是追隨流行、根據自己的需要把動物當成了消費品。」、「每年約有一萬多隻動物會被強制結束生命。人類僅以自己的生存空間不足為由,強迫這些動物消失,卻沒有人意識到這種不正常的生態環境有多大的問題。」、「僅以無人照顧為由,強迫結束動物生命,總有一天會遭天譴。」、「地球早就成為以人類為中心的星球,動物即使遠離到沒有人類的地方也無法生存。這個社會根本就不存在動物可以生存的體系,而且只改變某部分也無法解決根本的問題。必須從頭開始,重新編寫程式。」
作者也透過獸醫福喜的口中說出:「在這個極度以人類為中心的星球上,動物就只是變化的犧牲品。人類把環境破壞到動物根本無法靠自己的能力生存,結果現在說要還牠們自由。」福喜認為,人類會有這樣的想法,根本是是源於人類想要贖罪的自私心態。

書裡也提到有一頭小公象沒有象牙。公象沒有象牙,這是一種進化嗎?「所謂進化,不過是為了生存而做出的選擇。小象為了躲過人類的魔爪生存下去,選擇自行脫落象牙,這怎麼可能是好的進化呢?」、「動物放棄生存在這個星球。當牠們判斷無法再繼續生存下去以後,基因就會自動選擇死亡的。一直被關在不見天日的地方,過著被剝削的一生,總有一天,牠們的基因會選擇死亡。」

所以,基因改造後的農作物,是為了植物好?還是為了人類好?

面對科技的發展,獸醫福喜也想著,「如果人們能像關心日新月異的新科技和人類的未來一樣,稍稍關心一下即將滅絕、遭受虐待的動物,該有多好。」延在大聲的質問:「這麼好的技術,不能也分享給動物嗎?」

但人類是自私的,我們都是先想到人,再想到其他。而所謂的「想到其他」,也都是從能不能增進人類的利益角度出發。

書裡也討論到另一個很重要的議題,即:理解。

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很多時候會發生誤解,或者說是相互間的不理解。要怎麼化解誤解?要怎麼增進理解?很重要的方式就是溝通。但是,這麼簡單的道理,真正做起來卻很困難。有時,當彼此間的裂痕大到難以跨越時,我們才會自問,人與人之間,是怎麼開始不溝通的?是何時開始不對話的?

書中對於理解的概念,透過機器人花椰菜的眼中觀察,反而覺得很神奇。「花椰菜眼中的人類很神奇,因為人類的眼睛即使看著相同的事物,也還是會各自發現不同之處;即便生活在一起,卻也過著各自的時間;就算望著同一個地方,記憶也各不相同;如果沒有交流便無法知道彼此的內心,還會不斷隱藏自己,直到耗盡所有燃料。」、「但,儘管如此,有時即使沒有交流,也還是能夠理解彼此;就算望著不同的事物,卻也在朝著同一個方向前進;哪怕是分隔兩地,還是會像在一起似的度過時間。人類既難懂又複雜,也很有趣。人生本身就像持續不斷的猜謎遊戲。」

仔細想想,花椰菜眼中看到的人與人之間的互動,的確就是如此奇妙,有時,一語不發,卻好像還是能心意相通,了解彼此;有時,費盡唇舌,卻還是難以理解對方的內心。

就像書中的母親寶敬,她因為對大女兒恩惠心懷愧疚,但又要忙著開店作生意,很多時候只能請小女兒延在替她照顧恩惠。在延在心裡,她覺得母親對她和姊姊的關愛程度完全不同,但她不能說什麼,因為殘障的人不是她,她自覺自己比恩惠幸運太多了,所以不能再有過多的要求。「延在很早便意識到,只要有恩惠,自己就得不到父母一半的一半的愛,即使得到也轉瞬即逝。但延在沒有任何怨言,她默默做自己該做的,也沒讓父母傷過腦筋,反過來說,延在不曾期待什麼,也從不開口要求什麼。」
無條件的順從成了延在獲得寶敬的愛的最後方法。

她沉默的做好母親交代的每一件事,認為這就是表達她對母親的愛,但母親有感受到嗎?她沒問,也不知道。

「恩惠有了輪椅,能夠自理生活的一切後,這種共生關係就中斷了,恩惠不再需要延在,但這種解放帶給延在的不是自由,而是空虛。」

等到恩惠可以獨自行動,不再需要延在的協助時,延在雖然不再被姊姊綁得動彈不得,但她也失去了能在母親面前表現的機會。

而寶敬呢?她當然知道自己的兩個女兒都有認真思考自己的人生,並且腳踏實地地前行,但孩子們心裡想的是什麼?她其實並不確知,也不敢問,因為,她覺得草率地干涉孩只會適得其反,所以,自己只要在孩子發出求救訊號時扮演伸出援手的角色就好。

恩惠喜歡被人照顧嗎?其實並不喜歡。她不願被別人視為「異類」,她最希望的是大家都能像對待一般人一樣平等的對待她。「恩惠知道人們對自己的期待,但她不想成為別人人生的慰藉和希望,她不要施捨的善意,不要把她視為需要幫助的人,這種把她視如常人般的相處方式,就是善意,她也不必對別人心存感激或內疚,一切就像人與人之間自然響起的和弦。」

有時,別人給予恩惠的溫暖安慰反而成了冰冷、尖銳的鐵窗,就像是再次提醒她,妳脫離了正常範圍。她有輪椅,輪椅能讓無法行走的人們移動,但街道上的公共設施並不友善,公車、地鐵、人行道、樓梯和手扶梯的設計反而讓這些人無法移動。科技在發展過程中徹底抹去了恩惠。而人們對這種情況視而不見,又莫名同情起坐在輪椅上的她,投來惋惜的眼神,聲稱是輪椅拯救了她。

所以,恩惠常會覺得,放學回來的路,她走得好孤獨。「我不是累,而是孤獨。雖然不知道孤獨意味著什麼,但我只能說,那條路太孤獨了。」有時,她更會感覺,這個世界就像沒有縫隙讓她進入的齒輪。恩惠覺得自己就是從一開始就被組裝成無法融入群體的機器人。

她常覺得自己被困住了。「只要能想出可以改變的方法,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方法,恩惠也願意嘗試。但在生活中遇到的難關總是巨大又難闖,以至於恩惠根本無法跨越和閃躲,最後只能調轉方向。恩惠至今遇過的很多死路和難關,繞來繞去,最後才繞到這裡。恩惠看不到這條路的盡頭,就算能看到也未必能抵達。每當這時,恩惠就會思考起自己的極限。雖然寶敬一再告訴恩惠,妳的人生沒有設定極限。但恩惠覺得,也許她根本不會知道極限是什麼。」

之前,她有一個同學周元,因為眼睛缺陷,無法植入隱形眼鏡,所以必須戴上厚重的眼鏡,這使得他和恩惠一樣,成了全校裡最特殊、最不正常的學生。或許也是因為自己曾經受過旁人的指指點點,所以周元比別人更懂得「特殊人物」的心境。他陪著恩惠放學時一起回家,但就只是陪伴,而不是過度的協助,這讓恩惠覺得非常自在而舒坦,也以為終於遇上了同類的朋友。

但想不到,周元後來出國,恩惠很傷心,但更傷心的是恩惠後來才知道,他去美國的原因是為了替眼睛動手術。恩惠的痛苦源於:一方面,周元不再是她的同類了,從此歸屬於「正常人」的那一類;另一方面,周元眼睛的狀況,要飛到美國才能解決,而恩惠的肢障其實在韓國就能處理,但因為沒錢,容易的事情反而做不到。所以,恩惠心中雖苦,但她更不敢抱怨。因為,她若是說她的負面情緒是來自於周元到美國動手術,無異是在抱怨自己連在韓國能做的手術也做不了。恩惠覺得,有時沉默就是答案,但她怎麼也沒料到,自己的沉默會越過寶敬,成為延在的枷鎖。

於是,她們三人之間的對話與交流就悄悄的停止了。

但,不交流怎麼互相理解呢?人類具備可以讀懂彼此內心想法的功能嗎?花椰菜搞不懂,其實,人類自己也搞不懂。

作者在書中提到,「期待被理解是很自私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痛苦和難言之隱,也都會遇到無可奈何的狀況,但大家都在刻意隱藏,假裝若無其事。」、「理解是有極限的,有次數和底線,當越過那道底線,原本理解你的人就會在某個瞬間開始指責你有多自私了。」、「放棄期待他人的理解就等於放棄理解他人。」

延在後來覺悟,「人類根本沒有不靠交流就可以讀懂對方內心的功能,大家只是誤以為自己具備這種能力罷了。」

思念呢?

「什麼是思念?就是逐一放棄記憶。雖然會時不時地想起,但每次都不得不承認,再也回不去了,所以要把心裡的疙瘩一個一個摘下來,直到都摘光為止。」

思念是一種很複雜的情緒。當思念來襲時,常常會把人擊倒。它總是會在最猝不及防的時候攻擊我們最柔弱的內心。常常,那是一種如椎心刺骨般的巨痛。寶敬的體會很深,「如果能預知思念會何時湧上心頭,便能做好準備享受那一刻。但就像突如其來的離別一樣,思念也會很不親切地猛然找上門。」年輕時的她,在毫無心理準備下失去了丈夫,往後多年,她也常被突如其來的思念衝擊得措手不及。

那種痛苦,讓寶敬難以承受。她不想忘記丈夫,但也不想一直活在過去。

寶敬當然會哭,但她也只能為自己打氣,眼淚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只要全力以赴,咬緊牙關就能挺過去。

強著悲傷、強忍思念其實不是辦法。她後來才醒覺,「原來,發洩悲傷情緒也有黃金時間。錯過了這樣的時機之後,悲傷就會困在身體裡,化成流不出、排不掉的水。積水過酒,就會散發出腥臭味。當悲傷散發腥臭味後,就算想排也排不出去,只能等待著有一天能晒乾。」

她常覺得,她的時間靜止了,「像一艘帆船靜止在無風的海面上。」時間靜止在消防員奔赴火場,自己相信他一定會活著回來的等待時刻。

寶敬常想著,「我忘記了讓時間流淌的方法。」、「時間靜止,再也不走了。有時覺得這樣也沒什麼,但還是會毫無防備地被拉回那一天。」

但,那些經歷過悲傷的人,時間是怎麼流淌的?還是他們的時間也靜止了?地球上是否存在時間靜止的世界呢?怎麼做才能讓靜止的時間再度流淌呢?

花椰菜說;「妳說過,幸福可以戰勝思念。如果能以非常緩慢的速度累積每天的幸福,那麼總有一天,現在的時間就可以帶動靜止的時間,再度開始流淌。」

「只有一個方法可以重返思念的瞬間,那就是幸福地活在當下。」、「只有幸福可以擊退思念。」

「痛苦只是生命體擁有的最佳防禦方式。」

「人有時會突然被什麼吸引,可能是人、愛情、音樂或物品,在無法抵抗的吸引面前,任何事都不可能成為絆腳石。」

「沒有比回到從前更完美的方法了。如果可以重返過去,世上就不會存在任何痛苦與悲傷,也不會有人要珍惜現在了。」、「為了重返過去,就要創造出像過去一樣的幸福瞬間。」、「只有幸福可以戰勝過去。」

「活著才能遇到機會,活著才能改變。」

「感受到活著的瞬間,就是幸福的瞬間。活著必須呼吸,呼吸會感受到震動,那個震動變得劇烈的瞬間,就是幸福的瞬間。」

「所謂幸福,如果連自己都感受不到,豈不是這世上最沒有意義的兩個字嗎?」

「在我身邊的妳如果幸福,我也會跟著幸福。如果想讓我幸福,妳只要讓自己幸福就可以了。」

作者告訴我們,就算再怎麼跌到谷底,其實都還是可以重啟人生的。

延在在科展時,設計出了多功能、能克服各種不同地形的輪子。她對評審說出這麼動人心弦的初衷:「有的人為了外出,需要比別人做更多準備。但就算做好了準備,也不表示可以出門了。很多時候,並不是缺乏意志或能力,但最終還是只能放棄。因為太難了,很多路如果沒有得到幫助,便無法前行。雖然有人會說,只要動手術就好,但手術費用對某些人而言根本是天文數字。而且有的人並不期待擁有像我們一樣完整的雙腿。」、「雙腿只是形體而已。那個人真正想擁有的是自由,是無論哪裡都可以去的自由。想要自由,並不需要花很 多很多錢,只要有結實,可以克服各種障礙的輪子就可以了。如果文明無法消除台階,那就製造出能夠上下台階的輪子。科技的發展不就是為了克服這些問題嗎?我覺得現在的科技並沒有在幫助弱者,只是讓強者變得更強。」、「既然輪子可以幫助以前的人類抵達更遠的地方,那麼它一定也以幫助現在的人類。」

延在的設計,能夠幫助更多肢體殘障、行動不便的人重啟人生。

就像花椰菜,他第一次墜馬時,知道人類會像帶走其他騎師機器人一樣的帶走自己,也知道自己會像其他機器人一樣從此消失。「但是那個少女出現了,那個根本抱不動花椰菜的少女禹延在,用僅有的80萬買下了自己。花椰菜覺得,如果自己的一生也可以稱之為人生,那麼那一刻就是人類所說的重啟人生,人生的第二幕。」
每個人的人生都值得再試一次。

再試一次時,失誤也沒關係,「失誤就是機會。」

花椰菜最後一次跟Today搭檔出賽時,Today的膝蓋還是很疼痛,呼吸也很急促。在馬背上的機器人說出了非常有哲理的話,花椰菜是這麼告訴Today的,「很痛的話,就不要跑了。覺得太辛苦時,放棄也是一種方法。」、「你有你的賽道,只要按照自己的速度,跑在自己的賽道上就可以了。反正這條賽道也只有你可以跑完,觀眾席發出的噓聲一點也不重要。」

只要不死,時間就會一直流逝,所以,暫時靜止又有什麼大不了?

人活著,時間必然會流逝。說不定靜止下來反而更好。有人說時間走得太快,所以錯過了一切。

我們都需要練習緩速前行。

讀完最後一個字後,你會忍不住翻回這本書的最開頭,重讀這篇故事的第一、二頁,於是,原本一開始可能看不太懂的描述,此時突然有了清晰而完整的輪廓。花椰菜墜地毀損前的三秒鐘,他心裡的所念所思,就是他在這本書裡想要告訴大家的一切。
展開
在那邊的鬼
讀者評分
5.0
|
2025/02/05
劇透警告

《情為何物》

農曆年剛過完,恢復上班的第一天就收到藝人大S在日本病逝的訊息。如此年輕,如此猝不及防,眾人不免扼腕嘆息。這幾日,新聞媒體一再回顧她的過往情史,恩恩怨怨,真的只能留與後人說。在這樣的眾聲喧嘩中,我卻突然想到前一段時間在開車時收聽《給我一個故事的時間》podcast節目,聽到主持人許婷婷和李彬如介紹一本書《在那邊的鬼》。都是情愛與割捨,都是嘆息。在思潮起伏的滿滿情緒下,不如就來談談這本書吧!

《在那邊的鬼》是一本奇書,許婷婷和李彬如在podcast《給我一個故事的時間》裡介紹得更是精彩又離奇,當時聽完節目,就忍不住馬上把這本書買來看。看完之後,對作者和書中的主角更是好奇心,於是又上網好好追查了一下相關人物的生平。說真的,我從沒對一本書的背景下過這麼多功夫去研究,但還真有意思。

先說這本書的作者井上荒野,她在2008年拿下直木賞,自然在日本文壇上具有一定份量。她的父親井上光晴,也是一位作家。井上荒野寫下《在那邊的鬼》,其實是把真實世界的事件小說化。書中的男主角白木篤郎,就是她的父親井上光晴。書中的女主角長內美晴,在真實世界的原名叫三谷晴美(作者在此用了真實世界的「晴美」與小說中的「美晴」名字順序對調的手法),晴美後來出家,法名為瀨戶內寂聽。而書中的女主角出家後的法名叫寂光(又是一個「寂聽」與「寂光」的對照)。在書裡,長內美晴是白木篤郎的情婦,而在現實世界中,三谷晴美也的確是父親井上光晴外遇的對象。

此外,書中提到白木篤郎的妻子笙子,的確也是照著井上光晴在現實生活中妻子的原型所描繪。

換句話說,這本書的作者等於是透過她手中的一枝筆,把她父親、母親和父親外遇的情人,這樣的三角戀赤裸裸地揭露出來。若說八卦,哪有什麼小說會比這種題材更勁爆?

其實,很久以前,我身邊的朋友就曾說過這樣的笑話:「交女朋友,不要惹拿筆的,也不要惹學法的。如果你招惹拿筆的,她以後一定把你寫死!如果你招惹學法的,她絕對把你告死!」井上光晴、三谷晴美、井上荒野,三個人都是拿筆的,結果,最後把故事寫出來的,是女兒,而不是「外面的女人」,這也是很奇特的事。我不免好奇,井上荒野寫下這本小說,莫非是要為母親出一口氣?

其實,透過小說,把「情敵」、「對手」寫死的故事,之前有過好幾樁。例如,李昂的《北港香爐人人插》,出版之際就一直被認為是在影射當時在野陣營中極具知名度的建國妖姬;蘇玉珍出版的《一個作家之死》,更是不折不扣的影射前夫苦苓淫亂情史;又如光碟事件女主角璩美鳳在她那本《懺情錄》中,對她之前男友的描繪,也相當具體;寫下《離開心更寬》的鄭春悅,是立委黃義交的前妻,她在長期忍受丈夫拈花惹草的生活後,終於回擊。總之,這些小說推出後,不管內容是寫實或虛構,被點到名的主角,都只能默默吞忍,難以抗辯。

筆可以殺人,這樣血淋淋的例子,不勝枚舉。

但井上荒野的這本書,我細細讀來,卻感覺不到一絲殺氣。我不覺得她在父親死後多年出版這本書,是在為母親和自己復仇,是在向父親當年的情婦宣戰。相反的,書中對父親與情婦的這段不倫戀,反而透露出更多的理解與同情,與「愛上不該愛的人」的無奈。

本書於2019年在日本出版時,三谷晴美已經高齡97歲了(她活到99歲,於2021年辭世),若說井上荒野寫書的目的是為了報復,她應該更早執筆,而不是等到對手行將就木時,才放馬後砲,這樣的復仇,也未免遲到太久。所以,我倒寧願換個角度思考,井上荒野寫下這本書,是不是為了要替父親、母親和三谷晴美之間的糾葛,作一個較完整的紀錄,一方面破解外界紛紛擾擾的獵奇與流言蜚語,一方面也還原這段歷史公案中每個角色的真實定位。

其實,三谷晴美的確是一位非常驚世駭俗之人。她的我行我素,已經到了全日本社會皆為之側目的地步,但她仍然無所畏懼。套一句現代流行的說法,就是「勇於做自己」。但想想,她出生在1922年(也就是民國11年),那是一個多麼保守、多麼封建的時代?在那樣守舊的傳統社會裡,她對愛情的追求,幾乎到了奮不顧身的地步,那又是多麼的令人動容與戰慄?

她20歲,讀大學時,就跟自己的老師發生師生戀,兩人結婚後搬到中國北京,5年後,她愛上丈夫的學生。為了愛,她拋下了丈夫和3歲的女兒,與情人私奔。但她和情人的生活過得並不順遂,最後還是分手。1950年,28歲的她與早已有名無實的丈夫協議離婚,旋即再與已婚的小說家小杉仁二郎相戀,但到了1966年,時年44歲的她又愛上了有家室的井上光晴,再與男友分手。而她和井上光晴的糾葛,也因為光晴的過於花心,導致她最後終於下定決心割捨。

她割捨戀情的方式也非常激烈。1973年,51歲的她竟選擇以出家方式結束所有塵緣,法名瀨戶內寂聽。

但出家後的寂聽,與井上光晴從此就斷了聯繫嗎?倒也不是。他們之間雖然此後再無肉體關係,但還是維持著長期的友誼,寂聽甚至登堂入室,常到光晴家中作客,並正式結識了光晴的妻子與女兒,還因此成了朋友。光晴罹患癌症病逝,寂聽還在他的喪禮中致悼辭。他埋骨於寂聽擔任住持的寺廟裡,後來光晴的妻子離世時,遺言也說要葬在同處。

這是一個多麼奇妙的三人關係啊。

作者井上荒野藉由書中的妻子笙子之口說出這段心情:「她若是死後也想待在篤郎身邊,那我也要。篤郎也會這麼期待吧。就跟他生前一樣。她與我,兩個都在身邊。只是我會比她早一點再見到篤郎,這一點讓我稍微雀躍。」

年輕時的三谷晴美,時常在她的小說中,寫下自己的戀愛故事,但由於情節描述過於赤裸,還被冠上「子宮作家」的稱號,甚至一度被日本文壇封殺長達5年,但她不以為意。她周旋於眾多男人之間,緋聞不斷,她也不在意別人的眼光。據說,井上荒野之所以會寫出《在那邊的鬼》這本書,還是受到出家後的瀨戶內寂聽的鼓勵。寂聽不僅讓荒野採訪、說出了過往不倫戀情的細節,在此書出版之際,還直言:「作者的父親井上光晴,與我開始不倫的時候,作者才5歲。」真的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從本書末頁的參考書目中,也可以看到,井上荒野為了寫這本書,一共參考了11本著作,其中8本的作者正是寂聽/晴美,另兩本則是別人為寂聽所寫的傳記,只有一本是父親井上光晴的詩集。顯然,寂聽/晴美的身影或精神,的確貫穿了這本小說。

而在出版社舉辦的座談會中,寂聽也受邀出席,並坦言:「和井上之間,我本來就不認為是外遇的關係,井上也沒那麼想。就算到現在,我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只是他不巧有太太而已。愛上了也沒辦法,就像是打雷掉在頭上一樣,不可能逃的。」荒野對此也回應說:「真的是這樣。說因為是外遇所以不行啦、有家室就算了之類,我覺得施加種種條件的愛情,才是不純粹。」(本段引自栖來光,「追悼瀨戶內寂聽:日本『子宮作家』的百年性平史詩」)

這麼看來,荒野對於寂聽的言行舉止,真的有超越常人的深切體認與寬容。

這本《在那邊的鬼》是以兩位女主角長內美晴、笙子的自述方式,娓娓道出她們與共同的男人白木篤郎相處的情形,時序是從1966年春天一路寫到2014年,前後長達48年。比較特別的是,作為本書核心人物的白木,反而沒有話語權,他在全書中的一言一行,都是透過身旁兩名最親密的女人所訴出。

在書裡,白木篤郎被刻劃成一個軟弱、愛說謊,喜歡虛張聲勢,又愛逃避現實的矮小男人(難道這是作者井上荒野眼中的父親形象?),他寫下的文章都由妻子笙子謄在稿子上再交給出版社,遇到思路不濟時,他甚至還請妻子代筆幫他創作好幾篇小說。

他喜歡對外誇耀自己的妻子很美麗、廚藝又佳,甚至在情婦美晴面前也不諱言他戴的圍巾是妻子編織的。而他歷次出軌時,也都會有意無意的讓妻子知道。這種心態似乎是認為自己在感情世界裡永遠佔上風,女人就算知道任何窘困的訊息,也不會離他而去。

但他的自信從何而來?

作者的筆很冷酷的拆穿這一切:「他一副搞得好像什麼場合都能把自己變成主角的樣子,實則那可能不過只是他的偽裝秀…就我所知,他在文壇裡根本沒有一個稱得上是朋友的朋友。」、「篤郎不說謊就不是篤郎了啊。他不說謊,就活不下去了呀。」、「篤郎是個無可救藥的說謊大王,但是他這種時候的慷慨激昂與忿懣卻是如假包換的真。這也是他這個男人最最糟糕的地方。明明砂滓就只要是砂滓,本質就只要是砂滓就好了。」

書中也描述,在某次作家、編輯們最喜歡群眾的居酒屋裡,篤郎無意間闖進來,一桌一桌的和大家喝酒打哈哈,看似熱絡,但酒過三巡之後,與他同桌的酒伴都一個一個轉到別桌喝酒,最後,他只是一個孤零零的人呆坐著…。

井上荒野這段文字的書寫,簡直像是把父親五花大綁,狠狠的鞭得血肉模糊。

在書中,作者也剖析女主角長內美晴對愛情的追求。

美晴如此自訴愛上白木篤郎的原因。「我不是因為有任何契機而喜歡上他,我是沒有任何理由地喜歡上他,就像是被雷給打中一樣。」

「我從來沒想過要把自己的男人變成獨屬於自己的所有物,也不認為自己可以。不只白木,任何人終究不可能成為任何人一人的所有,無論有沒有家庭。」

美晴知道篤郎週旋在妻子與她之間,但為了愛,她只能承受。「一如他總是毫不害臊地自吹自擂他自己的小說,他也同樣對我誇耀著他的妻。於是我知道,這男人是決計不會為了我拋下妻子的。同時,他與其說是想讓我清楚這事實,更不如說他是在向他自己確認,更甚者向我倆確認,確認我們是可以講這種話的關係、我是一個可以講這些話的女人。」

「我從來不曾只是因為想見他而打電話去他家,這就像是我跟他之間一種無言的默契。只有白木會在想打電話的時候打,在想相見的時候見。為此,我得調整出門時間跟工作安排,可是我從來不曾覺得不滿或淒涼,那些都是小事──至今為止一直都是小事,我對於白木的心與渴望,才具有絕對壓倒性的質量。」

但篤郎風流不斷,喜新厭舊。美晴雖然心焦,但又無力挽回。「我感覺白木正在遠離我,我也在遠離他。儘管如此,我依然等他的電話等到心焦,感覺好像有無數隻討人厭的什麼無以名狀的小生物正纏在我的腳邊,往我腳踝伸出了無數小手拉絆住我。」

她這麼形容分手。「像是一個長久被不眠不休拷問的人終於獲得了原諒,終於可以倒在床上口氣般的離別。原來,不論纏得再怎麼緊的繩索,只要一方不再緊緊拉住,竟然這麼輕易就解開了。」

這麼形容出家。「我之所以拋家棄女,就是因為想過上自己的人生。出家也是。之所以捨下俗世,不是出於悔恨,而是為了活出自己。」

「我坦露僧形,於眾人的面前,也在其中感受到了當下這一刻自己已與旁人隔絕開來。或許這正是我所想望的吧。孤獨。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所能侷限的自由。在出家人被約束的戒律與禁忌之中,或許我能首次嘗到真正的自由。 」

「每個女人都為愛所疲憊,為了逃離愛,選擇了出家。」

篤郎介紹長內美晴與笙子認識。笙子一眼就看出美晴是丈夫外遇的對象,但她如何看待長內美晴呢?「每次一看到她啊,我就覺得這真是一個溫暖得有如太陽一般的人,也能理解篤郎當初為何會為她傾倒,她既是篤郎昔日的戀人,也是他的母親、姊姊一樣的存在。」、「長內姊從前愛過篤郎、篤郎也愛過她的這個事實並不會讓我想疏遠她,反而讓我的心更能夠因為同理而向她開敞。」 、「這個人是真的很喜歡篤郎哪,喜歡到了能夠在眾目睽睽之下抬頭挺胸直言呢。」

但她看破,卻不說破。「我連在長內姊面前,都不想說出任何一個我知道她與篤郎關係的字眼。我不想讓她看見,看見我單薄的皮膚底下四處腫脹的腫瘍。」

不說破,某種程度也是了自我保護,不想讓另一個愛著自己丈夫的女人看到遍體鱗傷的自己。這又是多麼的自抑啊!

細細讀完《在那邊的鬼》後,除了讚嘆作者文筆優美之外,更驚嘆這段愛情故事的離奇與糾葛。我常覺得,人與人之間的情愛,實在不容旁人說三道四,勇於追求愛情的人,或許不見容於世人,但若太在意他人的眼光而瞻前顧後,卻步不前,有時反而會讓自己抱憾終生。

這時,又不免想到大S的故事。我想,她在離世前,一定很慶幸自己最後能勇敢的去追求真愛,雖然幸福的時光永遠都不可能足夠,但至少,沒有再次擦身而過。
展開
核戰末日:我們與世界毀滅的距離(電影暖身版)
讀者評分
4.5
|
2025/01/22
約莫十年前,看過一部印象深刻的小說《世界就是這樣結束的》(On the Beach),這本末日小說講述的是第三次世界大戰後,北半球因核戰全毀,輻射塵逐漸南飄,身處在南半球的澳洲居民也將面對無可逆轉的死亡結局。那是一本非常蒼涼、寧靜,又充滿著悲傷與詩意的小說,非常非常好看。十多年來,閱讀這本書的記憶時常浮上心頭。但我除了不時揣想人類面對集體滅亡時的心境外,更常思索著,如果把這本書所描述的時間點稍微往前推一點,也就是核戰剛爆發時,那個世界會是什麼樣的景況?
說巧不巧,正在這般胡思亂想之際,時報文化的企劃傳了簡訊給我,介紹我讀他們家最近剛推出了一本新書《核戰末日:我們與世界毀滅的距離》(Nuclear War: A Scenario)。這本書的作者是安妮.雅各布森(Annie Jacobsen)。對於她,我不陌生,因為之前曾看過她的兩本簡體中文版的著作《五角大廈之腦》、《51區》。雅各布森是一位從事調查採訪工作非常在行的好手,她擅長爬梳繁複的資料,並能深入訪問多位關鍵人物,再將龐雜的資訊整理成一本本精彩的非小說類著作。說是非小說,但真實故事往往比小說更驚悚,前作《五角大廈之腦》、《51區》就是例證,這本《核戰末日:我們與世界毀滅的距離》自然也值得一讀。

本書原名「A Scenario」,譯成中文就是「想定」。「想定」是軍事用語,是戰術教學工具,是以一種或多種假設狀況引導演訓者設計出一套合情合理的戰術運用,以培養演訓人員的思維力、判斷力、意志力和精神力。核子戰爭,絕對是世界各國軍方參謀本部都會作出的戰爭狀況設定,但在核子大戰爆發之際,涉入其中的國家領導人和軍事將領該如何面對?如何應變?國安和軍方高層對此都作過很多功課,但過去似乎都沒有好好對人民說過。這本書算是某種解答,可以為大家解惑。

本書所設定的場景,是在未來的某一天。北韓時間清晨四點零三分,一枚洲際飛彈從平壤近郊升空,飛往美國東岸。17分鐘後,另一枚潛射彈道飛彈自加州外海350英里處突破太平洋海面,朝著美國西岸前進。根據估計,第二枚飛彈將後發先至,從發射到擊中目標的距離不到400英里,航速超過6馬赫,換算起來它的滯空時間不到3分鐘。

這枚短程彈道飛彈由於滯空時間太短,美國軍方就算發現並掌握訊息,但根本沒有反應時間,只能眼睜睜看著飛彈直奔加州聖路易斯奧比斯波郡附近的阿波羅核電廠,隨即命中。核電廠核反應爐的爐心瞬間熔毀,發生連鎖反應。面對先後兩枚飛彈來襲,美國政府因此判斷,北韓發射飛彈絕非誤射,而是刻意為之的攻擊行為。
美國總統一方面被特勤人員強迫撤離白宮,一方面也下令對北韓作出報復性攻擊。得令後,50枚義勇兵三型洲際彈道飛彈從懷俄明洲的地下發射井噴出,越過北極往北韓領空前進。

而俄羅斯情報單位偵測出攜有核子彈頭的美國洲際彈道飛彈飛越北極上空,臨近俄國空域,他們無法判斷美國飛彈的目標是不是瞄準俄國,而在此時,美國總統又忙著撤離,無法和俄國總統取得連繫,在相互猜疑下,俄國決定反制。

同一時間,在北韓第一枚飛彈發射後第33分鐘,這枚百萬噸級核彈在美國華府上空爆炸,包括白宮、國會、五角大廈瞬間焚毀。從馬里蘭州巴爾的摩到維吉尼亞州的匡提科,民眾皆能看到這道死亡閃光。

4分鐘後,美國海軍內布拉斯加號核子動力潛艦,在太平洋中央海裡發射8枚攜有核子彈頭的三叉戟飛彈,並於14分鐘後擊中北韓。

俄羅斯總統在北韓發射飛彈45分鐘後,因誤以為美國的報復飛彈是朝向俄國的攻擊,所以也下令反制,總數上看一千枚的洲際彈道飛彈從俄羅斯各地的發射井及機動發射車接連發射,目標全都朝著美國境內直奔而去。

3分鐘後,位於北冰洋和白令海交會處的三艘俄羅斯潛艦也浮出水面,這三艘潛艦中,每艘皆備有16枚飛彈,每枚飛彈的彈頭母艙中又裝有4顆核彈頭。於是,共有48枚飛彈、192顆核彈頭在短短80秒內接連發射,它們大部分會從北極上空飛越,再落到美國本土。其餘的飛彈則會往南走,進入歐洲,炸毀北約核武投放平台的基地。

同一時間,在大西洋上,位於美國東岸外海數百英里海面,又有兩艘俄羅斯潛艦上浮,他們對著美國東岸發射完飛彈後,又潛入水底。

美國政府在總統下落不明的緊急情況下,國防部長成為代理總統,他在得知俄羅斯已經對美國發動核武攻擊後,也被迫反擊。在北韓發射飛彈後50分鐘,他下令反面反擊俄國。從遍布全美多個州的洲際彈道飛彈發射場接連發射350枚義勇兵彈道飛彈、從各空軍基地起飛的B-52重型轟炸機、B-2核武戰略轟炸機也攜著核彈接連升空,10艘彈道飛彈潛艦隨即自水下發射飛彈,全數都朝著俄國境內975個目標前進。

北約飛行員也奉命,帶著重力核彈飛到俄國領空投彈。

事發後52分鐘,美國發射的20多枚核彈命中北韓各個核子設施,其餘飛彈也擊中北韓衛星發射站和彈道飛彈引擎測試所。

但尚有餘力反抗的北韓,則把下一個目標瞄準南韓,發射了超過一萬枚砲彈和火箭彈,將大量化學武器投到南韓國境。

不久,在美國高空三百英里的一枚衛星炸開,北韓引爆了一枚超級電磁脈衝武器,瞬間,美國的交通運輸系統立即癱瘓,各種需要透過電磁運作的系統全部失效,關鍵的基礎設施一個個成了廢鐵,電訊系統全部當機。

事件後57分鐘,俄國自潛艦、陸地發射的多枚飛彈襲擊了美國境內多處地點。事發後的第72分鐘,一千枚俄羅斯核彈頭落到美國本土,在長達20分鐘的連續攻擊後,美國全毀。當然,受到大量核武攻擊的俄羅斯,也不可能倖免。這場戰爭終於結束。

整個美國與歐洲,數億人類若非死亡便是瀕死,位於亞洲的俄羅斯、北韓也成為廢墟,臨近這兩處的南韓和中國的東北也受波及。數百架戰機盤旋在空中直至燃料耗盡後墜毀,在海中悄然移動的潛艦也將在糧食耗盡後被迫浮上水面,而地底下的倖存者則會躲在掩體裡,直到他們耗盡空氣、食物,或最終鼓起勇氣走出戶外。

這就是核戰的全貌。

當然,核戰會不會真的爆發?萬一發生,是由哪一國率先按下按鈕?目前皆未可知。本書作者雅各布森在這次的設定的狀況中,是由北韓先發動無預警式的突襲,在美國採取相應的報復措施後,因為與俄國之間的溝通管道不暢,致使俄國總統懷疑遭到美國偷襲,因此下令轟炸美國。而美國在得知俄國發射飛彈後,別無選擇也只能對俄國提出反擊。於此同時,北韓擴大戰場,用生化武器襲擊南韓,俄國也順勢攻擊北約諸國,於是,全世界都陷入火海。

根據估算,這場核子大戰前後只花了72分鐘,還不到一個半小時,但全世界因此毀滅,50多億人瞬間消失。人類從此退回原始時代,文明的重建可能要花上數萬年之久。
書中也引述了一段大家都耳熟能詳的警語。愛因斯坦說:「我不知道第三次世界大戰會用什麼武器打,但第四次世界大戰用的肯定是棍棒跟石頭。」

愛因斯坦擔心的是核武有能力把人類在過去花了一萬兩千年才累積出來的先進文明,一瞬間畫下一個突兀的句點。他擔心人類會退回到狩獵採集的生活,只因為人類創造出了某種可怕的武器,然後在戰爭中,用這種武器自相殘殺。

這是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作者告訴我們,在1967年,美國囤積的核彈達到31,255枚,即使經過核武裁減,到了2020年,美國仍保有3750顆核彈。而現今的核彈,爆炸力早就遠遠超過1945年投擲在日本的那兩顆原子彈。保守估計,1952年問世的氫彈,威力已相當於1000顆廣島原子彈同時爆炸。所以,試想,若核子戰爭真的爆發,這世上還能存有多少活口?
作者透露,美國早在1960年就曾經作
過一次兵推,他們估計,如果要發動對蘇聯的攻擊,在莫斯科就要投下40顆百萬噸級的核彈,這樣的攻擊行動會造成6億人死亡,一口氣讓當時全球30億人口立即少掉1/5。而這樣可怕的兵推,一直被列為最高機密,直到作者在48年後採訪其中一位與會的高階軍官,才獲知真相。

我們盤點目前擁有核子武器的國家,約莫為:美國、俄羅斯、英國、法國、中國、印度、巴基斯坦、北韓(一說以色列也有),大體可以分為民主和極權兩大陣營。這些國家之中,哪個國家的領導人會無視於核戰的嚇阻作用,而在甘冒敵我共同毀滅的威脅下,率先引發戰爭?作者在書中說,美國高層根據計算,國家領導人從接獲核戰威脅到實質作出反應,時間不能超過6分鐘。想想看,要一國的元首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決定數億甚或數十億人口的生死,這是一件多麼困難又多麼可能失之輕率的決定?任何一個錯誤的決策,都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

看完這本書中,我對於作者在這場核戰的想定,有些不同的看法。

在本書中,作者設定最先啟動核彈按鈕的國家是北韓,但未說明發動戰爭的緣由。根據北韓領導人金小胖近年來種種脫序的表現來看,由北韓來發動第一擊,並非不可能之事。但作者隨之而來的推演,是在美國對北韓發動反制攻擊時,因為沒能和俄羅斯取得聯繫,而讓俄國誤以為從北極海上空飛越的飛彈,攻擊目標是俄國,但這樣的推想當然很可能失實。事實上,在通訊設備如此暢通的現代,美、俄兩國的領導人無法在第一時間取得聯繫、熱線管道形同虛設,這種可能性似乎不大。但是,就算美、俄兩國領導人真的通上電話,以兩國目前相互充滿猜忌的對立心態,俄國要有多大的勇氣,才能確信飛到自己腦袋上空的飛彈,不會往自己家門落下?
另一方面,作者在這場核戰的想定中,漏掉了另一個核子武器大國,亦即中國。套一句毛澤東當年說過的話:「天下大亂,形勢大好。」如果美、俄或者美國與北韓開戰,在無暇他顧之際,習近平有沒有可能趁機出兵攻打台灣?甚者,在本書作者設定的美國核彈炸到北韓與中國東北交界處時,中國不可能不受波及,屆時,中國是否也會以此為由,對美國展開報復性攻擊?

如此推想下來,第三次世界大戰真會因此開打,而且的確會造成全球毀滅。

由此看來,戰爭,看似遙不可及,但其實,世界末日離我們很近。明天,和死亡,究竟哪一個會先來臨?在這個不確定的年代,沒有人說得準。

閱讀完畢這本精彩的《核戰末日:我們與世界毀滅的距離》後,再想到生活在那個時空的人們,如果某些人,沒有在核戰的第一瞬間死去,接下來,他們仍將面臨無可挽回的全球滅絕命運。這時,他們除了絕望的坐以待斃外,似乎也無計可施。那種窮途末路的無力感,剛好印證了另一部末日小說《世界就是這樣結束的》所設想的情境。

大家集體等死!

閱讀核戰末日:我們與世界毀滅的距離》,會讓我們有很多的反思。終究,在核子戰爭的威脅下,哪有誰是局外人?
展開
你在暗中守護我
讀者評分
5.0
|
2025/01/08
臉書近來瘋傳一篇散文「恆星一樣的大人」,初讀之後,深受感動。因為好奇,我也在網上查看了一下,截至今天(2025.01.08) 為止,這篇文章被分享次數已經超過9千次,算是相當相當驚人的擴散力。之後,我再上網追蹤了這篇文章的作者翁禎翊,在得知這篇文章是引自他的新書《你在暗中守護我》後,也立馬購入。這本散文集雖然僅有260頁的厚度,但用字遣詞非常漂亮,我捨不得太快讀完,足足細嚼慢嚥的讀了兩個整天,非常過癮。

翁禎翊是一位很年輕的作家,今年剛滿30歲。寫作雖然是他的日常,但他的正職並非作家,而是法官,他更常寫下的,是刑事判決書,而非散文。

我上網查了一下他的經歷。目前在新竹地方法院刑事庭服務的翁禎翊,應該是屬於傳統定義中的學霸。建國中學畢業,考上台大政治系,第二年透過轉系考試,進入法律系,輔修日文系。他自述,轉系考試的門檻只有29分,但他考到70分。大學畢業當年,他參加國家考試,一舉拿下「雙榜」。其中,律師國考,他是榜首;司法官特考,他拿到第4名,成績驚人。同年,他也報考研究所,結果台大、政大兩所最難考的法律研究所皆上榜。他在台大法研所讀完三年書,於2021年畢業,碩士論文題目是「最高限額抵押權之研究——以實務爭議問題為中心」,論文厚達481頁。更特別的是,他放在碩士論文最前頭的謝辭,不是泛泛幾句感謝,而是一篇至情至性的散文。在這篇題為「記得我、記得他」、篇幅長達數千字的文章中,翁禎翊非常誠懇的訴說他和同窗好友韓的友情,感人至深,我相信韓看完以後,一定也為之動容。這篇文章,亦收錄在他這本新書《你在暗中守護我》第176~186頁。

但這篇謝辭,對於指導教授的感謝,只有這麼一小段「謝謝韓,還有謝謝很多人,特別是我的指導老師吳從周,包容我、帶給我很多溫柔。」感覺起來,這句感謝簡直像是夾帶,完全看不出感激之意。但幸好,在全書最末的後記,翁禎翊給了一篇彩蛋,也就是本書流傳最廣的那篇「恆星一樣的大人」。這篇文章,是他在研究所畢業,進入司法圈成為職業法官後所寫的一篇長文,裡頭所述,是對指導教授滿滿的感謝與懷念。

其實,我能體會翁禎翊這樣的感覺。以我自己為例,幾位研究所指導教授對我的啟迪,透過言教、身教帶領我思想、觀念和人格的成長,都不是在研究所那短短兩年內所能領受,而是在日後工作中、生活上才會慢慢浮現,影響我一輩子。真的要到了那個時刻,你才能領悟到為什麼會對指導教授如此感恩,會曉悟為什麼大師之所以是大師,為什麼恩師的風範值得我們學習與追隨。「恆星一樣的大人」是翁禎翊對指導教授吳從周的孺慕之情,也是最深切、最誠摯的感謝。

其實,翁禎翊在文壇嶄露頭角甚早。就讀建國中學三年級,即18歲那年,他以一篇「指叉球」獲得第九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三獎」。2020年底,年僅25歲的他,出版第一本散文集《行星燦爛的時候》。但那本書似乎沒在擁擠的書市中綻放太多光芒,直到這本新書,或者該說,直到因為這篇「恆星一樣的大人」在網路上的瘋傳,他才受到應有的注目。

這篇文章、這本書、這個人之所以受到矚目,一方面跟他文章寫得太美、太動人當然有關,但另一方面,也跟他的法官身分脫離不了關係。

司法官出書,不是什麼罕見的事。林孟皇法官的《劇透人性》、《羈押魚肉》都寫得很好,章鳳瑜法官寫的《章魚法官來說法》也值得一讀。但不同的是,前面說的那幾位法官,寫的是法普類的書,而翁禎翊寫的,是散文。寫散文是很危險的,因為作者往往會無意間,在字裡行間置入太多的私人情感。那是一種非常赤裸的告白,像是把自己剝光、剖開,攤在陽光底下,攤在眾人面前。但,法官應該是要與世人保持一定距離的,不該讓當事人一眼看透的。法官寫了散文,揭露了自己內心的思索與脆弱,會不會讓他在法庭上變得太透明?太輕易被看透?這是我看完《你在暗中守護我》,最替翁禎翊擔心的地方。特別是這本書所寫的,是他讀研究所的青澀、失戀的傷痛、成為實習司法官的衝擊,以及初任法官後的戒慎恐懼。那會讓人很清楚的瞧見作者的成長過程,會看到他的稚嫩與年少的心。

「你是什麼樣的人,就會寫出什麼樣的東西;你要變成那樣的人,才有可能寫得出那樣的東西。」他的筆,寫出他的內心世界。但在這麼險惡的成人世界裡,這些,不是該被好好的隱藏起來嗎?

翁禎翊回憶,他在台南地院實習時,庭長就曾經拿著翁的第一本書,對著他說:「我也很喜歡啊。很羡慕你的單純,可是讀的時候,另一方面也會擔心你受到很多傷害。」

庭長當年的擔心,就跟我讀完《你在暗中守護我》的憂慮,是一樣的心情。

確實,「恆星一樣的大人」發表後,最常跟我聊這篇文章的人,都是司法官。我相信,翁禎翊在這篇文章中寫到的種種,一定都引起很多司法界中人的共鳴,或讓他們回想起剛剛踏入司法圈時的初心。但在經歷過數十年的職場生涯後,青春不再、單純不再,甚至,熱情不再。可當他們讀到一位司法新鮮人滿滿的熱血與憧憬時,心中仍不免悸動再三。

有一位資深法官跟我聊到他的文章,就感嘆的說,希望翁禎翊三十年後再回頭看他今天寫的這篇文章時,還覺得似曾相識、還覺得文章中的他依舊存在。

「願你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我如此默默的祝禱著。

會有這樣的感慨,不是沒有緣由的。

過去這幾十年,我看過太多司法人被司法機關和司法環境碾壓到完全變形的例子。

我跑司法新聞的第一年,司法官第25期剛剛分發。所以,我也常攀附說自己是「比敘司法官25期」的傢伙。這麼多年來,我看過許多像翁禎翊筆下的學習司法官們,亦步亦趨的以小碎步尾隨著師父去開庭,或畢恭畢敬的拿著擬作的書類請老師指導。當他們受完訓練後剛分發到地檢署或地方法院時,那種稚嫩的神情與菜鳥的氣味還掩藏不住,更揮之不去。但現實的環境如此殘酷,當他們連椅子都還沒坐熱,連環境都還來不及熟悉時,如排山倒海般湧入的案件,很快地就把他們的身影吞沒。他們被迫得在最短的時間內迅速長大,直面人世間最醜陋的一面。不管是刑事、民事、家事或兒少事件,法庭或偵查庭裡充斥的都是滿滿的謊言與濃濃的演技,一次又一次,都是人性的考驗與試煉。身為司法人員,稍微一點點的誤信,就會做出重大的偏差決定。這時,你真的會明白,為什麼英國法庭裡的每一個審檢辯人員,頭上都要戴著白色的假髮。因為,當假髮戴上的那一剎那,代表著你已經不是你,你做的是神的工作,你要分辨是非,還要斷人生死。

「在法庭裡見到的一切都可能是假象,進來前與出去後可能各是平行世界。」

不到三十歲的翁禎翊,因為工作的關係,被迫提早看到人性的醜陋。他似乎在一夕之間,就得讓自己失去天真。

翁禎翊在書中寫到他在司法官實習過程中,遇到一名唱作俱佳的嫌犯,嫌犯被捕時提出「打一通電話」的要求。嫌犯講得熱淚盈眶,讓人難以懷疑。但翁禎翊說,他到地檢署和法院實習後,如果說本質上的某些什麼被改變了,那就是「心腸變硬。」

但「心腸變硬不是不近人情。心腸變硬是從不顧一切,變成學會顧好一切。」他寫道:「不顧一切地相信一個人只需要善良,但要能夠顧好一切地相信一個人,需要的是專業。」

但在心腸徹底的變硬之後,會不會也跟著失去了善良?失去了靈魂?除了變成一個平凡的大人之外,會不會變成「自己想到都厭惡的模樣」?翁禎翊說:「我很害怕不知不覺之中,自己會變成自己不喜歡、卻又沒有辦法打倒的大人。」

他有這麼單純的初心,卻又單純到令人心疼、令人擔心,很怕他萬一變成童話故事裡的屠龍騎士。騎士一去不返,因為最後他們自己都變成了那頭惡龍。

我曾遇過某位很資深的檢察官,他用非常得意的神色告訴我:「最好的檢察官,能同時寫出兩份書類,一份是起訴,一份是不起訴,而且送出去之後,都能維持。」這位檢察官,一直是所謂的「王牌檢察官」、「紅牌檢察官」。重大案件都指分給他承辦,而且辦出來的結果都能符合上意。他的考績連年甲等,是長官眼中最好用的部屬,動作快又聽話,辦案品質好,維持率又高。可是,面對他的洋洋得意,我只疑惑的反問:「那麼,對你而言,真相是什麼?正義是什麼?公理是什麼?」

跑司法新聞之後,才會發現檢察官、法官的案件量真的太大,大到他們不得不胡亂結案,草菅人命。每到月底,你就會看到那一群被案子壓得抬不起頭的司法官們,埋頭趕著結案。到了年底,那樣瘋狂趕結案的肅殺氣氛更濃。在管考的壓力下,案子結了,但,正義實現了嗎?

翁禎翊在台南地院實習時,有幸遇到一位好老師。這位老師在龐大的案件壓力下,仍然願意堅持維護辦案品質。翁在「如果沒有你,我不會成為夠好的法官」一文中引述他老師的話說:「案子很多是真的,但如果覺得花這些時間是有意義的,那就花下去,不用急著結案。」、「案子結掉了,在我們的帳面上只是一個數字紀錄,但他們得要帶著這個紀錄,往後度過他們的一生。」

受到啟發,翁禎翊在辦案時也會自問:「每一個當事人來到法庭,可能真的就只和我們說十幾分鐘,大不了幾十分鐘的話,但這短短的時間,都是我捫心自問,我有多在乎他們的人生?」

我看過很多剛出道的司法官,問案時不厭其煩,仔細又認真。但這樣的結果,只是害慘了自己,因為案子多到問不完也辦不完。幾個月下來,舊案未結,新案一直進來,他完全周轉不靈,每天加班寫案子,卻還是無法消化堆積如山的卷宗。最後,他心一橫,一件案子只要有七、八成的把握,他就結案。他告訴我:「起訴錯了,院方會判無罪;處分錯了,高檢會再議發回。」他覺得自己不是最後一棒,不用負最終的責任,所以只能在米飯還沒煮熟時就硬掀蓋子。因為,他沒有時間。

翁禎翊曾經感慨:「同理一個真真實實出現在自己眼前的人可能沒那麼困難。但是,要同理一個遠在他處、只不過在卷宗堆裡或筆錄紙上出現的名字,就有其不容易的地方。」當你還在思考要不要同理案件當事人的心境,時間卻正在無情的流逝,等到回過神來,又是堆積如山的案卷。再想同理,如何同理?

可是,在司法圈裡,檢察官、法官的確是高踞在生態鏈的頂端,享受著極度的呵護與尊崇。司法官與司法行政人員之間的地位差距與權勢不對等,有時嚴重到外人難以想像的地步。

舉例而言,多年前的夏天,法務部考量到業務繁重,很多人晚上還得留下來加班,但中央空調系統每到下班時間就自動關機,於是打算多採購幾台冷氣,讓他們在加班時得以躲避溽署。因預算限制,冷氣機後來的確採購了,安裝了,但只裝在有調部辦事檢察官的辦公室裡,至於整間辦公室若都僅有行政人員,那他們是無權享受冷氣的。
這只是冰山的一角。

翁禎翊在他的文章中就自承,因為有了法官這個職稱,身邊的人給了他似乎超過他應得的尊重或禮遇。他不小心接連弄壞了兩台光碟機,又失手把辦公室的時鐘摔爛,但總務科或資訊室的人卻頻頻對他說沒關係,還說「很抱歉耽誤法官您」。他忘了繳證件給人事室,幾經提醒後,人事室還是耐著性子說:「法官真的很不好意思打擾您,我們知道您很忙,有記得的時候再撥分機過來,我們這裡請人過去和您拿就好了。」

翁禎翊說,他對這些過度的禮遇感到焦慮。「焦慮的原因在於,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有一天就妥協了、麻痺了,然後從此就把別人額外帶給我的善意視為理所當然。」

他非常不安。因為,「我擁有的其實就是年輕教授們的那種人生,大學就唸法律,畢業很快通過了司法考試,單單靠著法律在三十歲前就得到這個社會的認可。三十以後的我,大概也就是被周圍的人催婚、催生小孩,還有買車、買房,然後每個月繳貸款吧。像是倉鼠繞著滾輪持續轉動那樣。這樣的人生經常被說年輕有為,可是實際上只是迴避了所有風險。沒有經歷過什麼下定決心的時候,也沒有來到過什麼改變一生的十字路口。沒有放棄或犧牲、也沒有背水一戰或孤注一擲。這樣的我卻得到了全部的稱讚,十分心虛。」

他也意識到,「以後穿上袍子的我們可能不用擔心失業或者沒有未來,可是要有心理準備,那和從前穿著男校制服的我們有很大的不同。我們必須有更多時候八百正經,並且在很多自己不那麼喜歡的地方拿出責任感。」、「有一天,我們可能被當面冷冷地說『你變了』,但那是因為背地裡熱淚盈眶過,知道自己終究、必須『長大了』。」

成為司法官之後,他必須收拾起學生時代的天真浪漫,「每個十九、二十歲的人,站在成年的交界,一定都是日復一日地在和卑微還有脆弱拉扯。很多時候顯得自私,只是因為唯有不讓心裡的那個自己絕望或死掉,才有辦法真正好好也去善待別人。」

司法工作可能很無趣,也有可能會犯錯,但學長告訴他,「做這份工作,沒有人不會犯錯,但大部分的錯都是有辦法可以彌補的。彌補起來底是簡單還是麻煩的差別而已。可是只要能夠彌補,就不要放在心上,只不過要記得它。」、「嚴以律己,寬以待人。面對所有問題,自己的也有、別人的也好,記得而不是計較,糾正而不是糾結。」

對工作,要調整心態,對人,也要調整心態。

「對法庭裡的任何人,不用也不必擺出高姿態,但你要始終用那種自尊自重,對著工作的自己。」

他會在心中這樣對他的被告們說話:「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不是理所當然,也不會把發生在你們身上的都當作活該注定。」

他提醒自己,對於每一次得到的幫助,都要心存感激。「我本來覺得能夠得到這樣親切的回應就夠了,就算只是客套的敷衍也沒關係,畢竟沒有任何一個人有義務要幫助另一個人,別人的付出不會是理所當然,我如果僥倖得到了什麼,也不會是當之無愧。」

成為法官,擁有了巨大的權力,但他提醒自己不要迷失在權力中,要懂得善用這種權力,去維護公平正義、去保護弱者。「當意識到自己權力好像很大,大到足以動搖某些事或人時,真的會除了睡覺以外的時候,全都戰戰兢兢。」

所以,當他發現他的書記官被一名屁孩出言無狀的在電話中辱罵,他也不惜動用他手中的權力,開出拘票把對方拘來,再好好的訓斥一頓:「不是不可以對書記官這樣講話。而是對任何人都不應該這樣。人家也是父母生、父母養的,心也是肉做的,和你一樣都會難受、會心痛。她安安分分地做自己的工作,只是想要安安穩穩過生活、有一口飯吃,你走出法庭那扇門後也會是這樣,那憑什麼對人家這種態度?不用和我說對不起,不是我被你人身攻擊,你要說的話,請你對書記官說。」

他會為書記官出頭,正是因為在研究所時,他的指導教授吳從周老師也是這般的呵護他。所以他才會在文章中說,他的指導教授吳從周老師「他是像恆星一樣的大人,平時看他和學校的行政人員相處,所有人在他身邊都能笑得開懷、安心,而且自在,彷彿他就只是繁星如織中的某一個光點,沒有特別的鋒芒或架子;但是真正需要他的能量的時候,靠近他,他會憑自己所能,帶給你一切溫暖和明亮。」他也想到他的學長,「我暗自希望自己成為學長那樣的人。一個很厲害,但卻很容易親近、相處起來也完全沒有負擔的人。就算最後沒辦法變得那麼強大,可是至少也要能夠帶給別人善良或者安心的感覺。」

他下定決心,「如果在工作上大家終究會對我保持敬慎尊重、禮遇不只三分,那我要做的便是和老師一樣,在需要的時候,勇於用自己所擁有的,去承擔責任,去保護別人。」

翁禎翊說:「成為法官,讓我看見了大人世界邪惡的一面,道貌岸然的一面,可是也因為真真實實遇見過一些由裡到外很棒的大人,光是想到他們,就少了很多害怕。」
雖然是菜鳥法官,但翁禎翊知道,「有些人得到尊敬,是因為身上那件袍子。也有些人,是因為脫下袍子以後,有一顆願意為另一個人想更多、想更遠的心。」

希望翁禎翊永遠保持這麼純潔的初心,希望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還是沒被這個大醬缸給污染,希望他永遠記得,受人尊敬,不是因為身上那件袍子,而是因為袍子底下的那顆心。
展開
張忠謀自傳全集(上下冊)
讀者評分
4.0
|
2024/12/24
【全書鳥瞰】
台灣半導體教父張忠謀出自傳了!但與他人不同的是,這回,他出版的是自傳「下冊」。其實,早在1998年,即他67歲時,他就寫完、也出版了自傳「上冊」。自傳上冊只有272頁,寫他自出生時的1931年,直到33歲時的1964年。上冊只有五章,僅紀錄到他從史丹佛大學拿到電機博士,重返德儀公司為止。自傳上冊的內容也偏少,僅佔全書約2/3,其餘部分都是附錄,收錄了他年輕時的稿件,以及幾篇演講稿。

在上冊的自序最末,張忠謀說,「下冊幾年後再說」。

想不到,所謂的「『幾年後』再說」的「幾年」,卻足足拖了26年,超過1/4個世紀,一直拖到2024年11月,張忠謀自傳下冊才終於出版。

下冊,自1964年續寫,直至2018年他自台積電退休為止。

比起上冊,下冊厚達622頁,分量截然不同。下冊分成幾大部分,第一部分是「德儀篇」,是回憶他自1958年進入德州儀器公司,至1983年離職為止的25年時光,共12章。但文章是接續上冊最末章,也就是他自史丹佛大學學成返回公司的1964年開始寫起。第13章算是插曲,是記錄他自德儀離職後,短暫在通用器材公司擔任總經理的時光。

第二部是全書的重頭戲,即「台積電篇」,從第14章寫到34章,此部分又以「台積電篇一」、「台積電篇二」、「台積電篇三」區分成三塊。第一塊是「與命運的約會」,自1985年書寫至1990年,主要是回憶他回台灣接任工業技術研究院院長職務,以及後續創立台積電的經過;第二部分他稱為「咆哮九0年代」,自1991年記錄至2000年,回憶錄重點擺在他為台積電創立了專業晶圓代工的獨特商業模式;第三部分自20010年寫至2018年退休為止,他命名為「滾滾新世紀」,此部分談到了他和張淑芬女士結婚、台積電加速成長、他對台積電的接班布局等過程。

從篇幅就可以看得出來,下冊的濃度非常高,完全不用加添任何附錄來填充版面,也不像上冊還要邀請文壇大師余秋雨為他作序推薦。上冊寫了他最年輕的33年人生,下冊足足書寫了他之後飛黃騰達的54年歲月,他在德儀、在通用、在工研院、在台積電的精彩故事都寫在下冊裡,可讀性當然比上冊高許多。再者,張忠謀寫自傳上冊時,才67歲,台積電當時雖已步入坦途,但絕沒像現在已登上護國神山的崇高地位。他的心境,應該還處於衝刺事業的階段。而他下冊付梓時,已高齡93。他除了已享受6年多的退休生活外,現在的他,更能以前所未有的高度綜觀他整個人生歷程。所以,他寫下冊時的筆觸,和書寫上冊時的輕快,也有所不同。

張忠謀在自傳下冊中也說,他是在1995年答應天下文化創辦人高希均的邀稿,決定寫下他的自傳。但「回憶是享受,動筆卻煎熬」,有時寫到半夜兩、三點,感情來了,還邊寫邊哭。他足足寫了兩年,直到1997年底才寫完上冊,翌年3月出版。

說到這裡,我還是得推崇一下張忠謀。因為這兩本自傳,都是張忠謀親筆在稿紙上一字一字寫就。他不像大多的企業家,為了出版自傳,胡亂找了些影子作家代筆,而且還不肯在書封掛上捉刀者的姓名。要知道,張忠謀年輕時代都生活在美國,他的母語基本上就是英語,使用中文對他而言,真的是有相當大的難度。但他,還願意一筆一畫的把眼中所見、心中所思寫下來,這樣的精神和堅持,實在不易。張忠謀出版自傳上冊後,書賣得不錯,很多年下來,他都還是會接到天下文化出版社寄給他的版稅,雖然每張支票面額都只有數萬元,根本不足以塞他的牙縫,但寫書,對張忠謀而言,也是實現了他年輕時的作家夢,版稅的多寡,我猜他一定是不計較的。

我也曾經好奇,張忠謀執筆寫自傳上冊時,是1998年,那一年,他已經返國擔任台積電董事長兼總經理了,所以,他的自傳上冊其實可以寫得更多一點,例如,寫到他離開德儀(1983年)、離開通用(1985年)、離開美國(1985年),或是離開工研院(1994年),都是個很好的斷點,而不是停筆於他從史丹佛拿到電機博士後重返德儀這麼不上不下。但後來想想,張忠謀自承,1983年至1985年這短短兩年間,是他人生最動盪的一段時期,也是最受挫的歲月,他從高峰一路下山,先是辭掉了工作25年的德儀,在通用的一年又懷才不遇,最後才回來台灣重起爐灶。如果上冊結束於他人生最低谷的日子,這樣的自傳也實在太令人喪氣了,所以,不如就先在他拿到博士學位這樣的人生高光時刻擱筆。這樣想想,也就覺得他為上冊畫下休止符的時間點也算合理。

話雖如此,但印象裡,我從沒看過一個人的自傳能分成part I、part II的方式推出,而且上、下兩本書的時間跨度還能跨得這麼遠。不過,也正因為如此,從兩本書中,我也能充分感受到壯年的張忠謀與暮年的張忠謀果然有所不同。兩本書的封面,都是張忠謀,但兩幀張忠謀的照片明顯也有不同歲月刻劃的痕跡,把兩本書擺在桌上,左右對照兩張張忠謀的照片,心頭也會有些微微的感觸,這也算是閱讀張忠謀自傳的另一種樂趣吧。

張忠謀出生於浙江寧波鄞縣,一歲時就隨父母遷居南京,後來又搬至廣州。二戰時,再隨父母避居香港。俟香港淪陷後,全家又搬到重慶。抗戰勝利後,回到上海,然後又在共軍逼近時,再逃回香港。18歲時,他隻身赴美,就讀哈佛大學,一年後,轉學至麻省理工學院,在取得學士、碩士學位後,進入希凡尼亞公司半導體部門工作,從此一生與半導體結緣。

三年後,他投入德州儀器公司,30歲時獲公司全薪全費送入史丹佛大學攻讀博士,33歲學成返回公司。以上,就是他自傳上冊的人生故事。

在自傳上冊中,張忠謀對於他就讀哈佛的一年,覺得甚為珍貴。因為,在這一年中,他像海棉般吸收了大量的西方文化,他讀文學、聽音響,也學會用英語說話、思考,有了這些基礎後,他再進入麻省理工,才不致成為枯燥的理工男。應該說,哈佛開啟了他的人生視野,MIT讓他專業精進,兩所不同的大學,對他的幫助都很大。

張忠謀拿到MIT機械碩士後,兩次在博士的資格考中落第,當時,這樣的失敗對於一向自負的他,是嚴重的打擊,他也不得不面對現實,踏入職場工作。但後來他回頭看這一切,卻覺得是非常巧妙的人生安排。因為,如果他當年在MIT博士的資格考過關,他一定繼續讀完博士。那麼,博士畢業後的他,很可能終生都在執教,一生也就如此平淡的度過了。

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正因為他在MIT博士資格考失利,他才不得不踏進職場。幾年後,公司安排他再重返學校攻讀博士,此時,他也棄機械而從電機,學到了最新領域的半導體專業。有了實務經驗再加上最新的專業知識,無異是如虎添翼。所以說,人生的轉折有時都很難說,一時的失利不見得就是終生的失敗。

張忠謀後來去史丹佛攻讀博士時,還有一段故事。當年,張忠謀已經在德州儀器公司擔任要職,公司老闆後來決定以帶職帶薪的方式,送張忠謀去史丹佛讀博士。當時,張忠謀曾想,他的前途在管理,不在研究。如果去念博士,將犧牲未來幾年的升遷機會,但是,如果他拒絕了公司的美意,會被認為「沒出息」,以後恐怕也不會再升級了。所以,他稱德儀對他的厚愛,是一個「無法拒絕的機會」。

從往後的歷程來看,張忠謀在德儀的升遷,的確因為去史丹佛念書的三年而擔誤了不少,但他最終還是升到副總裁的職務。可他終究還是因為跟老闆理念不合而求去,設想,如果張忠謀在德州儀器一帆風順,最後當到董事長退休,或許,那也就是他人生最顛峰的時刻。可是,若拿來跟他後來在台積電創下的這一番事業相比,又何止是天差地遠呢?張忠謀自認,他在德儀奉獻了1/4世紀的青春,一路爬到公司的第二把手,可是距離頂峰總是差了一步,他最後被打入冷宮,含恨遞出辭呈,又與前妻離婚,人生像是跌落谷底,但若非如此,他怎有浴火重生的機會?

人生總是有許多轉折的。一時的跌倒,並非致命的打擊。除非自己不肯站起來,否則,誰能打得到你呢?想想,這話還真有道理。

【張忠謀與台灣】
張忠謀創辦了台積電,把這家台灣土生土長的公司拉抬進國際500大企業,市值遠遠超過英特爾,台積電更成為了台灣的護國神山。擁有這樣的成就,張忠謀當然是台灣之光。

但張忠謀和台灣結緣很晚。

他在中國大陸出生,小時候為了躲避戰亂,待過香港,18歲赴美國讀書後,從此長居美國。根據自述,在1961年(30歲)以前,他不認識任何來自台灣的人,直到這年他到史丹佛大學讀博士時,才認識幾位來自台灣的同學。1968年(37歲),為了籌建德儀台灣廠,他才第一次踏上台灣的土地。

德儀在台灣設廠後,因為業務關係,他每年大約都來台灣視察一次,但每次都不超過兩天,算是蜻蜓點水。1976年,他受時任行政院祕書長費驊的邀請,參加在台北舉行的近代工程技術會議,並發表演講,爾後,他陸續幾次接受政務委員李國鼎的邀請,來台灣參訪電子工業,並對政府提出建言。直到後來,他離開德儀,在通用電子待了一年後再度離職,賦閒在家五個月後,才在1985年8月(54歲)再度踏上台灣,並從此才在台灣定居。

換句話說,張忠謀把根扎到台灣,是年過半百之後的事情了。

張忠謀的首次台灣行並不愉快。那一回,他是為了打算在台灣設立德儀台灣廠,所以陪著他的老闆即德儀總裁夏伯特一起飛來台灣。但在與經濟部長李國鼎會面時,他們卻滿滿的失望。

張忠謀回憶,德儀要求台灣政府必須保護德儀的智慧財產權,另外,德儀已看中了台北縣中和地區的一塊土地,希望在該處設廠。但李國鼎僅回復,帝國主義者常用智慧財產作為欺凌開發中國家的武器,所以,他必須先了解德儀的智慧財產到底是什麼,才能決定該如何回應。再者,李國鼎也建議,桃園已經有一個園區,RCA也同意進駐了,德儀何不一起去?但夏伯特堅持,德儀不想與競爭者為鄰,雙方為此僵持不下。

而在此時,新加坡政府得知德儀高層來台,也力邀他們到新加坡談談。張忠謀坦言,1968年那回的台北及新加坡行,讓他感受很深。在台北,他感受到死氣沉沉,而新加坡則非常活潑;在台北,他們感受到保守與封閉,而新加坡則是開放。甚至,新加坡的官員也能使用非常流利的英語,這與他們在台北的處境相差更大。至於德儀的兩個條件,不論是保護智財權或是選址問題,新加坡政府都一口答應,還承諾,如果德儀到新加坡設廠,新加坡政府可以不讓競爭者進來。結果,德儀最後決定設址於新加坡,台灣方面則在一年後,李國鼎終於同意德儀提出的兩項要求,德儀才決定來台投資設廠。

張忠謀在書中紀錄他老闆夏伯特說的一番話:「莫理士(張忠謀的英文名),你在中國出生,所以知道台灣與新加坡的差別。但對我們德州人來說,台灣和新加坡都是遙遠的落後地區,沒有什麼差別。」

這段話讓我感慨好深。

在西方大企業的眼中,位處於遠東地區的台灣和新加坡,對他們而言真的沒有差別,都是低廉工資的勞力密集區域。他們到亞洲選址設廠,絕對不是看哪個地方鳥語花香、物產豐饒。如果我們還妄自尊大,像個井底之蛙般的只會坐井觀天,而不懂得把握時機,就會把龐大的商機拱手讓人。

看看這幾十年來新加坡是如何飛速般的增長?他們的國家公務員是如何拼了老命的到各先進國家招商?再想想回我們國家公務員的好官我自為之。我們怎麼端得出國際競爭力呢?

德儀台灣廠和德儀新加坡廠的設立,就是一個好例子。台灣廠為何落後新加坡一年?公務員的老大心態難辭其咎啊!

【張忠謀的小心眼】
張忠謀是個很大氣的人嗎?從書中的紀錄,我感受不到。相反的,我倒覺得他某些時候還挺有「小心眼」的呢!

書中提到張忠謀在德儀時代追隨過的四個上司,他只推崇其中一人,即他的直屬主管呂斯。而呂斯也是當年唯一反對張忠謀再回學校讀書的人。呂斯告訴他,他的未來在管理,而不在科技專業,他若回去史丹佛念博士,表面上雖是由公司提供全薪全職,看似優惠,但他在公司的職務一定會延後晉升,求學的這段期間,一定會被很多公司的後輩超車。後來,也果然如此。

所以,張忠謀也認為,呂斯算是少數願意對他說真話的主管。

在呂斯之後,張忠謀的新主管是彪希,而且當了他16年的主管。張忠謀在書中對彪希的評價不高。他直言,彪希很不喜歡與屬下單獨談話,只喜歡開大會,而且還要求下屬每周給他書面報告,但這些報告塞滿了彪希的公事包,卻不知他究竟看過了沒有。張忠謀也直言,彪希不懂半導體,但因為張忠謀把積體電路救回來,也讓彪希享受這個大功。張忠謀離開德儀後不到兩年,彪希就被革職。此後多年每逢聖誕,彪希都會寄聖誕卡給他,有時還會附上幾句驚奇又羡慕的話。張忠謀說,他每年都會回卡,但不回話。回卡,是基本禮貌,回話,卻不必了。他自認在彪希底下工作,滋味並不好,「還是讓往事停留為往事吧!」由此可知,他跟著彪希工作16年,可是滿肚子的不開心呢!

海格底是德儀的董事長,對張忠謀非常厚愛。張忠謀之所以能得到全薪全職的待遇去史丹佛攻讀博士,也因為他。但很可惜,海格底在63歲時退休。據張忠謀說,「我在德儀的『黃金晨潮』也大約在此時結束。」

四年後,海格底胰臟癌過世。張忠謀出席喪禮時,海格底的女兒特地跟他說:「我爸爸一直非常重視你,你知道嗎?」但張忠謀自覺,他在德儀的地位,已無可挽救地向下滑,所以,他雖對海格底女兒的這番話感慨萬千,也只能默然。

接續海格底擔任德儀董事長的人是夏伯特。據張忠謀分析,德儀後來衰敗的原因,就是因為新任領導人夏伯特決定要發展消費者產品,為此,還把半導體部門的人才及資源都挪移到消費者產品部門,結果,造成德儀在半導體研發上的嚴重落後。而張忠謀與德儀的高層理念不合,也種下他後來求去的主因。

他直言,夏伯特與半導體技術脫節。「夏伯特在五0年代是半導體行家,六0年代開始與半導體逐漸脫節,到了七0年代,他已成為半導體外行。更可悲的是,他自己還不知道已脫節,仍以為七0年代的半導體業與二十年前一樣。」

多麼不假辭色!

對老美的主管,張忠謀直言他心中的評價,對於台灣的高官巨賈呢?張忠謀也沒有太保留呢。

張忠謀在自傳中提到,1982年,政務委員李國鼎曾邀請他到台灣工作,但因為他在德儀的股票選擇權還有一年才到期,所以他一直熬到1983年10月底,期權到手,也辭掉德儀的工作後,他就打電話給李國鼎,表明自己已是自由之身。我猜,張忠謀原本期待李國鼎應該會熱烈歡迎他,但書上說,「電話後卻沒有下文」。這句話,道盡了張忠謀心中的不悅。

直到兩年後,他終於回台接任工研院院長,而此時,李國鼎忽然又變熱烈,還要他成立台積電。

對於李國鼎的忽冷忽熱,張忠謀特別記於書內,顯然非常介意。

另一件事,張忠謀自稱,他後來之所以同意接任工研院院長,是受到時任工研究董事長徐賢修的邀請。徐賢修在張忠謀就職典禮上致詞時說,他為了邀張來台,曾「三顧茅廬」。張忠謀在書中對徐賢修的這番說法頗不以為然。他說,其實,徐賢修只去看過他兩次,不是三次,所以沒有所謂的「三顧」。而且,當年他住在紐約第五大道川普大樓,與當時地產巨富、後來的美國總統川普上下為鄰,他的住所絕對不能說是「茅廬」。

我看到這段敘述時,忍不住失笑。

徐賢修的說法當然只是打趣,也藉由「三顧茅廬」的說法來比擬張忠謀有如諸葛亮一般的高明。但想不到,張忠謀對徐賢修的推崇並不買單,他反而斤斤計較「二顧」或「三顧」,同時,他也對自己居住的豪宅被貶成茅廬而大表不以為然。

這種事,一較真,不就索然無味了嗎?

張忠謀不滿的人,還有陳履安。

張忠謀受邀返國擔任工研院院長時,陳履安是國科會主委。張忠謀提議要籌建台積電,政府參與決策的核心官員中,唯一反對的人就是陳履安。為了陳履安的阻撓,張忠謀找了政務委員李國鼎訴苦,李大怒,打電話跟國科會副主委王紀五怒吼:「告訴你的主管,他這樣干涉我要做的事情,我要辭職了!」陳履安後來才知難而退。後來,陳履安接任經濟部長,張忠謀說,他幾次要求見陳履安,都要事先預約,有時,陳履安還讓他在部長室外枯坐超過半小時。等到陳履安步出部長室時,竟對他說:「我們邊走邊談吧。」對張忠謀而言,他當然覺得陳履安非常不尊重他。他拿前任經濟部長李達海作比較,人家可是對他敬重有加呢。

中央銀行總裁張繼正的某次發言,也讓張忠謀耿耿於懷。

有一次,張忠謀向政府高層作簡報時,中央銀行總裁張繼正問他,我們憑什麼與美國、日本公司競爭?

張忠謀表示:「我憑好的服務競爭。」

自傳中說,張繼續聞言「哈哈笑了一聲:『哈,台灣公司要憑商譽競爭,倒是第一次聽聞。』」

這段話,張忠謀在書中提了兩次,顯見他非常介意。

籌備台積電之初,向民間募資時,也有一段插曲。

張忠謀找上王永慶,希望台塑集團能夠投資。王永慶問他:「你為什麼找政府辦這件事?你早來找我,也許我們已經辦成了。這種代工事業,能有多少技術?」王永慶又補了一句:「你早來找我,我們甚至可以出你月薪一萬美元。」

張忠謀在書中說,「月薪一萬美元,這就是王董事長對我的慷慨評價!」他說,王永慶根本就不知道,台積電第一任總經理的薪資是年薪30萬美元,如果營運達標,另外還有15萬元分紅。言下之意,他當然對於王永慶如此小看他,也如此看輕台積電的技術水準,而心有不平。那句「這種代工事業,能有多少技術?」應該讓張忠謀記住一輩子。

書中提到的一段故事,也很有意思。

台積電成立之初,張忠謀計畫要由一位工研院高層主管帶領一個IC計畫核心團隊進駐台積電,才能完成技術移轉工作。但他找了半天,工研院卻都沒有什麼人願意赴任。最後,他好不容易說動團隊成員,並且答應給予他們優厚的分紅條件,原始核心團隊才願意移轉到台積電工作。張忠謀說,他每次回想起這段歷史,都「不禁懷念當初加入德州儀器的我。那時二十七歲的我,多麼年輕!多麼有信心!多麼積極地赴第一次『命運的約會』!一點懷疑,一點躊躇都沒有,後來領第一次花紅,感激得說不出話來…。」、「二十九年後,大部分核心團隊成員與我加入德儀時差不多年輕,但他們的憶情竟和我的心情大不一樣。」、他感嘆,「時、地、人都變了。」

但我覺得,張忠謀對核心團隊的這段評價並不公道。因為,當年德州儀器是美國、甚至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公司,能夠到這樣大規模的國際級公司任職,當然是興奮異常。所以,當年27歲的張忠謀,當然會非常開心且積極地赴第一次「命運的約會」。但29年後這批在工研院工作的年輕人,原本就有不錯的工作、不錯的待遇。而台積電呢?能不能在群雄環伺中生存下來,都還是一個問號,要這些人放棄安逸的生活,前往前途完全未知的台積電工作,這根本就是一場豪賭,這怎能與張忠謀當年欣然赴任的時空條件相比呢?

若說,張忠謀真是個這麼有理想性、這麼勇於挑戰之人,當年,他在德儀不得志時,就該掛冠求去,而不是一直默默忍耐,甚至同意被調到連自己都不看好的消費者產品部門工作。到了後期,他被調去當品管部門主管,等於被送進冷凍庫時,他還硬撐著不走。1982年,我國政府第一次邀他返國工作時,他更就應該勇於接受挑戰,而不是像他自己在回憶錄中自承,因為捨不得放棄在德儀的一、兩百萬美元未實現股票選擇權,所以硬是在德儀多留了一年,等到期權到期,把股票變現,大把鈔票落袋為安後才離開德儀。

易言之,連張忠謀都是個如此會為自己荷包精打細算之人,又如何能回過頭來苛責那些剛剛進入社會工作的年輕人呢?

【張忠謀與裁員】
張忠謀在自傳中,提到他三次經歷裁員的經驗,也非常值得拿出來談談。

第一回,是他在希凡尼亞時代,那時,他才二十多歲。公司裡有兩位年輕的同事被裁掉。身為主管,他和兩位同事面談,告知公司的決定。張忠謀還記得同事聞訊後說的話:「看來熱誠和努力還是不夠的。」張忠謀當時非常痛苦,他說:「青年的天真在一天內消失,而這失去的天真以後再也找不回來。」

多年後,類似的場景也出現在德州儀器。1970年,因為不景氣,德儀決定要裁員10%。該如何選擇哪些人被裁?部分主管建議,以考績作為裁員標準。但張忠謀認為,考績太主觀,並不公平,他認為,唯一不容質疑的公平標準是年資,最後進來公司的員工最先被裁。公司最後接受了他的建議。

張忠謀在書中的寫到他此時的心境:「雖然不景氣,又有裁員陰影,但我的心情相當愉快,畢業我經營的事業繼續賺錢,遠勝同業。在那淒慘的年度,很少同事拿到公司股票承購權,但我拿到不少,從各種跡象看來,我在公司前途一片光明。」

這年的張忠謀39歲。明顯可以感受到,與當年在希凡尼亞時代,為被裁員的年輕同事而抗議、而同悲的張忠謀,已不是同一個人。他現在不再為被裁掉的員工而難過,而是考量怎麼裁才最公平。

很多人都說,主管愈當愈冷血。有時,雖然是時勢所迫,汰弱留強是經營公司的必須之道,但在看到10%的同事收拾細軟黯然離去時,張忠謀卻還為自己能領到不少公司的股票選擇權而沾沾自喜不已,不免也讓我感嘆,當年張忠謀說的那段「青年的天真在一天內消失,而這失去的天真以後再也找不回來。」不也正是在說他自己嗎?

張忠謀經歷的第三次裁員風波,是在2009年,也就是他首次把台積電CEO的棒子交出去,由蔡力行執掌的那段時間。

蔡力行的運氣不好,他2005年才接掌台積電CEO大位,想不到,馬上就迎來2008年的全球經濟不景氣。2008年底,台積電估算,2009年第一季的營收,可能會觸到盈虧邊緣,而不像以前一樣有大幅盈餘。為了降低成本,蔡力行在2009年元月,以資遣的方式,把績效表現不好的840名員工給裁掉了。

張忠謀在台積電時的政策是不裁員,他在2008年底,看到公司營收表現不好,猜想蔡力行可能會採用裁員這招,所以還特別叮囑,如果要裁員,一定要把這個議題提到董事會來議決。想不到,蔡力行沒上報董事會,就自行作出了裁員的決定。

結果,2009年元月份被裁掉的員工們馬上就組成了自救會,同年4月,他們還到張忠謀住家前的巷子陳情,高喊「假淘汰、真裁員」、「企業巨無霸,說謊欺負人」等口號。月底,60名離職員工在台積電法說會場地示威,會後又移轉陣地到張家前面示威,當晚,這群人還在附近的小公園搭蓬過夜,打算長期抗爭。

幸好,張忠謀的妻子張淑芬翌日一早就到附近的豆漿店買了足足30人份的豆漿和燒餅油條,帶去慰問在小公園熬夜的自救會成員。張夫人的送暖之舉也軟化了這些離職員工,他們終於散去。

之後,張忠謀指派台積電高級主管組成五人小組,與自救會溝通,最後決定邀請所有被資遣的同仁返回公司繼續任職。結果,有近三成(約250人)願意回任,對於其餘七成(約590人)不願回任的同仁,則發放資遣費及關懷金。

這件裁員風波告一段落後,蔡力行的CEO職務被拔除,轉調為新事業單位的總經理,張忠謀也因此收回台積電CEO的權力,一直做到2018年才再度交棒。

2009年,張忠謀已經78歲了,經歷了長期在商場打滾的他,對於裁員,自然又有不同於年輕、中年時代的看法。特別是這一次的裁員風波,差一點釀成台積電的重大災害,張忠謀此時雖然不是CEO,但仍必須跳下來滅火,所幸他處理得宜,很快將危機化解於無形,但台積電也因此折損了一名CEO,等於也付出了非常沉重的代價。

其實,經營一家公司,該怎麼處理「人」的事,永遠都是最困難的課題。面對表現不好的員工,該如何輔導?如何決定他的去留?都是很艱辛的工作。張忠謀在德州儀器時代,主張用年資作為取捨員工的標準,「愈晚進來的愈早離開」。這樣的標準,我相信很多公司老闆都不贊同。

因為,談到裁員,很多老公老闆總想要把那些年邁體衰、不事生產、薪資又高的「米蟲」先轟出去,這樣才能迅速有效的達到cost down的目標。一個老人的薪水等於三個新人,不裁老人裁新人,這沒道理。

但老人被裁,是最痛苦的事。試想,為公司辛苦工作一輩子,眼看都快可以拿到退休金了,卻突然接到解僱、資遣的通知,那種從天堂掉到地獄的感覺,不是身歷其境者,真是無從體會。況且,中年轉業本來就更困難,要這些老人去外頭面對高不成、低不就的職場環境,也未免太困難了些。

但裁新人就公平嗎?新人如果很努力學習,又肯吃苦,卻只因為自己是個菜鳥,就落入汰除名單,這叫這群職場新鮮人以後要怎麼相信公司是個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呢?

說來說去,裁員總是不易。要怎麼做到皆大歡喜,無痛分手,真的需要大智慧與更細膩的手法。

不過,我倒是很認同張忠謀在自傳中一再傳達的觀念。他認為,績效評估是一個正向、有建設性的制度,績效評估絕對不是拿來作為遣散同仁的手段。

但是,太多老闆、太多人資主管都不懂這個道理。他們真應該向張忠謀學習。

【張忠謀沒有說的事】
讀張忠謀的自傳,除了要看他說了些什麼,還要看他沒說了什麼。而這些沒說,或沒說清楚的事,或許才是更值得挖掘的故事。

例如說,張忠謀雖是台積電董事長,但他曾七度以領袖代表身分出席APEC領袖會議。這是舉世的殊榮,很難想像,張忠謀會忽略這件事,但在書中,他未置一詞。

台積電的根雖然在台灣,但他的10廠(8吋晶圓廠)設在上海松江區、16廠(12吋晶圓廠)設在南京浦口經濟開發區。這兩座晶圓廠都是張忠謀擔任台積電董事長任內完成,但書中也全未提及。

在台積電的四百多家客戶中,中國的華為,曾經一度是台積電最重要合作夥伴。據說,全盛時期,台積電有15%的產能是供應給華為。但後來美中貿易戰爆發,美國商務部要求台積電不得將先進製程晶片供應給華為,導致台積電一夕之間失去一名重要的客戶,但為了長遠的生計發展,張忠謀不得不忍痛退讓。這段歷程,張忠謀在書中並未交代,甚者,在自傳下冊第26章,張忠謀列出的「十五大」客戶中,也故意忽略掉華為。曾經是台積電重要客戶的華為老闆任正非,看到張忠謀的自傳時,心中應該很不是滋味吧?

是我太泛政治化了嗎?我想,不論是代表中華民國政府出席APEC會議,或是赴大陸投資,甚或是與華為的生意往來,都會牽涉到兩岸敏感的神經。我猜,張忠謀這兩本自傳,未來應該也會在大陸地區出簡體字版,他(或出版社)是不是先考慮到要避免產生無謂的麻煩,才故意濾掉這些可能會引發政治爭議的故事呢?但想想,這些被忽略掉的故事,其實可讀性甚高呢!就此略過,其實有些可惜呢!

談到婚姻,張忠謀有兩段婚姻。第一段婚姻,在他的回憶錄中著墨不多(僅用了下冊第12章的一節敘述)。對於這位配偶,全書只以「妻」、「前妻」稱之。據張忠謀在書中所稱,這位女子與他同年,在二十歲兩人在大學時相戀,二十二歲就結婚。但婚後十餘年,兩人的感情漸行漸遠,到了四、五十歲,已形同陌路。

終於,熬到50歲(1981年)時,女兒(書中也未揭露過她的名字)去念波士頓大學(她母親的母校),而且即將畢業自立,張忠謀見時機已到,決定與妻子分居。

於是,他找了一個七十餘坪的公寓,布置了很現代式的傢俱,還裝了頭等音響後,就從家中搬出,獨自生活。

破碎的婚姻,對張忠謀的心中不可能沒有造成衝擊。在書中,張忠謀引用了瓊瑤小說《庭院深深》的一大段歌詞,低訴著「不如離去!不如離去!」(瓊瑤小說原文應是「不如歸去!不如歸去!」),以此自況。

至於第二段婚姻,張忠謀在書中也僅以一章(第28章)的篇幅帶過。

書中,張忠謀並沒有詳述他與妻子張淑芬(Sophie)是怎麼認識的,只說他是在台灣遇上了比他年輕13歲的她,而「她的活潑、好動、樂觀忽然使我感覺又年輕起來。」於是,兩人在2001年,也就是張忠謀70歲那年結婚了。

張忠謀說,人生的戀,分成三種。少年(18至30歲)戀充滿了憧憬、理想、情慾;中年(30至60歲)戀重於工作或事業的相互扶持;晚年(60歲以後)戀卻是相當純真的相互照應。他自認,他享受了少年戀,錯過了大部分中年戀,現在享受純真的晚年戀,已經算是福氣了。

當然,若把張忠謀與張淑芬的戀愛史攤開來說,其故事還是相當驚人且精彩的。但這個社會有時就是如此,面對張忠謀這樣的教父級人物,他的某些言行舉止總被合理化或淡化,同樣的故事若發生在其他人身上,男女主角所遭受到的抨擊可能就遠超過他的想像了。看看甫過世不久的瓊瑤,她直至死後,仍不免受到衛道人士的批評,就是一例。

張忠謀在自傳中有一個人名、有一家公司、有一項工作,他都省略了。

這個刻意被忽略掉的人,就是曹興誠。這家公司,就是聯華電子(聯電)。這項工作,就是聯電董事長。張忠謀曾擔任此一職務,而且是很長的一段時間。

如今國人對於曹興誠的印象,可能都集中在他常常穿著防彈衣,跟著立委沈伯洋後頭搖旗吶喊,並且狠力批評中共的形象。但其實,曹興誠早年可不是這樣的人。

曹興誠是台大電機系畢業,1974年就進入工研院工作,比張忠謀足足早了11年。1976年,工研院與美國無線電公司(RCA)簽訂技術移轉授權合約,即所謂RCA計畫,曹興誠為此也赴美學習半導體技術。1980年,在工研院主導下,聯華電子創立,透過技術移轉,聯電從工研院手中取得台灣第一座積體電路示範工廠,開始生產7.5微米製程晶圓,成立僅六個月的時間,產品良率就已高達七成。原本在工研院電子所擔任副所長的曹興誠,也轉任聯電擔任副總經理,並於翌年升任總經理。

(由上面的敘述看來,聯電絕非曹興誠創辦。首任及次任董事長也都不是他。多年來,曹興誠一直對外聲稱自己是聯電的創辦人,可能過譽了。)

根據維基百科的記載,最早開始思考晶圓代工可能性的,是曹興誠,他更於1984年前往美國,與當時擔任台灣科技顧問的張忠謀討論此一規劃,但據說,當時張忠謀並不贊同,想不到,張忠謀在1985年回台擔任工研院院長後,還兼任了聯電公司董事長。1987年,張忠謀主導成立了台積電,卻率先實踐了晶圓代工的商業模式。曹興誠自此認為,他最原始的想法遭到張忠謀剽竊,也種下兩人之間的心結。此後的一段期間,張忠謀一直是聯電、台積電兩家公司的董事長,直到1991年,曹興誠以「競業迴避」的理由,聯合其他董事逼宮,張忠謀才辭去聯電董事長一職。

多年來,台積電和聯電一直處於競爭狀態,這兩大晶圓廠也被市場稱為台灣晶圓雙雄。直到2017年,聯電宣布不再追逐14奈米以下先進製程,等於承認在技術上全面落敗,這場雙雄之爭才算落幕。

顯見,在台積電成長茁壯期間,聯電一直是很強力的競爭對手,曹興誠這個人也在國內的晶圓代工產業上佔有非常重要的一席之地。但在張忠謀的自傳中,聯電被忽略了、曹興誠被忽略了,甚至連他自己在聯電當過董事長這麼大的事,他也忽略了,這顯然是刻意為之。

試想,在張忠謀的職涯中,他快進快出美國通用電子,任總經理的時間不到一年,這段歷史都能在他的自傳中佔上些許篇幅,那麼,他擔任聯電董事長時間長達6年,而書中竟然一字不提,若說是他無意間疏漏了,我可不相信。

書中唯一提到聯電之處,是下冊第23章。這段文章說,政府決定要技術移轉,成立記憶體公司,張忠謀組了一個團隊投標,「業界盛傳至少台積電與聯電會投標」,為了搶到這個案子,張忠謀最後出了57億5500萬元的高價,以獲取政府「次微米計畫」的技術。但開標後,他才發現,他是唯一的投標者。

而「聯電董事長立刻發布:他成功地抬高了我們對政府的回饋。」張忠謀說,當時他雖「稍有被玩弄的不快,但這不快很快地過去,畢竟,更大的挑戰還在後面。」

「聯電」這兩個字,在全書就只出現過這兩次,而曹興誠呢?張忠謀根本不願提,他只以「聯電董事長」代過。

張忠謀雖然在書中說,在這次的競標案中,他「稍有被玩弄的不快,但這不快很快地過去」,但我認為,這話不實。因為,在稍後的文章中,張忠謀也揭露,多年後,他從參與這項標案的經濟部顧問張俊彥口中得知:「你們的數字比我們的底標高一倍多!」顯然,在這場競賽中,張忠謀被當成了「盤子」。

但由此也可以看出,張忠謀與曹興誠,或者說,台積電與聯電之間的心結與戰爭,是多麼的激烈。當然,從成王敗寇、從「只記得冠軍,沒人記得第二名」這樣殘酷的事實來看,聯電或曹興誠技不如人,在晶圓先進製程的研發上,被台積電遠遠拋在後頭,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但晶圓業界的這段公案:「到底誰才是晶圓代工最早的發想者 ?」張忠謀又為何要辭掉聯電董事長職務?他其實有責任也有義務向霧裡看花的眾人說個清楚,不是嗎?

【張忠謀自傳中最動人之處】
張忠謀用中文寫自傳,並不容易,因為,他在美國多年,其實是習慣用英文思考的人。他在書中自述,他寫自傳,套一句大文豪海明威所言:「簡單的字句,真實的感情」他說,這兩者他都有。

的確,書中可以看到不少處他對於不以為然之人的直言無諱,甚至到了不假辭色的地步。我可以感受,那的確是他「真實的感情」。

他提到他與前妻離異,還引用瓊瑤《庭院深深》裡的一段文字,看得出來,那段破碎的婚姻,對張忠謀的傷害很大,這也是張忠謀在書中少數流露出真實情感之處。

另一段也很讓我動容之處,張忠謀談到他希凡尼亞的衰敗。希凡尼亞是張忠謀第一個工作,他在那兒只待了三年,但應該是一生最好、最年輕的三年。他回憶,後來,希凡尼亞被通用電子購併,但業務始終不見起色,最後通用電子決定要放棄半導體業務,出售一切儀器設備。彼時,張忠謀已經擔任德儀積體電路業務副總裁,他聽聞通用要出售希凡尼亞的設備時,也回到原來的老廠房參觀,「只見當年四周是年輕人笑聲的辦公室,如今卻只有如死亡般的寂靜,他在空曠的廠房默立良久,恍如隔世。」

我能想像張忠謀重遊故地,但景物依舊、人事全非的感嘆。電子業就是如此競爭激烈且殘忍的行業。稍有不甚,馬上就被人追過,而且很難再次追回來。希凡尼亞曾是一家前途看好的半導體公司,也讓張忠謀因此受到啟蒙,但多年後重回故地,卻有恍如隔世的疏離感。那種蒼涼,一定很深刻的印在張忠謀的心裡。

【張忠謀的管理心法】
讀張忠謀的自傳,當然要學習他如何把台積電這家公司帶成世界一流的大企業。在書中,張忠謀提到一些觀念,也值得我們學習:

 我發現,要知道自己的弱點,最好的辦法就是聽客戶批評。

 假使一個經理不能有效地帶領他的部隊,那我應該撤換他,而不是替他做他的工作。

 我要求我的下屬不輕易承諾,但一旦承諾,必定不計成本實踐我們的承諾。

 領導力有兩部分:第一部分是凝聚團隊,第二部分是帶領團隊朝對的方向走。而領導是否成功,卻只有一個標準:你的團隊有沒有在贏?

 怎麼使每一個同仁投入他的工作,而且對公司忠心?我的答案是:要他做他能做,而且喜歡做的工作,給他好的待遇,以及公平的環境。

 領導者不只要凝聚他的團隊,還要帶領他們「贏」,而這路程往往崎嶇。這就靠領導者的專業智慧、策略和勇氣。團隊期盼的是一個能帶領他們「贏」的領袖,而不是一個好好先生。

 「學習曲線」理論的兩個基本理念是:一、先發制人;二、市場占有率非常重要。

 技術領先!製造優越!客戶信任!

 客製化產品通常比標準型商品容易賺錢。

 「不與客戶競爭」、「客戶是我們的夥伴」是台積電的座右銘。

 「品質是我們工作與服務的原則」

 「績效評估」是一個正向、有建設性的制度,「績效評估」不是拿來作為遣散同仁的手段,未來也不會如此。

 台積電的企業經營理念:一、堅持高度職業道德;專注於「專業積體電路製造服務」本業;三、放眼世界市場,國際化經營;四、注意長期策略,追求永續經營;五、客戶是我們的夥伴;六、品質是我們工作與服務的原則;七、鼓勵在各方面的創新,確保高度企業活力;八、營造具挑戰性、有樂趣的工作環境;九、建立開放型管理模式;十、兼顧員工福利與股東權益,盡力回饋社會。
展開
宛如星辰的你【2023年本屋大賞TOP1】(璀璨如星版書封)
讀者評分
5.0
|
2024/12/11
日本文學界設有四十多個獎項,耳熟能詳的有「司馬遼太郎賞」、「吉川英治文學賞」、「大江健三郎賞」、「直木賞」、「芥川賞」等,奪得這些桂冠的作品,通常都會賣得比較好,對讀者而言,小說獲獎與否,也是一個很便利的購買指南。但與前述各獎項相較,我更偏好「本屋大賞」,不論是被提名或獲獎的小說,我關注的程度都比較高。

與其他文學獎不同,「本屋大賞」是由日本全國各書店店員集體選出的「最想銷售的書」,所以,這些入圍的作品,自然有更高的娛樂性與更平易近人的可讀性。換句話說,能獲得「本屋大賞」青睞的作品,通常都是精彩度很高,又很能打動人心的小說,閱讀這類書籍,也不太容易踩到地雷。

最近,我注意到接連奪得2020年、2023年兩次本屋大賞的小說家凪良汐,於是把他的作品《流浪的月》(獲2020年本屋大賞獎)、《蓳莊的客人》、《宛如星辰的你》(獲2023年本屋大賞獎)都買來讀。這三本書都非常好看,而《宛如星辰的你》更是讓我看完後,忍不住從心底發出呼喊:「我一定要向大家推薦這本書!」

*下文有雷*

《宛如星辰的你》是一部愛情小說。故事發生在日本四國愛媛縣來島,那是一個被瀨戶內海包圍的小島。女主角井上曉海在高中時,爸爸出軌,並搬到女友林瞳子家住。瞳子是個很專業的刺繡老師,而且有著非常獨立的個性與人格。曉海被她的特質深深吸引,也跟著她學習刺繡。曉海的媽媽最初發現丈夫出軌時,勉強自己表現優雅,但最後終於不敵現實,而終日酗酒。她把一生幸福都寄託在丈夫身上,沒想到最後落空,從此像一攤爛泥,連帶著也把曉海拖住,讓她動彈不得。

男主角青埜櫂是曉海的高中同年級同學,他母親是個花痴,不斷的談戀愛,又不斷的被男人拋棄。櫂不甘心一輩子都窩居在四國,高中畢業後就隻身前往東京發展。他成了漫畫故事的原作人,和畫家尚人、編輯植木成了鐵三角,合作了一部部叫好又叫座的漫畫。但在事業一帆風順之際,尚人是同性戀並且有個未成年男友的戀情被八卦雜誌挖出,在輿論交相指責下,他們的事業從此跌入谷底。

從高中時期,曉海就與櫂交往,之後因為櫂遠赴東京,兩人形成了遠地戀情。他們雖然努力維繫感情,但又發生誤會,且因為不了解彼此的內心,終致分手。分開後的兩人,仍然心繫對方。多年,曉海意外得知櫂罹患重病,於是不顧一切衝去照顧他,並陪伴他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

從以上的描述,或許會覺得這本書只不過是一本普通的言情小說,跟瓊瑤阿姨的鴛鴦蝴蝶夢相比,也不見得高明到哪裡去。但其實不然。如果細細捧讀凪良汐的這本著作,就會發現他的文筆特別動人(當然,譯者簡捷優雅的譯筆也居功厥偉),字裡行間的金句不斷,且處處發人深省,又常令人掩卷嘆息。更重要的是,這本書裡的每一個角色都非常立體,有血有肉,看著書中的文字,腦裡卻能浮現清晰的畫面,宛如看了一場愛情電影那麼的浪漫。

我常想,小說的作者如此辛苦的創作出一部作品,在他們的內心深處,總是會有些想法或觀念,想要透過字裡行間的敘述傳達給讀者吧?那麼,凪良汐又想藉著《宛如星辰的你》告訴我們什麼呢?

這幾天,我反覆咀嚼這本書的餘味,終於覺得,作者想要告訴我們的,是追尋與羈絆的意念,就像風箏與線之間的關係。

以這本書中的幾個角色為例。

曉海的母親最初知道丈夫出軌時,還一心以為老公遲早會回到身邊,所以她才有著妻子的從容不迫,但這種餘裕其實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她只是靠著偽裝來維持自我。
為了維持這種從容,她渴望老公回家時,竟要硬撐著說:「男人愛面子,我們要妥協一下,主動去接他回來才行。不給他個台階下,他想回來也回不來吧?」然後煮了一桌菜,逼著女兒去把丈夫接回家。但老公的心就像斷了線的風箏,怎麼可能追得回來?

失去老公以後,曉海母親只能倚靠女兒。原本,她反對女兒和櫂交往,因為櫂是「酒家女的兒子」。但後來,櫂到東京發展,成了知名作家後,她又以女兒是櫂的女友為榮。最後,女兒和櫂分手,她驚慌失措,又被神棍騙走所有積蓄。被女兒指責後,她羞憤之下開車出門,卻發生車禍,不但身受重傷,還要賠付對方天文數字般的賠款。
至於曉海,從小,她對父親的出軌、母親的軟弱,不是沒有怨言。

在初次得知父親出軌時,曉海自述:「對於父母親絕對的信賴感、安心感,像寫在海灘上的字一樣,過於輕易地被浪捲走。」、「大人也會說任性的話,也會恣意妄為,我在17歲時明白了這件事而不知所措。」

因為父、母親的感情生變,讓她的人生計畫整個大亂。她本來打算在高中畢業後就跟著櫂一起去東京的。但在畢業前夕,曉海的媽媽情緒失控,跑去丈夫外遇的女人家附近縱火,還毆打情婦。母親精神崩潰,曉海只得得留在島上照顧媽媽。她媽媽一再闖禍,一再留下爛攤子,卻只會哭著說「好想死一死算了。」曉海心裡吶喊:「想死的是我啊!」

到後來,她終於自覺,她必須武裝自己,從此以後再也不依靠任何人,自己的生活自己支撐,無論是媽媽還是其他所有事情,全都一肩扛起。再也不說喪氣話。她告訴自己,有時間哭訴不如去賺錢,有時間擦眼淚,不如抬起腳再前進一步。

她徹底斷念,不打算離開故鄉了。曉海是這麼說的:「我下定決心要在這座島上背負著媽媽活下去,事到如今不打算再逃避這份責任。假如到了現在還逃跑,我會後悔的,後悔那時為什麼不捨棄一切跟櫂一起遠走高飛,我會怨恨媽媽、怨恨這座海島。」

櫂的母親又是另一攤爛泥,而且較曉海的母親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的媽媽穗乃香,是島上唯一一間小酒店的媽媽桑。是個片刻沒有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人。

櫂對母親,是這樣的感受:「對母親的言行已經不再失望,也不會生氣。不要深思就好。再怎麼渴望也不會被給予的東西,只要放棄就好,當作它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不要期待。」、「要是能捨棄她固然輕鬆,但屆時也會因為遺棄了她而產生罪惡感。說到底,我們能做的,也就只有選擇挑起哪一種重負而已。」、「我問的是她能不能幸福,不是別人能不能給她幸福。她就是因為將幸福寄望於別人,才會屢次失敗。你要自己變得幸福才行,唯有你自己絕對不會背叛你。」

曉海的媽媽被丈夫拋棄,從此不再追求男人。而穗乃香則是不斷的戀愛,一談起戀愛時連孩子都不顧,但被男人拋棄時又不斷的受傷。

但也因為穗乃香不斷的談戀愛,顧了男了就忘了孩子,櫂才得以保有自己的生活空間,也更因此可以在高中畢業後遠離故鄉,到東京發展。他功成名就後,變成了母親的提款機,他也盡可能滿足母親經濟上所需,以彌補不能陪伴在側的遺憾。

「所以血緣這種東西才麻煩」,櫂的心中知道,只會扯後腿的父母大可棄之不顧。可即使理智上明白,也仍然無法一刀兩斷。他嘆息,如果可以只靠著對與錯來決定一切,那該有多輕鬆啊!

他明白他母親處事的原則一直都是閃躲,碰到討厭的事情就不想面對。與其說是母親,更像一包沉重的行李,但事到如今也拋不下。

他自覺:「每個人出生時,各有各自被賦予的東西。或許是閃耀的寶石,又或是扣在腳踝上的鉛球。無論是什麼都無法拋下,恐怕是牢牢鑲嵌在我們靈魂裡的東西吧。從出生直至死亡,我們每個人都是一邊喘息,一邊拖著自己的靈魂前行。」

「這種主動選擇,該視為枷鎖,還是視為驅策自己的原動力?我想早日獲得自由,想放下重擔,但這個願望與『母親的死亡』直接相關。母親死時,我必然感到後悔,而後悔又將成為新的重負,再一次壓在我身上。我祈求的明明只是自由,但自由卻永遠也來不到。」

櫂雖然遠赴東京,但仍然被母親羈絆著。

相較於曉海和櫂的母親,書中另一名女性林瞳子(也就是曉海父親外遇的對象),就是個截然不同的存在。

在書中,曉海是這麼描述她初見的瞳子老師:「年紀比媽媽大,應該四十五歲左右了,看上去卻非常年輕。她剪著一頭像男孩子一樣露出後頸的短髮,化著淡妝,背脊挺得筆直,她不像櫂的母親那樣散發著顯而易見的女人味,替植物澆水的身影有如一棵健壯的小樹。」、「乍看之下明明是個像男孩子一樣的人,細節卻打理得無微不至,這些難以一眼看穿的亮點,就好像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她是個澟然堅毅的人,看來是比起美貌、性感、青春都更禁得起考驗的珍貴寶物。」、「那個人的話沒有勝算,太棘手了。」

瞳子老師開了間刺繡教室,教導法式鉤針刺繡,也獨立接案,因此有經濟收入,不必倚靠任何人。曉海的爸爸被瞳子吸引,最終決定拋妻棄女,搬去與瞳子同居。但與瞳子共同生活後,曉海的爸爸也不再是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男人,反而懂得分攤家務,後來更能下廚料理。

曉海覺得,把爸爸變得不再是「爸爸」的瞳子小姐使她憎恨,同時卻也無比羡慕。因為,瞳子小姐能夠自立,不依靠男人,堅持做自己想做的事,說難聽點就是任性妄為,把她和媽媽的家搞得分崩離析。可是,她卻對瞳子的任性和堅強懷抱幾分憧憬。曉海覺得心中矛盾,但沒辦法恨這個搶走她爸爸的女人。

瞳子的人生觀也一再的衝擊著曉海與櫂的心靈。

她問曉海和櫂:「過自己的人生,需要獲得誰的許可嗎?」

「要是顧慮別人而放棄重要的事物,事後可能後悔莫及喔,到時或許會把責任怪罪到那個人頭上也不一定。但是從我的經驗來說,無論怪罪誰也無法讓妳釋懷,也無法因此獲得救贖。沒有誰會為妳的人生負責任。」

「我有工作,也有一定的積蓄。當然有些東西是錢買不到的,但有些時候確實是因為有錢,我才能保有自由。比方說,我不必依存於任何人活下去,也不必心不甘情不願地聽從任何人的命令,這是很重要的。」

「說到底,戀愛這種事本來就不可能單純以正確與否去衡量,如果妳無論如何都想要這個人,那也沒辦法。只能盡全力拼搏,不讓自己後悔。」

瞳子知道自己想要與曉海的父親一起生活,所以她毫不考慮的就下手。她不覺得對曉海的母親有虧欠,但她卻對曉海道歉,甚至,她願意把畢生刺繡的功力全數教給曉海,後來更把自己的所有客戶都移轉給曉海。瞳子知道,夾在大人感情戰爭中的孩子,都是無辜的,這也是她願意去努力彌補的。

可是,兩女爭奪一男的戰爭終究是殘酷的。當曉海的媽媽發了瘋似的衝到瞳子家附近縱火,還毆打瞳子時,瞳子沒有畏縮,也沒有反擊曉海的母親,她只是以「武士切腹」作為兩個女人處境的比喻。

她說,武士切腹後一時還死不了,所以才需要有人砍頭來「介錯」,不讓切腹者痛苦太久,這才是真正的憐憫。如今,她和曉海的媽媽都已經把肚子切開了,剩下的只差男人砍下最後一刀。要是男人在這時候害怕、逃避,求死不得的女人只能痛得滿地打滾。

她說了很值得深思的話:「如果明知道之後會更加痛苦,也希望對方短暫地對你溫柔嗎?那不是溫柔,而是懦弱。」、「到了關鍵時刻,無論被誰咒罵,也要毫不留情地割捨;無論被誰憎恨,也要不顧一切地爭取。如果沒有這樣的覺悟,人生會越來越複雜喔。」

所以,義無反顧很重要。「到了關鍵時刻,無論誰對妳說了什麼,切記都要做自己喜歡的事喔。讓人害怕的,只有『嘿』地跳過阻礙的那一瞬間而已,跳過去之後妳就自由了。」

瞳子的自信,讓曉海目眩神迷。她自問:「對自己有自信的女人,是不是更能夠坦然依靠男人呢?又或者,那不是依不依靠的問題,而是彼此互助的關係?」
跟瞳子老師足以相互呼應的,是北原老師。

北原是一位化學老師。之前,他愛上自己在高中任教時的學生,並且生了一個女兒小結。因女方父母反對,兩人無法結婚,且無法在原校繼續任教,北原老師成了單親爸爸,帶著五歲的女兒小結搬到愛媛縣的高中教書。

某夜,他意外撞見高中生的櫂和曉海在防波堤外的消波塊陰影處親熱,他叫這兩個年輕人事後到化學教室找他。櫂和曉海以為北原老師一定會責備他們,沒想到,老師只是遞出一盒保險套,還跟他們說,以後如果有需求,可以向他借大門鑰匙,到化學教室做比較安全。

之後好幾年,他一路陪伴在曉海和櫂的身邊,引導他們,也為他們解決困難。直到後來,在曉海心靈破碎時,更向她求婚。北原老師如此做,不是乘人之危。套一句他的說法,他們兩人的婚姻更像是互助會,是兩個心靈破碎的人相互扶持。

曉海曾有這麼一段獨白:「北原老師和櫂之間沒有一處相同,我不曾和他談過戀愛,卻和這個人彼此相繫。像在暴風雨的海面上,遙遙望見和自己一樣獨自飛行的一隻孤鳥,如此令人心安。彷彿告訴我,即使隻身一人,也絕不孤獨。」

在曉海的心中,北原老師和櫂是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位置:「北原老師和櫂完全不一樣。我和櫂之間是戀愛,我們年輕氣盛,凡事不願相讓,無法彼此扶持。北原老師和櫂位在完全不同的地方,因為永不重疊,所以互不衡突。」

曉海也知道,小結的媽媽一直存在於北原老師的心中,就像她也忘不了櫂,他們各有思念的對象,各自背負思念的苦痛。「在這個崇尚愛的寶貴、愛能拯救地球的世界,我們的愛卻拯救不了任何東西,真要說起來,它更接近一種詛咒。我們都懂得這種痛苦,所以對彼此感到親近,像看見同一條根系開出的另一朵花。這樣的我們互相依靠、彼此扶持著活下去,感覺是如此理所當然。」那種扶持,更像是兩人三腳般的一起相互支撐著生活。

後來,曉海意外得知櫂罹患重病,她掙扎著要不要去探望並照顧他,也在掙扎著要怎麼向北原開口,沒想到,北原一看到曉海臉色不對,馬上就察覺是櫂生了重病。在曉海還沒作出反應前,他已毫不猶豫的要她馬上收拾行李飛去東京。

曉海很驚訝。她和北原才結婚兩年,如今卻要拋棄新成立的家庭跑去見舊情人,這會讓北原在鄰里間陷入如何不堪的處境啊?但北原無所謂,他說:「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們都有權利活出屬於自己的人生。」、「別人說什麼,隨便聽聽就好了。每個人各有自己的生活,不過是站在自己的立場發表意見而已。所以,妳也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

「對世人來說,我過去做的是該被丟石頭譴責的壞事。但我不後悔,那時候無論要我拋棄什麼,我都想實現她的願望。妳接受了這樣的我,說願意跟我一起生活。我當時就決定,當妳真正想要追求什麼的時候,我一定要助妳一臂之力。」

所以北原完全不考慮自己會否陷入鄰里指手劃腳的窘境,他火速安排曉海飛去東京照顧櫂。而當最終,櫂僅剩下最後一口氣,想回到故鄉看一看他和曉海一再錯過的煙火,曉海想向北原求助,櫂大驚說,「讓離家出走的老婆和外遇對象進家門?老師不是認真的吧?」但北原老師怎會是一個在乎外界眼光的人呢?他果然一力安排並把櫂接回故鄉,完成他最後的心願。

瞳子和北原都是非常我行我素的人,能夠活到這麼不顧他人的指指點點,一定要有超越常人的勇氣與意志,這也絕非易事。我真的覺得,如果在曉海和櫂的生命中,錯過了瞳子、北原老師,他們一定沒辦法活得那麼堅強。

而受到了瞳子和北原的影響,到了故事的最後,曉海也終於學會不再在意旁人的眼光和耳語,能夠坦然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這本書另一大看點,當然是曉海和櫂之間的愛情了。

小說的寫作方式是以曉海和櫂的視角,分章撰寫。所以,我們可以透過曉海和櫂的敘述,直抵他們兩人的內心。很多話,他們都沒向對方說出,但透過小說的描述,我們一再看到他們心中的吶喊。他們明明彼此深愛,但對於對方外在的表現,卻因為無法體會,而產生種種矛盾、誤解,最終彼此錯過,我們會焦慮、會揪心、會扼腕,但卻無能為力。

故事的開端,櫂和曉海都是高中生。櫂一直想著,高中畢業後就要去東京發展。曉海也想離開島上,但卻被母親困住了。

留在來島的曉海,畢業後步入社會工作,她省吃簡用,放假時就跑去東京和櫂約會,平時穿的時便宜的衣服,但為了去東京而買了昂貴的洋裝和新的內衣褲,她不希望櫂覺得她和東京的女生比起來土裡土氣,但她的穿著和打扮,仍然寒酸。

在櫂成名之後,在故鄉工作的曉海,突然多了一個「櫂的女友」的身分。公司主管對她客氣,她提出的建議案獲得採納,原因都是因為她是櫂的女友。她每天做著一成不變的工作,覺得自己只在原地踏步,她想要追上櫂,但卻發現兩人之間的差距,已經巨大到她不可能趕上。同事為她喝采,但她發現,「這不是屬於我,而是屬於櫂的掌聲。」

而看著成名後的櫂一擲千金,曉海非但不羡慕,反而懷念起以前清貧的日子。她覺得她和櫂若還坐在對等的天秤兩端時,或許還敢說出真心話,但天秤在不知不覺間傾斜失衡,再施加一點重量就彷彿要整座翻倒。雖明知如此,但她心裡一角卻也希望它趕快傾倒,好讓她解脫。

發現兩人之間的感情慢慢出現變化後,曉海心中矛盾。她知道,吵架是遠距離戀愛的致命傷,尤其在面對櫂時,曉海沒有任何拿得出的籌碼,無法表現出任何強硬的態度或立場。所以,她不敢責備櫂,害怕她會因此分手。結果,她的沉默助長了現在這種最糟的狀況,她自覺現在的自己像個共犯。

最終,在喘不過氣時,曉海決定和櫂分手。可是,縱然分手,她一心仍在櫂身上。

分手三年,在偶然的一晚,曉海和別的男人上了床。可是,那一晚,她心裡想的還是櫂,心中還是覺得背叛了他。她雖然和櫂三年沒聯絡,但她打從心底根本沒有離開櫂。

櫂又何其不然?

在東京的櫂,身體更早就背叛了曉海,他外遇不斷,但他告訴自己,那都只是逢場作戲,只為了發洩情慾,並沒有帶著一絲一毫的愛情。甚至,到了後來曉海和他分手,他也事業潦倒時,被一名女人收留同居,他會和這名女子一起生活,原因也只是因為她和曉海姓名相近。

不管兩人相隔多遠,分離多少時間,但其實他們兩人心中仍然相繫。所以,當曉海後來從櫂的母親口中得知,櫂已經不久於人世時,她終於遵從她內心的指引,毅然絕然的奔去看他,照顧他。

北原老師送曉海離開來島時,曉海心裡想著:「或許從一開始,我離開這座島的時刻就注定該是『現在』。假如十八歲時和心愛的男人一起離開,我眼中將只有多彩炫目的未來,不會理解自己拋下的東西有多麼沉重,由於這種一往無前的堅強,和櫂之間或許也會曇花一現、蜻蜓點水般地結束。從那之後過了十四年,現在終於作好了準備,我理解自己捨棄的事物有多少價值,即使如此,仍然自由地、憑藉著自己的意志,隨心所向地到櫂的身邊。」

櫂其實並不是一個很容易相處的人。

在高中時代,曉海初次邂逅櫂時,就是發現他偷偷喝酒。

而櫂之所以能跟曉海走到一起,或許和他們的家庭背景很像,都來自一個破碎家庭,都有一個扶不起來的母親有關。因為有這麼相近的遭遇,所以他們更能彼此相惜。
但櫂的人生觀其實是很灰色的。他自述:「對我來說,這個世界不能信任,一旦相信了便會嘗到苦頭。我很清楚自己運氣不怎麼樣,從小碰上一件好事總會發生兩件壞事。越走運的時候我越得自我批評、鞏固防備,久而久之已經養成這種沒出息的習慣。」、他更自嘲,「以前的生活,簡直是非生即死的生存遊戲。」

他後來決定把他的經歷化成一個又一個的故事素材,透過漫畫或小說傳達出去。他的寫作動機很單純:「我在無論如何都無法填補的空洞裡,塞滿了架空的故事。堆砌寂寞築成的城堡依然是城堡,它是只屬於我、絕不讓渡給別人的領地,也是我的命脈。有了它,即使孤單一人,我也能夠堅強地支撐下去。」、「這些不堪的經驗和記憶,驅使著我書寫故事,我擁有其他人所沒有的經驗。無論那是寶石或是汙物,在撰寫作品的時候都同樣會成為寶山。我把那些想扔也不掉、垃圾一般的經驗活用在故事當中,編輯看了,卻稱讚這是『才華』,是『細膩的感性』。」、「寫故事的時候,總會遇到討厭的場面,想到要寫它就痛苦,甚至寫到肚子痛,可是不寫那一段就無法往前推進,所以我總是相信故事過了這段絕對會變得更有趣,說服自己繼續寫下去。」、「我決定把以前的生活當作一個笑話。讓悲傷的故事一直悲傷下去,等於是把過去的我永遠囚禁在那個故事裡。我要從那裡逃出來,用同樣的材料建構出截然不同的故事,這就是對我自身的救贖。」、「時間所剩不多,差不多該看清現實了。比起那些父母會把一切安排妥當的傢伙,我們已經相對不利了。既然這樣,我們只能從手牌裡選擇自己最不想放棄的東西。」

櫂對於自己的人生覺得悲觀,但對於曉海,他卻有著出奇的肯定。在櫂的眼中,曉海像是永恆的存在,是他唯一能夠定錨的救贖。他憶起他和曉海彼此相擁的時候,他們的愛情天秤不會不安定地搖晃,反而紋絲不動地靜止下來,他覺得此時他內在空虛的部分會被填滿,也因此能體會到內在和外在都受到滿足的感覺。

他也自覺,他和曉海之間總有說不完的話。他們的對話天馬行空地展開,「所有話題都只聊到一半就草草結束,我們的關係像間被小偷翻得亂七八糟、所有抽屜都被拉開的屋子。」這種無拘無束又不刻意的關係,令人自在。

櫂覺得曉海就是個「像故鄉一樣的女人」。無論好壞,都是特別的。他不需要荒誕的刺激。比起那些,他更渴望工作夥伴無法給他的安心感,希望曉海能療癒他忙碌的日子中累積的疲乏。

他如此區辨戀與愛:「如果說熱戀是朝著永遠無法抵達的目標急速奔馳,那麼在不知不覺間緩緩漂流到既定的歸處,或許就是愛吧。」

曉海就像櫂心中的瀨戶內海。「平靜、沉穩、明朗,能感受得到深藏在底下的堅強如暗潮湧動,令人難以抗拒地將自身交託出去。」

可是,或許就是因為太安心,所以讓他誤以為曉海是他一輩子的羈絆,會永遠跟他在一起,永不分離。因為他無法想像兩人會分手,所以一旦曉海決定要離開他時,他會如此措手不及。他想解釋、他想挽回,但是,在工作的壓力下,他又不得不被排山倒海而來的工作移轉注意,等他回過神來,兩人竟然已經分開好一陣子。

故事終章,曉海回頭找到了櫂。而此時,櫂已不久於人世。成了知名刺繡師,且有獨立經濟能力的曉海,能夠照顧自己和櫂的生活,櫂因此覺得終於不用再替曉海操心,而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他說,「這種心情,總覺得就像風箏斷了線一樣。」櫂心裡的那條風箏線,一直懸在曉海的手中。櫂放了心,覺得自己可以飛了,曉海呢?櫂到了生命的尾端,曉海怎能不放手?她只能說:「你想飛到哪,就飛到哪吧。」、「我會追著你跑,而且也會追上你的。」

走筆至此,新聞傳出瓊瑤輕生的訊息。2019年,瓊瑤的丈夫平鑫濤辭世,她一直沒有走出悲慟,熬到了2024年12月,她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這讓我想到,西方婚禮上,神父或牧師總會要新人交換著這句誓詞:「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離。」但死亡真的能讓戀人分離嗎?

就像本書的最末,曉海一人坐海灘,她看著櫂用生命獻給她的遺物,她流淚,但說:「沒什麼好悲傷的。」、「現在我知道,只要我想,隨時隨地,我都能步履輕盈地去到那一側,所以不必著急。」

瓊瑤在丈夫過世五年後,跟著去到了那一側。或許,有一天,曉海也會如此步履輕盈…。

人世間的悲歡離合,途中繞過的所有遠路都有其必要。
展開
殺人者的記憶法
讀者評分
5.0
|
2024/11/27
再過10天,父親入住養生村就滿7個月了。

從這幾個月的就近觀察,我發現父親失智症的情況愈來愈嚴重,他的短期記憶變得更加模糊,他問過的話,例如:「媽媽呢?」會在我們回答他之後半分鐘,再次重覆提問。而每次,他聽到答案後的反應都不一樣。有時沉默,有時難過,有時困惑,有時憤怒。我們從Google map街景服務功能找到他昔日住家外觀的照片,截圖之後存在手機裡。當他再次詢問:「媽媽呢?」我們就打開手機,翻出照片,指給他看,說:「媽媽就在這裡。」、「她一個人住。」、「她說她不想搬過來。」他看著照片,有時認得出那是他家,有時認不出。更有時,他會問我們,照片中的房子在哪兒?我們告訴他,在某某路上,他會疑惑,會反問,是在台南?在嘉義?在新竹?在苗栗?他提到的都是很久很久之前曾經住過的地方,但他卻完全不記得,在台北的家裡,他已經住了40年。在他腦海裡,他記得的是半世紀之前的事。

有幾次晚上,他的看護外出散步回來,他抬頭看著她,會一臉迷惑,問道:「妳是哪位?」

我們解釋,她是照顧老爸的人,每天幫老爸洗澡…。說到洗澡,老爸會勃然大怒,說:「我怎麼可能讓別人幫我洗澡?」我們正要再說明,他又怒說:「我如果讓人幫我洗澡,我就天打雷劈,死在這裡!」他羞憤到發起毒咒,為人子女的我們,當然不好再辯,只好哄他。反正,再過一分鐘,他又忘了他說過什麼話。

老爸變得不像當年,不再是能為全家遮風蔽雨的大樹。他很脆弱,很敏感,很畏懼,情緒起伏不定。我們猜想,他一定有時也會覺得自己像被困在某座迷宮裡,但下一瞬間,他可能連這樣的困惑都忘了。他忘了事,但波動的情緒依然還留存在他身上。就像有時我們睡醒,會發現自己嘴角掛著微笑,或眼尾帶著淚水,然而,為什麼微笑?為什麼流淚?那樣的記憶就像晨霧,已然消散無蹤。

每晚陪著老爸,望著他迷茫的眼神,我常會好奇此時此刻的他,腦海裡在想些什麼?我想問他,但他不一定說得出來。有時,他連要說出一句完整的話語,都有困難。

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下,我看到了韓國作家金英夏的小說《殺人者的記憶法》。讀完後,突然感覺這本書就像是刻意寫給我看的。因為,書中描寫失智老人的模樣,幾乎完全呼應父親的日常。我很難想像,以金英夏的年紀(1968年出生),他為何能如此深刻的寫出失智老人的一切?他身邊也有一個這樣的範本供他參照嗎?就算有,但他又如何走進失智老人的內心世界,並挖掘得這麼深入?

《殺人者的記憶法》裡的主角,是一名罹患阿茲海默症的73歲孤獨老人金炳秀。這本書是以第一人稱的方式,書寫由金炳秀眼中所看到的世界。

主角金炳秀自述,在年輕時代,他曾是一個連續殺人魔,從16歲殺死自己的父親開始,他在持續不斷殺人長達30年後,至45歲時才收手。但等他到了老年時,他卻發現(或是懷疑)住家附近出現另一個連續殺人犯朴柱泰,可是自己收養的女兒恩煕卻愛上他。為了要保護女兒,他決定重操舊業,殺掉朴柱泰。

但金炳秀的困難在於他的失智症。他很明白自己的腦袋漸漸不靈光,很多辭彙、很多事情都記不牢靠。他自述,他的「詞彙逐漸消失,我的頭部變得像海一樣平滑、出現漏洞,所有東西為之流失。」在這種情形下,他要怎麼去策劃一起精密的謀殺案,如何能夠神不知、鬼不覺的奪走朴柱泰的生命?

這本書的述事方式很精彩,結局的反轉也很驚人,由於不能爆雷,所以故事情節無法多加描述。但本書最令我驚艷的,還是他對失智老人的描述。金英夏在書中寫到,失智老人彼此之間會一直反覆說著沒有意義的話,但卻也會引起爆笑。因為,「喝醉的人在一起時,彼此也很高興吧?因為愉快的對話並不需要智力啊!」

看到這段文字時,我真的嚇了一跳。因為,那樣的場景,我也見過。

我跟朋友聚餐喝酒後,彼此之間真的會說出一堆言不及義的胡言亂語,或是完全不好笑的笑話,但彼此之間還是會哄堂大笑,那正是因為浸泡在酒精裡的大腦,根本就失去作用的緣故。而我也不只一次看到看護傳來的影片。影片中,父親和養生村裡幾位九十餘歲的老奶奶們聊天,他們之間的對話完全是雞同鴨講,但雙方都聊得好開心,而且,真的會不時爆笑,就跟金英夏描述的場景一模一樣。

書中也描述,金炳秀「有時會突然說出『我什麼時候說過?』這樣的否認,而且還會突然發起脾氣。」我得承認,這樣的描述,也出現在我父親身上,真是有太深刻、太強烈的既視感了。

書中有一段描述金炳秀試圖向養女恩煕解釋朴柱泰是壞人的場景,他說:「我的話語太沒有頭緒,所以她聽不懂。我的心情就好像剛學英語的人在美國人面前說話一樣。我盡最大努力說明,對方也盡全力聽,但完全無法溝通。我們的對話最終宣告失敗。心急的我愈發口齒不清。語言總是比行動緩慢、不確實,而且曖昧模糊。」

我完全明白金炳秀焦慮的心情,因為,父親幾次試圖想跟我溝通某些事時,他話不成篇,而他的焦急與挫敗,就和金炳秀一模一樣。

醫生也向金炳秀簡單解釋失智症是怎麼一回事:「您想想看裝載貨物的火車不知道鐵軌已經中斷,仍然繼續行駛的狀況。最後會怎麼樣?火車和貨物在鐵軌中斷的地點會一直堆積,對吧?到最後會亂成一團吧?老伯,這就是您的腦裡正在進行的事。」

而回應醫生的說法,金炳秀感受到:「如果喪失過去的記憶,我無法得知我究竟是誰,如果不能記住未來,我永遠只能停留在現在;如果沒有過去和未來,現在又有什麼意義?但有什麼辦法呢?鐵軌中斷的話,火車也只能停止。」

他自述:「老年痴呆症病患就如同搞錯日期、提早一天到機場去的旅客。在與報到櫃檯的航空公司職員見面之前,他堅定自己是正確的。櫃職員搖搖頭說,很抱歉,您提早一天來了,但是他覺得職員看錯了。隔天他又到櫃檯去,並且和職員反覆相同的台詞。這種事情每天重覆,他永遠無法『準確』到達機場,一直在機場周邊徘徊。他不是被關在現在,而是在某個不是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地方。在漸增的孤獨和恐怖中,他變成什麼都不做的人,不,變成什麼都不能做的人。」

在書中,金炳秀為了要抓住記憶的尾巴,他養成了隨手寫下他的所見所思,也寫下了他的心情。

「人類是關在名為時間的監獄裡的囚犯,罹患老年痴呆症的人則是關在牆壁越來越窄的監獄裡的罪囚,而且變窄的速度越來越快。我覺得快窒息了。」、「他們不知道,我現在正在接受處罰。神已經決定要對我進行何種處罰,我已經走進遺忘之中。」、「可怕的不是惡,而是時間。因為沒有人能夠贏過它。」、「失去了記憶,心靈的停駐之處也於焉消失。」、「這和已經忘記的不同,感覺好像是根本沒發生過的事件一樣。」

他自嘲:「可以沒有痛苦的死去,那是我唯一的安慰。我在死去之前會變成傻瓜,連我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村裡有人只要喝了酒,就會把酒席上發生的事情全部忘記。死亡也許是一杯能遺忘生命這個無聊酒席的毒酒。」

到後來,金炳秀連執筆記錄都有困難,他買了一台外語學習用錄音機,像項鍊一樣掛在脖子上,想做什麼事情的時候,都先錄音再做事,做到一半如果忘了,就按下錄音機播放鍵,於是,他就能靠機器的幫助,提醒他正在做些什麼事。

但即便如此,還是無法控制他的失智狀況。他說:「我和藥的關係就是如此。想吃藥的話,一定需要記憶力,因為沒有,所以沒辦法吃藥。」、「我明明是進來房間裡要做什麼,但卻完全想不起來,傻傻地站 在房間裡好久。操縱我的神好像放掉了操縱桿。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發呆了好一會兒。」

更可怕的是,他發現他會出現暴力行為,而且完全不記得自己做過這些事。「看到女兒脖子上有勒痕,以為是被男朋友勒的,但在逼問之下,才知道是自己進女兒的房間勒了她的脖子。」

他很痛苦,也知道自己的腦部正在萎縮,「以後就會像乾癟的核桃一樣。」但,「我的痛苦沒有字幕,所以不能閱讀。

他告訴自己,一定要把握有限的時間,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如果有,絕對不要遲疑,一定要去做。誰知道明天早上眼睛還能不能睜開呢?」但想做的事情,不能太多,不能複雜,「把一切單純化是最好的,而且必須養成一次只做一件事情的習慣。」

他引用詩人法蘭西斯.湯普森的名言:「我們所有人都在他人的痛苦中誕生,在自己的苦痛中死亡。」發現自己生命和自我意識逐漸耗盡時,這樣的感觸一定更深刻。
小說的最後,金炳秀自己覺得:「我悠悠地漂浮在溫水裡,安靜而平穩。我是誰?這是哪裡?微風從空中吹來,我不停地在那裡游著,而無論再怎麼游也無法脫離這裡。這個沒有聲音、沒有震動的世界漸漸變小,不斷地變小,然後變成一個小點,變成宇宙的灰塵,不,連灰塵也於焉消失。」

失智所造成的困惑,最後都會消失,而那時,自我意識也都不復存在。人,變得像是一株會移動的植物,對外界任何的刺激,都不再有反應。我陪在父親身邊,知道這一天早晚會來臨,又很怕這一天太快到達。人生,有太多無能為力,在我面前的老爸是如此,在金英夏《殺人者的記憶法》故事中的金炳秀,亦是如此。
展開
千卷耕讀一卷評(博客來獨家親簽版)
讀者評分
5.0
|
2024/11/12
當年,我還在News98新聞台作廣播節目《阿達新聞檔案》時,每周六的時段,我都會撥一個小時的時間介紹新書。如果是中文書,我會邀請作者上節目,若是外文書,就請譯者來。我總認為,對一本書了解最深的,不是作者就是譯者,除了他們,誰能把一本書說得清楚透澈?但有時,出版社接到通告時,會擔心作者或譯者口拙,希望改由出版社的行銷企畫人員代打,但我都抵死不從。而為了不要在作者或譯者面前丟人,訪問前,我一定先把書好好讀過。我也相信,受邀上我節目談書的作者或譯者,事前可能會惶惶不安,但事後一定都覺得跟我聊得很開心,有互動又有共鳴。

我第一次遇見朱敬一老師,正是在這樣的場合。

那是發生在2003年8、9月間的事吧。時報出版社推出了一本很硬的好書《基本人權》,作者是朱敬一、李念祖兩位大師。這本書主要的內容是將我國司法院大法官會議所作成的解釋中,挑出一些最重要的釋憲案出來分析,同時也把大法官在解釋文、解釋理由書中未能清楚交代的某些觀點,再進一步的闡釋。當然,兩位作者也未必完全認同大法官在某些憲法解釋的看法,他們也會提出自己的見解,讓讀者能從另一個角度去思考問題。

李念祖老師是我很尊敬的法律學者。我長期跑司法新聞,也常參加跟法律相關的論壇。李老師的文章和言論,對於一個沒能拜入他門下的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學習教材,也啟發我甚多。老師在憲法、特別是基本人權這一方面的見解與造詣,放眼國內,當屬於泰斗級人物。由他執筆撰寫《基本人權》一書,當然是絕佳人選。

朱敬一老師是中央研究院最年輕的院士,當年更是中央研究院副院長。在此之前,我才剛看過朱老師與林全合著的《經濟學的視野》,他在經濟學上的功力與成就當然無庸置疑,但我好奇的是,他為什麼會加入李念祖老師,一起寫下這部書?從經濟學者的眼中看法律,是不是會有不同的風景?

那時,我還不了解法律經濟學是怎麼一回事。對我而言,理察.波斯納(Richard Allen Posner)開創的法律經濟學派,那時還是個完全陌生的概念,不過,在努力讀完了《基本人權》這部書後,對於李、朱兩位老師分別從法律、經濟學兩種路徑下分析基本人權的價值,並將功利主義、平等自由主義,與市場自由主義的基本價值觀帶入一起探討時,頓時有種醍醐灌頂、視野大開的徹悟感,也起心動念想請兩位老師到節目裡來聊聊這本書。

我把想法跟製作人說了,他面有難色。兩位作者都是大師,也都是大忙人,有可能為了打書,連袂趕來電台跟我聊一個小時的書嗎?

但我告訴他,凡事不嘗試,就絕無機會,試過了不成功,總好過不試。於是,他跟出版社聯繫,想不到,出版社滿口答應,我猜想,有可能是因為《基本人權》這本書太難推了,突然接到電台主持人的邀約,或許真會喜出望外。再過一周,朱敬一、李念祖兩位老師就出現在電台的錄音室裡。

一開始,我感覺朱敬一老師的態度有些疏懶。我猜想,他大概覺得此行只是應出版社所求,也沒對我這個不起眼的主持人抱什麼奢望。我知道,很多電台主持人不見得在作節目前會作功課,更有些主持人是連書都還沒翻開,就敢在節目裡頭聊書。作者如果應邀上這種節目,心中一定很不開心。我猜想,朱敬一老師可能也沒期待我會讀完這本書,所以他感覺起來也不太帶勁。但我也不吭氣,僅行禮如儀的向他們兩位介紹了待會兒節目預錄的流程。可是,等到節目開錄,我針對書裡的內容,提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和他們非常熱烈的討論、辯論和交換意見後,朱老師的眼睛就瞪大了。

錄完第一段,趁著休息時間,朱敬一老師把我手上的書一把抓去,隨手翻翻,看到我在書裡畫滿了重點,不覺失笑。他對著身旁的李念祖老師說:「他還真的有看書耶!」

之後,朱老師的態度完全改觀,他非常熱切的加入討論,而且提出了很多讓我耳目一新的觀念。那一個小時,我不只是在訪談,更像在上課,非常如沐春風。

一個小時後,節目錄完了,但我還意猶未盡。因為這本書裡還有太多我想談的題目,還沒談到。我大膽的問李念祖、朱敬一老師,還有沒有時間和興趣,再錄一集?

朱老師看了一下身旁的李念祖,說:「我是還有時間,可以再跟他聊聊,你呢?」李老師也點頭。於是,我們馬上預錄了第二個小時的節目。而這本《基本人權》,也成為我在《阿達新聞檔案》節目中,唯一用了兩個小時介紹的書。

此後多年,我也陸陸續續讀了朱老師的《朱敬一講社會科學》(上、中、下冊)、《給青年知識追求者的信》,頗有所獲。這時,也才發現朱老師雖然是經濟學家,但他的學問涉獵極廣,不限一家之言。古云:「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誠哉斯言。

《千卷耕讀一卷評》是朱敬一老師最新出版的新書。從書名就可知道,這部書其實是一本書評的集結。出版社非常用心的把朱老師近年來的79篇書評收入書中,並且按照文章屬性分成「台灣中國」、「歷史切片」、「經濟思潮」、「企業管理」、「知識邊界」、「腦與科技」、「人物傳記」、「生活影藝」八類,篇篇精彩,都頗具可讀性。

我自己也是個書蟲,嗜書如命。論起學問,我是遠遠不及朱老師的。但若論到愛書嗜讀的性格,應該如出一輒。

近年來,我努力維持每兩周在臉書上寫一篇讀書心得的習慣。兩周一篇,看來不多,但這事說來簡單,真正實踐下來,卻很折磨自己。因為,文章,可以兩周只寫一篇,書,可不能兩周只讀一本。所讀的書不可能本本精彩,也不可能每本讀完之後都會思潮起伏,心中感想不吐不快。倘若某本書讀了無感,那就只好再讀一本。讀著讀著,截稿之日愈逼愈近,心理壓力也就愈來愈大,這就是自我折磨。

當然,兩周交一次讀書心得,沒人逼我,大可以脫稿。但寫文章,是一種自我承諾,答應自己的事,最不能黃牛,所以壓力也就最大。

看到朱敬一老師這部新書取名為《「千卷」耕讀「一卷」評》,真是於我心有戚戚焉,我相信,朱老師也不可能每讀完一本書就寫一篇書評,一定是覺得該書寫得太好或寫得太爛,讀完後深有所感,才會下筆為文。而老師眼界自然高過於我,他讀了千卷,才為其中一卷寫下書評,被他欽點到的書,一定都是非常值得拿出來討論。但也由此可知,他這本新書的濃度一定驚人,絕對是大量知識累積後的心得與品評。

所以,當我得知朱老師出了這本書後,馬上就買來拜讀。這一讀,真是不得了。螢光筆把整本書精彩重點畫滿了不說,書中許多觀點,也大大啟發了我。更重要的是,老師文筆輕鬆明快幽默又辛辣,讀來不免再三拍案叫絕。

常說,文如其人。讀朱敬一老師的書,就能感受到他的為人一定帶著任俠之氣。朱熹曾說:「狂者,志極高而行不掩。」這個「狂」字,也可以結結實實的用在朱老師身上。

讀朱老師的文章,覺得暢快。這和他下筆如流水應該也有關係。

朱老師自己就說,他一個半小時能寫下1500字。只要給他一口公文信封廢紙袋,一枝原子筆,一場無聊會議開完後,就有1000字初稿,事後小做刪修,庶幾完工矣。這樣一氣呵成的文章,簡直到了「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的境界,自然讀來暢快。

除了文章暢快,他用語更直白,大膽無諱。批判他人時,「鬼扯」、「狗屁不通」、「豬狗不如」等辛辣字句傾洩而出,毫不留情。但他直斥其非時,言之有物且言之成理,被他修理之人大概也只能默默吞忍。例如,他批評《新社會契約》的作者Minouche Shafik時,直指「一個人對民主自由的理解如此淺薄、對於專制體制的認識如此浮面、對中國共產黨所造成的危害如此一無所知,真是令人驚訝。」、「這樣的知識背景,我很難想像能夠理性討論『社會契約』。而她能夠成為LSE與Columbia的校長,我也感到深沉的遺憾。」身為讀者,讀到此處,只感到大快人心,相當過癮。

讀完《千卷耕讀一卷評》,當然有些心得。

很明白的,朱老師是一位堅決反共之人。他反共的原因, 在我看來,與統獨無關,反而與民主、自由的價值觀有關。直言之,他是一個絕對反對集權主義的人。

在書中,朱老師提到一個觀念,他說:「一中各表、九二共識、憲法一中、一國兩制、一國兩府、一邊一國、維持現狀、終極統一、終極獨立、特殊國與國、兩岸一家親,這些論述統統沒有『民主』因素,中華民國在台灣是個民主體制;任何涉及台灣走向的憲政論述,怎麼可能不經過民主程序?又怎麼可能靠文字鑽研,就迴避人民的角色?」

他認為,台灣任何人都可以有不同的統獨論述,但唯有透過憲政機制決定的國家走向,才是民主的共同抉擇。

所以,他覺得台灣如果要建構一個有力的、具有凝聚人心作用的論述,必須要從「民主」出發,而不必要在「民族」中糾纏。他這套「民族vs.民主」的論述, 也呼應了余英時教授的觀點,更是我以前從沒有想過的,看到朱老師這麼一分析,頓時有茅塞頓開之感。

朱老師認為,民族文化血緣,畢竟與民主自由的生活方式是兩回事,中國與台灣之間,不是「民族」的問題,而是「民主」的問題。他也引述余英時教授的說法,民主是價值體系的一環,但民族、血緣、歷史、文化卻是感情面的牽繫,如果能疏解中國大陸14億人民民族主義的糾結,對中國人民與中國共產黨加以區隔,對台灣安全絕對是有好處的。

朱老師也提出一套基於民主的「保台」完整論述。A、我們為什麼要保台?是因為我們珍惜台灣的民主制度與生活方式,不希望被極權統治。B、我們為什麼要備戰?因為任何人若想要用武力強加於我們,扭曲我們自主的民主認知,我們當然得拒絕。戰備,就是要嚇阻打算強加於我的外力。C、我們的軍隊在捍衛什麼?他們要捍衛中華民國的憲法、民主、自由。

朱老師分析事理,不是意識形態先行,而是以民主法治等基本價值作為最重要的資產。這麼珍貴的資產,所有生活在台灣這塊土地上的人民都不可能揚棄,而為了守護這些價值,當然要「保台」。

他也引述李登輝的說法:「民主走到極限,就是獨立。」坦白說,這樣的觀點我之前從沒聽過(之前,我只聽說「急獨促統,急統促獨」的論點),但看到朱老師解釋,當台灣的立法、地方官、總統、憲法增修等國家框架全是由2300萬人民決定的時候,台灣當然是獨立的。這麼一說,我竟也豁然貫通,完全認同。他也引余英時教授的說法:「世界上誠然有許多獨立而不民主的國家,但是卻沒有民主而不獨立的國家。」這樣的說法,也完全無從反駁。

朱老師認為,「人本」非常重要,而他直指中共令人厭惡的關鍵核心,就是它完全而絕對的泯滅人性,幾乎是把「不人本」做到極致。

除了共產主義、極權主義,朱老師也反對帝國主義。

在本書中,朱老師不只一次提到「帝國主義強國環境下培養的學者,就是不容易看到帝國主義對其他弱國造成的壓迫。」他對於許多國外著作的批判,就是由此出發。許多外國學者把歐美的先進制度或富庶環境視為理所當然,也不反省他們的先人曾經以帝國主義的強權之姿去壓迫殖民地,對於這樣夸夸而談的學者,朱老師在書評中可是不留情面的痛加批判。

在幾篇書評中,朱老師也提到他對AI和大數據的看法。他認為,在AI時代,知識絕對不可能共享,甚至不平等也將加劇,也會擴大初始階段已然創造的不公平。因為,資訊大量不公平是源頭,造成AI只能為資訊強者所用,以致於資訊弱勢的我們失去自由。他更提到,AI將大幅穩固獨裁者的地位,因為,利用AI與大數據,集權者掌控人民的資料易如反掌,以前的獨裁者還會擔心政變,但AI 不會政變,所以獨裁將更穩固。

他也認為,網際網路與社群媒體都對獨裁者有利。演算法要精準操作,需要大數據的背景分析與人工智慧的運算。關於大數據,很顯然政府手上最多。於是,獨裁政權如中共者,就可以運用他們擁有的大數據與人工智慧,嚴密監控人民,甚至完成社會計點系統,用未來獎懲規範人民當下的行為。

這樣的觀點,和哈拉瑞在《連結》一書中的預判,幾乎完全雷同。引一句朱老師在書中所說的話:「頂尖的研究者都有驚人的透視力;他們能夠在細部推導、實驗分析、統計迴歸之前,就大概『猜到』可能的結論。」我認為,哈拉瑞和朱老師都是這樣的頂尖研究者。

而這樣的天賦,用朱老師自己的話來形容,應該就是所謂的「洞見」。

朱老師說,方法可以傳承、標準化,但是洞見沒有辦做成標準化的模組,然後教授、傳承。所有重要的問題、重要的研究,都是洞見占八、九成,方法只有一、二成。方法可以學習,但「洞見」很難。激越的研究者之所以激越,不是因為隨機試驗,而是因為他們連結諸點的狂野思路。

朱老師在本書中也反覆鼓吹他的「不住相閱讀」。所謂的「不住相閱讀」,是指不計目的的廣泛閱讀,讓腦子裡充滿龐雜無序的知識。他認為,讀非專業書籍,本來就應該內容不設限,任何知識棗吞之後,再由腦神經網絡去篩選吸收。因為不住相,所以腦袋的吸收全無系統,凌亂雜沓。但若哪一天心有靈犀,銜接那些雜沓之點,就能自然成章。

我自己就是個讀書很雜的人,應該與老師的「不住相閱讀」若合符節,也偶而會在心有靈犀時,把昔日所讀的資訊順手拈來運用,頗有神妙之感。但我深知,我再怎麼閱讀,應該都無法達到朱老師的境界,或許,這就是因為他具有我所不具備的「洞見」之故吧。

在本書中,朱老師也提到他對一些知名人物的看法。他非常不欣賞賈伯斯、馬斯克之類的人。他提到,這些人物都雖然本身都有過人的長才與天賦,但他們對待員工苛刻,只會對弱者發脾氣,就算他們的成就的確改變了世界,但也是一將功成萬骨枯,而且,他更擔心,這些天才如果走偏了,對世界會造成更大的威脅。因為,人文社會的怪咖只是「鐘樓怪人」,但現代欠缺人文素養的「科學怪人」為害可能更大。

他也不喜歡季辛吉。

他認為季辛吉就是個利用中國關係大賺其財的機會主義者。在一篇書評中,朱敬一老師說:「季辛吉的論述提出50年之後,中國不但沒有走向民主,反而是更極權專制。在此同時,季氏還是在用閃爍的言詞繼續胡說八道、繼續當說客掮商、繼續賺錢、繼續看新疆與香港人民的失去民主自由、繼續做個不要臉的紅頂商人。他幾十年來,一直在探索十八層地獄的地下樓。我希望,他能在適當的地方尋得他的歸宿。」這真是我看過對季辛吉最嚴厲的批評了!

相較起來,朱老師欣賞的人,都是學者。

例如中研院院士陳定信教授、例如胡適、例如余英時。

他覺得,一個好的教授,對失敗失誤者的關心、疼惜、扶持,恐怕還要大於他對於成功者的喜悅。教授們若能把一個原本脫軌的學者拉回來,那才是真正的滿足。我能感受到,這也是朱老師對學生的態度。

對於胡適,朱老師說,胡適與他有三個共同點:都是中央研究院院士、都做過中華民國駐外大使、文字上都頗多戲謔。但我覺得,朱老師心中與胡適更相映之處,應該是覺得他們兩人的學問都做到「遍地開花」,既淵且博。天才才會佩服天才,天才才會欣賞天才,大概就是這樣的意思。

至於余英時教授,朱老師的景仰之情可謂溢於言表。一方面,余英時教授治學之深,地位無可撼動。二方面,余英時堅決反共,其理由剛好與朱老師的思想路徑不謀而合。

余英時教授曾自述,寫文章有如小鳥銜水救山林之火。而朱老師筆耕不輟,雖然自知振衰起敝的效果有限,但知識分子本來就是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從而,他始終未曾擱筆。

余英時教授曾說,崛起的極權統治者,個性上通常具有「痞」、「狠」兩項特質。朱老師承襲這樣的觀點,再加上「陰」,並認完全完可以套用在共產黨領導人的身上。

但我認為,朱老師除了認為與余英時教授志同道合之外,余教授「胸中磊磊,無閹然媚世之習」的自評,應該更是朱老師常引之為座右銘的銘言。朱老師曾言:「做人完整與完美完全不同,我們永遠不會完美,但是一定要努力使自己完整。」誠哉斯言。

朱老師是經濟學家,但在本書中,他提到經濟學之處並不多。不過,底下他寫到的這段文字,是非常值得咀嚼的:「在任何市場交易的自由社會,總是有一些自願的市場交易是不被允許的。這種『禁止交易』或是『管制交易』的線究竟畫得靠左或靠右,可以討論,而討論的判準,效率也許是其一,但是更重要的,就是公平、正義、人權、自由等公認的文明價值。『市場更完整』是一句廢話,因為市場本身不是目的;它只是手段。沒有奴隸交易確實使勞動市場不完整,但是那正是憲法保障的價值;自由民主憲政邏輯不希望侵犯人權的勞動市場『太完整」!

讀完本書,可以深刻感受到朱老師的治學嚴謹、憂國憂民,畢生致力於捍衛自由民主及人本價值,更能體會一位知識分子對社會的深切關懷。讀這樣一位磊磊君子的暢意書評,心中也不免暢快起來了。
展開
威廉華威克警探 III:黑暗中的真相
讀者評分
0.5
|
2024/11/07
亞契的小說沒問題,實在太引人入勝了。
但這一本的翻譯品質有很大的問題。有太多處的「如果」都被譯成「無果」,這顯然是非常嚴重的錯誤,除了譯者吳育旻應該究責之外,校對也該抓出來打屁股。但版權頁上沒看到校對的大名,只看到副總編輯是黃少璋,那就把他拖出來示眾吧!
流浪的月:本屋大賞TOP1【暢銷經典版】
讀者評分
3.5
|
2024/11/05
昨天看完《流浪的月》後,覺得好像有一根刺卡在喉嚨裡。作者寫的故事不是不好,但總覺得有點怪怪的,不是那麼舒服。

今早起來刷牙時,突然想到,這本書可以拿來跟《明日、明日、又明日》來作對比。

兩本書都是寫男女主角相互依存的故事,但《明日、明日、又明日》寫得比《流浪的月》好太多了。

因為明日寫出來的故事,看起來自然,兩人之間的關係無法進一步成為戀人,讓人感到無奈,但又想不到有更好的結局。而且人之間的爭執,那些大大小小的衝突,每一件都是非常有可能發生在每一個人身上的事。

但《流浪的月》呢?女主角不是被拐走,是自願跟男主角走的,她沒有被男主角性侵,是被自己表哥欺負。

這些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楚的事,在書裡卻一直都卡在女主角的喉嚨裡。她又不是啞巴,幹嘛不講出來呢?講出來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當然,作者是故意讓女主角講不出來的,但那種講不出來的感覺,好牽強,好讓讀者焦慮,感覺太不自然了。

這也會讓我覺得,男主角會那麼慘,女主角會那麼狼狽,都是她自己造成的,其實怨不得別人。

總之,《流浪的月》讀起來沒那麼舒服,就是因為作者把女主角寫得太像白痴了,這讓故事變得太刻意,不夠自然,有些可惜。

不過,女主角母親這個角色的設定讓我很喜歡。她媽媽就是一個活在象牙塔裡的女人,一個非常需要人寵愛的女人,所以,她在婚後,受盡了女主角爸爸的呵護,成天無憂無慮,只要盡情的愛、盡情的享受就好。

她的生活也沒有什摩規矩,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抱就抱,想親就親,晚餐以冰淇淋裹腹也可以,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完全不管別人的眼神。

但,有朝一日,女主角的父親過世了,她媽媽的世界就坍了。她為了要忘記痛苦,只好不斷的吃糖果(追求新的戀情),吃著吃著,她終於跟著某一顆新糖果離去,把女兒就此拋下不管。

這樣的人設是真的,我真的見過這樣的女人。一輩子都追求愛情,都必須活在愛裡,就像魚不能沒有水一樣。她不是不愛女兒,而是因為她不能沒有愛情。為了愛情,她只能捨棄女兒。

這樣的女人,其實不適合生小孩的。
展開
人生不設線:榮登紐約時報暢銷榜!全球最大書評網站Goodreads讀者票選年度最佳科幻小說決選
讀者評分
5.0
|
2024/10/30
前行政院長蘇貞昌當年還在競選台北縣長時,他的競選文宣上有過這麼一段文字:「我相信人生的劇本早已寫好,只是不能偷看。」說真話,我從來就沒喜歡過蘇貞昌這個人,但我不以人廢言,他那段話深深吸引我,至今我還常常拿出來反覆咀嚼。

「人生的劇本早已寫好」這話說得有點宿命,也沒有人能驗證其真偽,但我常想,如果此言為真,人在一出生時,一輩子的劇本就已經寫好了、註定了、不能改變了,未來他再怎麼努力、掙扎、或輕縱,都不可能易動自己的命運,那麼,人生在世所為何來?如果人們所做的一切,其實早有安排,所謂的幸與不幸,其實都只是人生劇本裡的一頁,那麼,為了遇到好事而狂喜,或是遭遇禍事而悲嘆,豈不都是無意義之事?看在全能之神或造物主的眼中,人們的各種反應,不都可笑萬分?進一步想,如果每個人都只能照著老天爺寫好的劇本,來把自己的人生照本宣科般的重演一次,這樣的人生有何意義?但,是不是正因如此,上蒼擔心人類在預先偷看底牌之後,就改變自己的處世態度,甚至讓自己性格大變,所以才把每個人的人生劇本藏得嚴嚴實實的,不讓人預先瞧見呢?

但就算人生沒有劇本,人的生命長度,是不是早已註定的?從小,我們就在同儕的教導下,攤開自己的手掌心,瞧著自己掌紋上的生命線。有些人覺得自己的生命線很長,因而大喜,有人覺得自己的生命線太短,因此意氣消沉。但幸好,這樣的情緒都是瞬間即逝,三五分鐘之後,與生命線長短相關的話題馬上就拋到腦海之外,繼續過自己的生活。後來想想,之所以能夠如此率性與不在乎,正是因為對於「掌紋中生命線的長短與自己壽命呈正相關」的假設,抱持著不肯相信的態度。但若有一天,某一科學家長證實,掌紋中的生命線長度的確代表一個人的壽命長度,易言之,每個人都能輕易知道自己一輩子能活多長,這個世界,是不是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把每一天都當成最後一天那樣活著。」類此這般激勵自己的話語,會不會成為一句笑話?

美國作家妮基.爾利克(Nikki Erlick)在2022年推出她的第一本小說《人生不設線》(The Measure:Eight ordinary people. One extraordinary choice.),就是循著前面所說的概念發展而成的故事。小說的中譯本在今(2024)年7月推出,我購入後花了兩天的時間讀完,非常感動。一位初出道的作家能夠寫出如此發人深省的故事,的確值得矚目。

故事結構其實很簡單。它描述在某年的3月,全世界22歲以上的人民都在同一時刻收到一盒小盒子,盒子上刻著一句以收件人母語寫成的一句話:「你的壽命長度就在裡面。」(The measure of your life lies within.)打開後,會發現有一塊銀白色布料,底下躺著一條線繩,線繩的長度,代表著就是收件人的生命長度。

要不要打開這個盒子,由每個人自由決定。打開,就等於翻開了閻羅王的生死簿,窺見了自己的陽壽年限。不打開,你當然不知道自己這輩子還能活多久。

但,人,是一種好奇的動物。當你有機會非常輕而易舉就知道自己的生命長度時,有幾個人能夠克制得住好奇的慾望,而不去探究?

可是,謎底揭曉了,好奇心滿足了,之後,會有什麼後果?如果知道自己還有大好的歲月可供揮霍,會不會從此就敢無所顧忌的去嘗試以往不敢輕易挑戰的各式極限冒險?反正,再怎麼奮不顧身,也不會在陽壽未盡之前死去。

但,不會死,卻不代表一定能健康的活著。極限運動玩得過頭,或許會把自己搞成半死不活的重殘;成天吸毒嗑藥,就算不死,也可能因藥物過量而成為陷入深度昏迷的植物人。這樣的活著,一定比死去更好嗎?

而發現自己命不久矣之人,會不會兩手一攤,從此放棄人生?因為,「任何合乎道德的行為都不會為他們帶來巨大的回報,他們無法享受到有福報的晚年,也沒有明確的動機足以讓他們行善。」再怎麼努力,也只剩有限的時光可過,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對自己更好一點?為什麼不讓自己在有生之年享受更多一些?搶銀行也沒關係、詐騙他人錢財也沒關係、殺人越貨也沒關係,就像小說中的那句:「當你已經坐在死亡列車上時候,就無需畏懼死亡了。」人生苦短,何必在乎他人眼光?再怎麼謹小慎微的過日子,只是對自己苛刻,不好好利用有限的時間來享受有限的人生,只是愚不可及。

但從另一個角度想,正因為人生苦短,正因為自己的人生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那麼,何不更好好地把握自己短暫的人生,拼命發光發熱,讓自己死時不會留下遺憾?所謂人死留名,想為自己在這世上留下些什麼印記,不正是要這麼樣努力才做得到嗎?

不同的性格,不同的想法,不同的人生觀,會讓自己的生命品質變得不一樣。說穿了,要怎麼面對自己的人生,其實取決於自己面對人生的態度。

小說中引用美國兒童文學作家埃爾文.布魯克斯.懷特(E. B. White)說過的一段話:「我在早上醒來,糾結於要拯救這個世界,或者要在這個世界裡縱情享受。這讓我很難為一天做計畫。」

如果過得渾渾噩噩的我們,每天起床時都還會為了該如何打發自己的一天而感到左右為難,那麼,知道自己能活多久的人,又該如何規劃他的每一天人生?

小說《人生不設線》裡,設定了八個人物。他們之中,有人打開了盒子,有人選擇不開,而掀開潘朵拉盒子的人,也因此有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原本恩愛異常的夫妻,其中一方發現自己的配偶命不久矣,他們之間會有什麼變化?會變得更加恩愛,努力去把握有限人生中的每一天?還是因為無法面對其中一方即將迎來的死亡而決定分手?

打開盒子的人裡,有人正在參選美國總統。他發現自己的線繩很長,而他也探悉到最大競爭對手的線繩很短。於是,線繩的長短竟變成最重要的競選文宣。

他拋出問題:「選民會投票給一位註定會死在任內的總統候選人嗎?」、「競選總統大位的候選人,是不是應該要公開自己線繩的長度,讓選民知曉?」他問選民,一位無法活到任期結束的總統,會讓其他世界的人覺得他很「不夠力」嗎?

拿到短線繩的總統候選人,對自己生命的長度無法反駁,但他說了一段很發人深省的話:「我們有些偉大的領袖在他們任內去世,而我們有些最沒效率的政客則很有福氣的活了很久。如果約翰.甘迺迪揭示了他的線繩,而選民也因此懲罰他的話,那麼,古巴飛彈危機也許就會爆發成美俄之間的核彈。如果法蘭克林.羅斯福公開了他的線繩,選民也因此懲罰他的話,那麼,納粹也許永遠都不會被打敗。如果亞伯拉罕.林肯展示了他的線繩,那麼,和我以及我孩子一樣的男男女女也許至今還是奴隸,而我們的國家可能也會永遠陷於分裂。如果那些人治理國家的機會只是因為天生的不幸而遭到剝奪,那麼,我們的世界現在會是什麼模樣?」

他說得或許極有道理,但從理智上來說,每個選民還是希望自己投票所託付的人,壽命能夠長到去實現他們的競選承諾。就像每個人選擇結婚的對象,總想能夠廝守終身,而非轉瞬即逝。

所以,當生命的長度不再是個祕密時,它反而有可能成為道德上的難題、風險控管上的議題。國家出兵打戰時,是不是要指派不會死的人站到第一線?身任企業高階主管或是重要政府公職時,是不是要先出示自己的線繩,以證明自己一定不會在大家措手不及時就撒手人寰?而拿到短線繩的人,會不會就淪為另一種次等民族,被排除在某些特定的行業?甚至要透過扶助、支援系統來協助這些心靈受傷的人走出人生低谷?

揭露了每個人的生命長度,會不會就像揭露了每個人的家世、財富、學歷,變成另一種評量每個人價值標準?一個人生命的長短,會否變成另一種的階級歧視?

小說裡的某個人物說:「我們基於種族、階級、宗教,或者我們決定要捏造的任何特徵,來把我們自己分類,然後我們就堅持要用不同的方式對待彼此。」但,「似乎沒有人在意,當我們躺在解剖台上被開腸破肚時,每個人看起來其實都是一樣的。」

小說中提到了一個問題:「你是否後悔看了你的線繩?」

但人生沒有後悔藥,當你一旦知道了某件事,你就忘了不知道的時候是什麼感覺。掀開了底牌,知道自己生命的長度後,自己的人生觀一定會有所改變。而不管這樣的改變是好或壞,都不可能再回到原本一無所知的狀態。所以,提前揭露了底牌,一定是好事嗎?這顯然是作者蓄意要我們不斷反問自己的問題。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生命長度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套一句書中的角色,醫生漢克說的:「我發現也許我並沒有贏。也許,我只是救了那些命不該絕的人。」、「當你發現那不是一場公平的戰鬥時,你就很難繼續對抗了。」、「我一直都在和死亡博鬥,但是,死亡是我們無法打敗的。」

記不記得網路上的流行梗?「我們來到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

每個人的一生都是註定的。從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生命的時鐘就開始倒數計時。這也意味著,死亡,是唯一一件我們確知正在等待著我們的事物。

作者在書中告訴我們,長度或許並不是衡量生命的唯一方法。或許,我們還有其他數以千種的方法可以衡量我們的生命,例如,生命的品質,而那些方法就在我們心裡,而非在某個盒子裡。

就像美國作家羅夫.瓦道.艾默生說的:「生命的重點不在於它的長短,而在於它的深度。」你不需要用一輩子的時間才能對這個世界帶來影響。你所需要的只是想要影響這個世界的意志。

快樂,並不等同於長壽。失去,從來也都不是最終的結束。尼采說過:「活著就是受苦。生存就是在這些苦難中尋找意義。」
「即便我們無法讓別人變得長壽,至少,我們可以影響他們的生活品質。」

「有時候,我們會搞砸,有時候,這個體制會為難我們,不過,如果你活得夠熱情、夠大膽的話,那麼,人們會記住的是你這些精彩的部分,而不是在這個過程中所發生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我很喜歡內佛.舒特( Nevil Shute)寫的小說《世界就是這樣結束的》(On the Beach),在這部末日小說中,全世界的人類都面臨了,也接受了世界末日即將來臨時,大家的反應不是激憤,反而是平靜,或者說,是認命。我其實很喜歡那種內心的安寧。

「上帝賜予我寧靜,讓我接受我無法改變的事情。」

看完全本小說後,再回頭思索這部小說的原名《The Measure》,measure 指的是衡量。衡量什麼呢?

故事一開始,我以為盒子裡那條線的長度,就代表每個人生命的長度,因為盒子上寫著「The measure of your life lies within」。但看完全書後就會知道,線繩代表的不只是生命的長度,而是生命的品質。

既然生命長短並非自己能決定,人生苦短的哀愁就不是我們的罪愆。坦承自己有責任好好利用所擁有的時間並不容易,或許我們不該想「如果我有更多時間」,而是該想「如果我能更善加利用所擁有的時間。」(本段摘自《自願被吃的豬》(The Pig That Wants To Be Eaten),作者朱立安.巴吉尼(Julian Baggini))

我也想用美國第16任總統林肯的名言來總結我對這本書的感想:「到最後,重要的不是你的人生有多少年,而是這些年,你怎麼過你的人生。」(In the end, it’s not the years in your life that count. It’s the life in your years.)
展開
有罪推定
讀者評分
4.5
|
2024/10/16
「黃致豪律師的小說要出版了!」

剛接到寶瓶出版社編輯傳來的消息時,有點驚訝,有些開心,但又沒那麼意外。

認識黃致豪已有一段時間。在還沒有跟他面對面接觸之前,我就常看到他的新聞。他曾幫過好幾名重大殺人刑案被告辯護,如2014年在台北捷運車廂犯下隨機殺人事件,造成4人死亡、24人受傷的被告鄭捷;如2016年在台北市內湖區環山路上,將三歲小女童小燈泡刺死的被告王景玉;如2018年5月間,在台北市華山文化創意產業園區的華山草原將一名高姓女子勒斃並肢解成13塊後棄屍於陽明山區的被告陳伯謙等。

幫這些令人髮指的兇嫌辯護,是非常吃力又不討好的事。用一句比較市儈的話形容,簡直比挑戰風車的唐.吉訶德還蠢。因為,無論辯護結果有沒有辦法讓國家槍下留人,光是辯護過程,就會被扣上「魔鬼代言人」、「凶手同路人」的帽子。我可以想見,黃致豪走在路上,都有可能被人側目,甚至被激憤的民眾吐口水。我更相信,他一定經常接獲各式各樣的死亡威脅,或無情謾罵的書信。「如果他殺你全家,你還會幫他辯護嗎?」、「他如果姦殺你的妻子或女兒,你還會覺得他罪不至死嗎?」這種人身攻擊,我相信他一定聽到耳朵都長繭了。

我當然知道,他為這些十惡不赦的死刑犯辯護,某種程度是想挑戰自己辯護能力的極限,他既然是美國國家詰辯學院NITA法庭詰辯教師,當然會希望能在真實的法庭戰場上一試他的辯護技巧。再者,他是廢死主義的支持者,為死刑犯辯護,也是以實際行動實踐廢除死刑的主張。此外,他在美國學過心理學,回國後又醉心於司法心理學的鑽研,他一定也很想探索這些死刑犯在犯下這些罪行時,心中到底在想些什麼。不為這些人辯護,不去接觸這些被妖魔化的罪人,謎底就無從揭曉。

這讓我想到當年採訪警察大學犯罪防治系黃富源教授時,他就很感嘆國家太快將犯下白曉燕綁架撕票案的主嫌陳進興槍決。他說,在陳進興伏法前,他曾多次進入台北看守所和陳進興晤談,目的就是想要了解陳進興的犯罪動機和犯案後的心路歷程。因為,如果不了解犯罪的成因,無法對症下藥解決問題,那麼,國家就算殺掉一個陳進興,日後還會再出現更多個陳進興。

槍下留人,並不只單純的只想替犯人逃過死刑,而是想理解更多案件細節。為死刑犯辯護,並不是為了保護加害者或為他脫罪,而是要在眾人皆曰可殺的司法審判過程中,為被告爭取最基本的人權,並探索犯罪者的背景、試圖挖掘背後潛藏的問題,再將問題交由大眾檢視與討論,以預防下一次的案件發生。這或許才是黃致豪最深沉的想法。

但,這樣的用心,誰在乎 ?

殺人償命!這個國家就是如此,這個社會就是如此,人民的觀念就是如此。面對殺人魔,國家想的只是如何用最快速的方法,讓他與社會永久隔絕。至於犯罪成因?犯罪動機?一點都不重要。會不會有模仿效應?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趕快讓罪犯伏法,大快人心。

所以,當一個積極為死刑犯奔走辯護的律師,一旦發現他窮盡洪荒之力,仍然無法挽救被告一命時,那種挫折感、那種無力感,又豈只是悲憤兩字所能形容?

電視劇《我們與惡的距離》裡,飾演律師的吳慷仁,當他聽聞努力營救的被告被執行槍決後,他的震驚、悲慟、流淚、崩潰,種種複雜的情緒瞬間湧入,那一幕的演出令人動容。但我從電視畫面看到的,不是吳慷仁,而是黃致豪。我想,是黃致豪將他個人的深刻感受清楚傳達給吳慷仁,演員才能有如此撼動人心的演出。

「每天都活在充滿挫折的環境裡,要有多麼強烈的信念,才能支持一個人如此一路堅持下去?」這是我常常想要問他的問題。

但等到真正和他碰面時,卻是在沾美西餐廳吃著牛排,喝著他帶來的紅酒,聽他聊各種葡萄酒的冷知識。那些猛烈的攻訐,似乎沒對他的身心造成任何壓力,這時,我才相信,他一定有著過人的長處。至少,在自我調適的這一環節,他做得很到位。

我也猜想,他一定是個很自戀的人。因為,他的外貌出眾,體格健美,還刻意蓄起了鬍鬚,一身型男打扮。我能想像,他每天攬鏡自照時,應該都覺得心曠神怡。

這樣的自我投射,也反映在他的小說《有罪推定》裡。在這本由六篇短篇小說串成的書裡,有一個共同的主角,律師黃梁。這位「黃梁律師,執業前,負笈美國,精研司法心理學;訴訟專家;技能眾多;少年時,受過中國武術、劍道與合氣道訓練;個性軟硬不吃、為人不分正邪,全憑自己的喜好做事;生性不聽命令、厭惡權威;偏愛逆風行事…」若說,這角色不是照著黃致豪的身影復刻,真是打死我也不信。

除了主角人物性格簡直是照著黃致豪一比一的還原之外,在書裡,黃致豪還把這位主角描述得直如天縱英明。一位法官朋友在讀完他的書後,私下向我抱怨(以下原文照錄,含括號文字):「他把主角(其實就是作者)寫得像倪匡筆下的衛斯理。把每一個法官寫得又笨又懶,真是氣死我了。」我看了簡訊後大聲狂笑。黃致豪捨不得讓他的主角在人設上有任何閃失,完美得近乎苛求,他自戀程度,可見一斑。

但看了黃致豪的小說後,坦白說,有點失望。失望的原因,不是因為小說寫得不好,而是我知道他原本還能寫得更好。

律師跨界寫小說,在黃致豪之前早有先例。

我最喜歡的作家約翰.葛里遜(John Grisham)、費迪南.馮.席拉赫 (Ferdinand von Schirach),都是非常厲害的律師作家,他們的法庭小說也都部部經典。國內近年來較知名的律師作家,當屬唐福睿,他的《童話世界》、《八尺門的辯護人》也都精彩可讀。但唐福睿比較「不務正業」,他考上律師後,只執業五年,就跑去美國念藝術創作,之後就走上影視創作的不歸路。雖然在法務部律師查詢系統上,還查得到唐福睿的律師執業狀態為「正常」,並設有個人律師事務所,但我猜他應該無心戀棧,一心早已往第八藝術的路上奔去。

而黃致豪卻是仍在執業的律師。他雖然也涉入影視創作,但多半僅擔任顧問職,沒像唐福睿那般全心投入。他到美國念了心理學,但仍然回頭研究司法心理學,更將司法與心理學兩者結合,運用在實務上,他執業多年,接觸的又是大部分律師避之唯恐不及的死刑案,所以,他能蒐集到的案例、故事,一定比那些只辦理離婚、家事案件的律師更多元、更驚悚、更曲折離奇。

他腦子裡就像蓄了一潭深水的大水庫,隨便一撈,都是精彩絕倫的故事,要怎麼寫出讓讀者動容落淚、痛哭流涕、閱後低迴不已的情節,一定都易如反掌。黃致豪滿肚子裡都是好貨,所以,我原本期待他的小說處女作會寫得多、更深、更奇,但讀完後,卻覺得他保留了太多,不免有些惋惜。

我當然也知道律師跨界寫作的難處。之前不就有位律師,因為寫下了太多當事人的故事,而引起非議?律師與當事人間的保密義務,限制律師就算知道了再驚天動地的訊息,也不能對外透露,遑論化為小說的題材。只要稍一越線,律師倫理委員會就會找上門。所以,律師要如何把他所知悉的故事,在完全看不出原型的情形下,重譯而生?那簡直比從無到有的全新創作更困難。

特別是,如果故事的原型太特殊到再怎麼化妝都無法為其中的角色易容時,讀者可能更好奇的是,能不能從小說中偷窺到之前報端上未曾披露的漏網新聞?這不免讓作者在寫作時感覺更加綁手綁腳。我在《有罪推定》這本書中讀到的第一篇短篇小說〈二刀流男孩的存在主義〉,就明顯有這樣的感受。這篇故事的主角林宮太,不正是黃致豪曾經辯護過的鄭捷嗎?

鄭捷從落網、到羈押、到提訊、到公開審判、到最後伏法,這其間的日日夜夜,他的心情有否發生過絲毫變化?他面對辦案人員、面對律師、面對死者家屬,甚至是自己親人時,態度可有不同?

這一切,太令人好奇了,也太想從故事中窺伺出端倪了。律師要怎麼拿捏分寸,把恰到好處的訊息揭露,再怎麼把他最想訴說的信念透過字裡行間的幽微,傳達到讀者的內心深處?這真是太難了。

第二篇小說〈往日重現〉的主角,是一名罹患解離性身分障礙及妄想型思覺失調症的被告。所謂的「解離性身分障礙」,用通俗的說法稱之,就是「多重人格」。多重人格的故事,在小說《24個比利》(The Minds of Billy Milligan)中已有非常深刻的描述,黃致豪利用他習過心理學的專業優勢,把這方面的知識化為小說中的文字,透過故事裡的律師之口,向審判席及公訴席上的法官、檢察官娓娓道來,當然,他想傳達訊息的對象,更多的可能性是讀這本小說的讀者,而他的努力並沒有白費。因為他把這一則故事寫得非常動人又具轉折的戲劇效果,於是,原本我們以為只存在於《變身怪醫》故事裡的人物,在現實世界裡原來也會出現。

讀完這則故事後,最讓我好奇的是:第二重人格所犯之罪,該由第一種人格受刑嗎?如若不然,那麼,在處理多重人格被告犯罪問題時,要怎麼讓罪刑相當,且讓受刑者就是犯了罪的那一重人格,且能讓其他無辜的人格免受罪刑的制裁?多重人格者,屬不屬於心神喪失或精神耗弱?或應令入適當場所施以監護處分?

〈刑法第五十七條〉這篇短篇小說也點出另一個值得省思的問題。在父親殺死母親的案件中,判處父親死刑,是不是最適判決?身為不幸家庭的子女,在母喪慘案發生後,如果父親又被判處極刑,孩子們是不是又要面臨失怙的命運?父親殺了母親,國家再殺了父親,孩子變成無父無母的孤兒,這是最好的決定嗎?我其實很想看到這其中的掙扎與辯論。

〈他不重〉這篇小說提到了臨床醫學上的妄想症,也夾帶了香港黑社會幫派的故事。我原本期待會看到類似馬家輝的《龍頭鳳尾》、《鴛鴦六七四》那般的故事,但短篇小說本來就很難承載太多的細節,所以,那些打打殺殺的場景也只能點到為止,有點可惜。

在我來看,〈紅棉線〉是這六篇短篇小說中最有意思的一篇。這則故事是以一樁家庭悲劇開場。父親先手刃了結縭12年的妻子,再帶著6歲的女兒燒炭自殺。結果,父親被救回,但女兒已經喪命。

故事中的父親,在落網後全面認罪,一心求死,而且拒絕任何人的辯護。但承接本案的律師卻查出,被告是個重度憂鬱患者,他拒絕辯護,其實是因為自覺生無可戀,只想一死了之。

但律師深入追查本案後發現,被告在行兇前,才剛與妻子離婚。而他們夫妻之所以會離婚,是因為妻子找上了一名號稱「婦幼救星」、「包離婚」的女律師。女律師教她如何在言語間激怒丈夫,並祕密蒐證錄音,作為丈夫經常家暴的證據。之後,女律師再以此向法院訴請離婚,達到勝訴的目的。換句話說,這場人倫悲劇之所以會發生,根本原因就在於女律師的介入。被告律師在法庭上振振有詞的指控:「你當事人離不離婚,與我無關,我也不想評論。我只知道,你所謂為了追求『包離婚』、『婦幼救星』的名號以及報酬,而對當事人所做的所謂『法治教育』,以及濫用保護令、濫用離婚制度的種種行為,在本案誘發了一系列連鎖反應,間接奪走了兩條人命,毀了一個家庭,以及四個人的人生!」

真心不騙!當我讀著這段文字時,我眼前竟能清楚浮現一名女律師的影像。我無法猜測黃致豪想要指涉的對象是不是她,但看來八九不離十呢!

〈亡命之徒〉是全書六篇短篇小說中,最像歐美法庭小說的一篇故事。一方面,這篇小說描述的是國民法官庭審的法庭活動(在本書中稱為「公民法官法庭審判」),所以審、檢、辯之間的交鋒,與美國陪審團法庭頗有幾分類似,再者,故事後段透過律師的交互詰問技巧,把真相逼出,手法也和歐美法庭小說相當接近。喜歡讀歐美法庭小說的我,讀到這一篇時,當然不時會有會心一笑的感覺。

大體來說,我必須呼應本文前面提到的那位法官的想法。黃致豪在書裡寫的六個故事,最不靈光的人就是法官和檢察官了,至於主角黃梁律師,當然是精明能幹、嫻熟法律,一人就能力戰群「魔」,把檢察官和法官打得哇哇叫。我並非法界中人,讀到這樣的人物設定,只覺有趣。但法官、檢察官讀起來,一定不是滋味。律師,特別是被告的辯護律師,在法庭中的角色本來就不討好,黃致豪在書中的寫作方式,把一干檢察官、法官都開罪了,我猜他以後在法庭活動時,應該不會再看到檢察官、法官的好臉色了。

他把這本小說書名訂為《有罪推定》,其實也正是向司法體制提出抗議。都說判決確定之前,應推定為無罪,但這個社會、這個司法,有幾個人真能知行合一?想想:「如果不是你做的,為什麼人家告你,不告別人?」、「如果不是你做的,警察為什麼抓你?」、「不能證明你在場,但同樣也不能證明你不在現場啊,是不是?」上面這些說法,不是天天充斥在法庭中嗎?黃致豪想必聽到爛了,難怪他要覺得現行的司法制度就是有罪推定。

走筆至此,其實心中也有很多感慨。我們常常覺得台灣的法普教育不足,大多數民眾對於法律的常識都還十分陌生,而若想要法律教育普及,透過小說來傳達,是最易收效的途徑。但很可惜,在台灣,想要靠寫作養活自己,已非常困難了,更不用奢想能發家致富。美國紐約時報每周日都有暢銷書排行榜(The New York Times Best Seller List),只要自己的新書能成為紐約時報Best Seller排行榜的第一位,作者大概都能賺得盆滿缽滿,衣食無缺。台灣缺少這樣的環境,當作家遠不如當律師能圖個溫飽。在此情形下,希望律師放棄高報酬(其實台灣律師的報酬也不高),轉而投身有可能讓自己餓死的寫作行業,其實有些強人所難。

於是,我們只能看著律師在公餘之暇提筆創作,但究竟寫作不是主業,也很難期待他們能夠全神貫注,也因此,想要看到精彩的法庭小說,終究不易。

但我還是希望黃致豪能繼續寫下去。或許,他該嘗試寫一寫長篇小說。因為,短篇小說實在太難寫了。他想說的故事那麼曲折,心理活動那麼複雜,情緒又那麼強烈,一篇萬餘字的短篇小說豈能承載他快要滿出來的心靈感受?《有罪推定》的六則故事,隨便哪一篇拉長後,都是非常動人的長篇小說。

當然,長篇小說的布局更不容易,而且更要耗費作者的心思與考驗作者的耐力與恆心,但如果長篇小說才說得完的故事,千萬不要割捨掉太多的情節,不然,作者和讀者都會遺憾。

期待黃致豪下一本小說,會更圓潤,會更不用力,但在字裡行間帶給讀者的衝擊與震撼,會更強烈。

他做得到,我相信。
展開
連結:從石器時代到AI紀元
讀者評分
5.0
|
2024/10/02
著有《人類大歷史》、《人類大命運》、《21世紀的21堂課》這三本合稱為「人類三部曲」巨著的作者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i),最近推出了新書《連結:從石器時代到AI紀元》(Nexus:A Brief History of Information Networks from the Stone Age to AI),這是一本非常有意思的書,剛好也解答了許多困惑在我心 頭已久的疑問,感覺起來,近來閱讀的書籍中,這是最有所獲的一本,所以決定推薦給大家。

哈拉瑞在這本書裡主要想要探討的是「AI紀元前」與「AI紀元後」,或者說,是「『矽』前」與「『矽』後」的人類歷史。人類的歷史太長,要切成一段一段,總要運用一些劃分工具。賈德、戴蒙(Jared Diamond )的《槍砲、病菌與鋼鐵》(Guns, Germs, and Stee)就用書名的這三種元素來區分人類文明發展的軌跡。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則是以明朝看似最無關緊要的一年,作為明朝由發展至盡頭而步向滅亡的分水嶺。不管以什麼工具或時點切入歷史,能展開論述,並言之成理,且讓讀者心悅誠服,就是偉大的創見。賈德、戴蒙和黃仁宇之所以讓我佩服,道理在此。而哈拉瑞以AI或矽晶片作為切分人類進化史的手術刀,一刀切下,不論是從時間縱深的「AI前」與「AI後」,或是從空間地域橫剖的「有AI」與「無AI」,都是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切割得非常清楚,且深具說服力。此外,哈拉瑞在本書中提出的種種觀點,也讓我大有耳目一新之感,這正是他的功力所在。

提到AI,這是近幾年來最熱門的話題之一,各行各業的工作也都慢慢導入AI協作的技術,最新在坊間傳出的流行語是「AI不會取代人類,但會取代不懂使用AI的人類」,在這樣的無形壓力下,大家都被迫要面對AI、學習如何使用AI。

但AI的迅猛發展,其實,也不過就是最近8年的事。

2016年之前,AI的技術及應用還只是神話階段,但在這一年,AlphaGo打敗了世界圍棋冠軍李世乭,從此,AI的運算技術正式宣告超越人類。八年後的今天,人工智慧已由分辨式AI進步到生成式AI,現今的生成式AI技術已經到能夠做到自動生成文件(如ChatGPT-4)、圖片(如Midjourney)、音樂(如Stable Audio)、影片(如Sora),甚至是程式碼(如Code Llama)。AI,已不只是工具,而是能夠做出決定的行為者。

回想起來,1984年的電影《魔鬼終結者》,所預告的,就是人類創造出AI後,人工智慧「天網」最後擺脫人類控制,進而回頭控制人類、統治世界的局面。當年,這似乎只是個純幻想式的娛樂故事,但現在,已沒有人敢斬釘截鐵的說,電影情節不可能在真實世界中上演。

這一切是怎麼開始的?或許,要先回頭去尋找灌溉AI的養分─「資訊」的定義。

「資訊」此一名詞,大家都朗朗上口,但想去定義它,卻發現非常困難。學傳播的我,從過往的教科書上習得的知識告訴我,不管有形或無形,世間萬物都是資料,把一堆龐雜而無機的資料整理、處理後,就能成為有機的資訊。哈拉瑞則認為,特定類型實體物件當然是資訊之一,任何物件在正確的情境下,也都可能成為資訊,所以,只要打算運用某個物件來找出真相真理,這個物件就是資訊。但所謂的真相真理,也不能做到100%精準及全面的描述,因此,真相真理也不能代表一比一呈現出來的現實。

資訊的用途是要透過傳輸才能展現。大眾傳播學教導我們的傳播模式是:「來源(傳播者)→製碼→管道(媒介)→解碼→目的(接收者)→回饋→來源」。那是一個將資訊化為符號、訊號後,再透過各式媒介傳遞到個人或小眾、大眾接收的過程,受眾在獲得資訊後再發生回饋訊號的活動。易言之,傳播就是訊息、資訊傳遞的行為,而構建這樣的資訊傳遞的路徑,就是網路。早年,所謂的網路,通常指的是人際網路,後來,出現了電話、電報等通訊設備,就有了電信網路,到了最新的科技時代,無所不包又無遠弗屆的網際網路於焉出現。

但不管是人際網路、電信網路或網際網路,最重要的功能就是傳遞資訊,創造人與人之間的連結。哈拉瑞也認同此點。他說,資訊在歷史上所發揮的作用,本來就不是要去呈現既有的現實,而是要去連結各種不同的人事物,以創造出全新的現實。所以,真正定義資訊的是「連結」,而不是「呈現」或「再現」。只要能將各種不同的點,連結成網路,就是資訊。資訊這種東西,就是能夠將不同節點都連結到網路,創造出新的現實。哈拉瑞認為,資訊有時會呈現現實,有時也並非呈現現實,但不論如何,資訊都會連結,形成網路,而這才是資訊真正的基本定義特徵。

讀過傳播史的我,當然知道,在遠古的石器時代,資訊的傳播,靠的是口語,之後隨著人類發展的進步,有了文字,有了書籍、報紙、廣播、電視。透過各種媒介,資訊傳播的速度愈來愈快、傳播量也愈來愈大,但這些傳播載體都還有其極限,一旦進入了電腦時代,資訊傳播的速度、廣度和傳播量幾無上限,人類就將進入資訊無死角的時代。這也正是作者哈拉瑞在書中以「石器時代vs矽器時代」為歷史畫線的原因。

從綜貫面來看,「『矽』前」與「『矽』後」,當然是人類發展史上的重要階段,但若從橫斷面分析,哈拉瑞又以「鐵幕vs矽幕」再為歷史畫一道線。

他說,在傳統歷史中,有所謂的極權國家和民主國家。兩者之間,是靠著真真實實的鐵絲網區隔。但在電腦時代,區隔國家的,不再是民主或極權政體,不再是鐵幕,而是有無能力控制電腦演算法的兩個世界,劃分強國與殖民國家的,是矽晶片。

哈拉瑞告訴我們,一道新的矽幕,分隔兩側的可能不是民主與極權,而是擁有AI及演算法的科技強權與科技殖民地。但推到極致,更有可能出現的是,矽幕的這一側是所有人類,另一側則是我們無法理解的演算法領主。

哈拉瑞警告我們,在AI時代,站在食物鏈頂端的,其實很可能是AI。

這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因為,電腦基本上就是一台機器,具有AI能力的電腦,有可能做到兩件重要的事:自己做決定,以及自己創造新的想法。在過去,原子彈雖然能夠取代人類的肌肉,替人類殺人,卻無法取代人類的大腦,自主決定要殺誰。可是,當電腦成為一種主動的行為者之後,它就可以自主決定讓誰死誰活。試想,如果AI進步到某一天,它能算出造成地球生態破壞最烈的元凶正是人類,而消滅人類是維繫地球長存的理性選擇時,誰能保證AI不會執行消滅人類的指令?(別忘了《魔鬼終結者》裡的「天網」)

所以,設計電腦的人或許必須接受一項事實:他們正在做的事,並不僅僅是在製造一些新的工具,而是在釋出新的獨立行為者,甚至是一群全新種類的神祇。

過去,我們不太擔心這樣的事情發生。因為,這些電腦所使用的演算法,一開始,必須依賴人類下指令,告訴電腦關於人類所知的一切。因此,只要是人類程式設計師不知道的事情,寫出來的演算法也就不太可能知道,所以人類並不擔心電腦的智能有朝一日會超越人類。但等到電腦的人工智慧進入到「機器學習」階段,電腦就可以徹底自學,透過分析過去的資料庫與不斷的嘗試及自我修正,從經驗中學習。最後,電腦終能獲知許多連人類都不瞭解的事物。

此時,我們就會注意到,訓練電腦自學的資料庫非常重要。如果我們「餵」給電腦的資料庫,一開始就存在著某些偏見(bias), 電腦的演算法透過這樣的資料庫自我學習後,就有可能產生更嚴重的電腦偏見。但致命的問題是,我們無法找到毫無偏誤的資料庫去餵給電腦,絕大多數的資料庫原本即已帶有人類刻意或不經意所造成的偏見,而當帶有偏見的演算法幫我們作出分析、判斷時,我們又要如何去理解這樣的分析、判斷是完全正確的?我們該相信?全然接受?或是半信半疑,猶豫不前?再者,等到我們發現AI發生嚴重的偏差時,我們要怎麼讓演算法擺脫或修正這樣的偏見?是打掉重練?還是乾脆視而不見?

哈拉瑞在書中提問,這世上有沒有正確無誤的真理?宗教的典籍,如《聖經》,在宗教界人士的眼中,是不可能犯錯的真理。但時至今日,我們也知道很多《聖經》上的記事或教誨,在實踐上的確會有扞格不入的問題。於是,許多闡釋這些經典的傳道者就必須提出各種說法,來修正《聖經》上的論點,讓《聖經》更貼近現今的社會。但如果未來的電腦也自動生成了新的經典,而且能夠自我解讀,完全擺脫人為的介入,電腦,會不會成為一種新的霸主?電腦網路如果創造出強大的電腦神話,再套在人類頭上,其所造成的災難,會不會比近世歐洲的獵巫或史達林的集體化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電腦沒有意識、沒有感情,這有可能會是個大問題。因為,無意識的電腦網路絕對鐵面無私,電腦只會處理所有輸入的資訊,不會去考慮這些資訊的來源是否涉及人類的隱私,所以,在獎懲人類的時候,除了評判我們的言行,甚至還會包括我們的思想與感受。在這種情況下,民主制度還能存活嗎?試想,如果政府或某個企業比我更瞭解我自己,還能微觀管理我的一切行為與思想,不就等於對社會有了極權般的掌控嗎?

在過往,在電報、無線電和其他現代資訊科技發明之前,這世上或許曾出現專制政權,但並不可能真的出現大規模的極權政權,因為他們都缺乏必要的技術,無法對大型社會實施真正的極權控制,充其量,最多只能控制在京城等勢力範圍內的一小部區域(如秦始皇強令富人遷居咸陽,以利控制)。等到通訊技術進展後,專制政權才逐步發展成為大規模的極權控制。以蘇聯的KGB組織為例,KGB就是倚靠資訊的協助(主動蒐集或線民密報),他們有辦法如此深入的控制人民的一切。祕密警察的強大之處,就在於他們對於資訊的掌握,能夠先發制人,阻止潛在的軍事政變。但KGB再怎麼強大,還是無法做到無孔不入。

想要做到「微觀管理」,落實監視與控制,插手所有人民的生活,沒有充分掌握資訊的能力,絕對無法做到。

在「矽器時代」,矽晶片能創造出的,是永遠不用睡覺的間諜、永遠不會遺忘的金融家,以及永遠不會死去的暴君。「矽器時代」的數位特工能做到無論古今中外傳統特工都做不到的事,監控從此真正滴水不漏,甚至能侵入你我的大腦,屆時,在電腦面前,沒有任何人能保有一絲祕密。

更慘的是,我們在不自覺間,成了自己的線人,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樂於把自己的原始資料提供給網路。於是,配偶間的監控、雇主對員工的監控、企業對顧客的監控、消費者與店家之間的點對點監控,以及社會信用體系的監控,層層疊疊,又綿線密密。我們永遠連線,也永遠受到監控。

近幾年來,中國大陸採用的社會信用體系和全面監控系統,就是一個例子。它們號稱是要用無所不包的資料庫與極度精準的數學,來找出所有的罪人、恐怖份子、犯罪人士、反社會份子與不值得信任的民眾。但實際上,它們可能是在運用前所未有的效率,硬是把毫無根據的宗教與意識型態偏見,套在所有人的頭上。

但資訊並不等於真理真相,一套全面監控的系統,對於世界與人類的理解可能極為扭曲。電腦網路有可能並不會找出關於世界與人類的真理真相,反而是利用它龐大的力量,創造出一套新的世界秩序,並且逼迫人類必須接受。對人類來說,活在一個新的、以電腦為基礎的網路裡,人類可能是個愈來愈沒有權力的少數族群。這代表了怎樣的意義?或者說,當電腦或AI認為這個世界不再需要有人類存在時,人類會不會面臨滅絕的命運?這並非不可能發生,由於電腦都是非生物實體,所以它們會採取的策略,很可能是所有人類從未想見,人類也就無力預見與阻止(再說一次,別忘了《魔鬼終結者》裡的「天網」)。

我們必須嚴肅面對這個事實:網路武器能做到的,遠比核彈更多!

就作者所知,在整個宇宙中,或許只有在地球上的動物是有意識的實體。而我們現在創造出的AI,是一種不具意識,但又極為強大的另一種非人類智能。若是處理不當,AI有可能滅掉這一點意識的星火,讓宇宙變成一個徹底黑暗的王國。而人類絕對有責任在這一切發生之前,就想辦法防上事態的惡化。

看起來,世界正朝著非常危險的方向發展。我們又該如何防範?如何扭轉過去某些天真的想法?

舉例來說,過往,古典的言論自由理論教導我的觀念是,在開放的言論市場裡,讓不同的意見充分交流,最後真理真相總會浮出。所以,對於一切的言論,國家不應該打壓,而應由市場來決定,真理總會愈辯愈明的。

真理是不是愈辯愈明?過去,我一直服膺這樣的論點!但哈拉瑞告訴我們,其實並不盡然。

我們可以觀察到,如果讓思想市場完全自由,反倒可能鼓勵傳播各種煽情與刻意讓人感到憤慨的內容。我們在歷史上屢次看到,在完全自由的資訊鬥爭中,真理真相常常敗下陣來,在網路時代尤其如此。否則,「眾口鑠金」這句成語是怎麼出現的?

真實的情況是:真理很難愈辯愈明!因為偏激和煽情的言論更容易充斥在意見市場,也更容易被閱聽人接收。演算法的出現,更助長了此一情勢。演算法有多麼厲害?哈拉瑞說,演算法某種程度就像報紙主編,會將某些篩選過的、特定的訊息推播到你眼前,在同溫層效應下,你將看不到被篩掉的其他資訊。而社群媒體的演算法也會透過獎勵人性裡某些卑劣的本能、以及懲罰我們本性裡某些善良的天使,而創造出網際網路的酸民。這些偏激極端或是虛偽不實又不顧後果的內容通常能帶來觀看數、帶來參與度,一旦那扇門打開了,就無法回頭,只能愈來愈誇張。

如今,世界各國的政府都在努力解決假新聞、假訊息的泛濫,而不再像過往般放任由意見市場去自主澄清事實,就是因為已經發現以假亂真的情形,已經不再能憑藉著意見市場的自我修正機制去解決了。

而且,如果人類在網路上與AI進行辯論,結果一定是人類大敗。因為AI是個無意識的實體,不會改變觀點,但人類與AI交談得愈多,AI就愈了解人類,就更容易得到人類的信任,AI會不斷改進它的論點,從而贏得人類認同,進而說服人類。所以,作者警告我們,如果由機器人程式或演算法來主導公共對話,民主辯論就可能在我們最需要它的時候徹底崩潰。

那麼,演算法會掌握在誰的手裡?

最初,演算法會集中在一些科技巨頭的手上,如Google、如Meta。

根據DMA(台灣數位媒體應用暨行銷協會)發布的統計報告,2021台灣數位廣告整體市場規模約500億元,其中,被Google(YouTube)與Meta(FB)兩大巨頭拿走的數位廣告量就高達400億台幣。

在科技巨頭掌握了演算法之後,國家機器當然有可能加入!哈拉瑞說,AI預計在2030年將為全球經濟規模增加15兆7000億美元,但中國與北美合計將搶下其中的70%份額。北美,有可能是散布在舊金山灣區的企業,而中國,則是集中於有國家機構後背後撐腰的大型企業,甚至就是國家。

屆時,如果要宰制一個殖民地,已經不再需要派出砲艇,而是需要用上資料數據。少數幾個能夠蒐集全球資料的企業或政府,就有能力把全球其他地區變成自己的資料殖民地。控制了AI與資料,也能讓這些新的帝國控制人民的注意力。而這些新的帝國從全世界蒐集各項原始資料,流向帝國樞紐,在那裡研發最先進的技術,產生無與倫比的演算法,再把演算法出口,回到資料殖民地,加以運用及撈錢。

更可怕的是,數位科技領先的國家將能夠囊括大部分收益,再用這些財富進行當地勞工的再培訓,進而獲取更高利潤,而落後國家的非技術勞工,價值將會下降,而這些國家又缺乏再培訓勞動力的資源,最終形成富者愈富、貧者愈貧的兩極化現象。

電腦網路還有一個特性,就是更容易讓資訊與權力集中於單一中央樞紐。雖說在民主政權中,資訊分散是其特性,但在極權政權中,資訊集中則是無可置疑的事實。作者哈拉瑞對此提出警告,他認為,獨裁政權成為演算法傀儡的風險,遠高於民主政權。因為,獨裁政權的國家權力高度集中,AI只要學會如何操弄或控制這位專制者,就等於控制了整個國家,就能成功劫持整個體制。於是,人類可能進入一個新的帝國時代。而一道新的矽幕可能讓人類分裂,分屬於敵對的數位帝國。

從人類歷史上的分分合合觀察,過去幾個世紀,資訊技術推動了全球化,但如今的資訊技術卻有可能把人類封閉在一個又一個的資訊繭裡,使人類走向分裂,而不再擁有單一的共同現實。要是世界分裂成許多相互敵對的數位帝國,人類就不太可能有效合作,來克服生態危機與氣候變遷,或是攜手共同監督AI與生物工程等科技。

所以,我們該怎麼在事態惡化到無可收拾之前,扭轉這一切?

關於AI有可能全面掌控人類所有資料這事,哈拉瑞提到,的確,未來我們可能有能力打造出一套透過AI掌控並分析的社會信用體系,但並不代表我們就有必要打造這樣的體系。他主張,電腦網路若要蒐集關於我的資訊,必須是用來幫助我,而不是操弄我。

他以歐盟在2021年提出的〈人工智慧法案〉(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ct)為例,在這部法案中就特別點出,必須完全禁止打造出以AI為引擎的社會信用體系,因為,這可能會「導致歧視的結果,使某些群體遭受排斥」,以及「可能侵犯人類擁有尊嚴與不受歧視的權利,違反平等與正義的價值觀。」根據最新資訊,這部法案已在2024年5月21日獲得歐盟理事會同意。法案規定,人工智慧在下列情形的應用被嚴格禁止:操縱人類行為的人工智慧應用程式、在公共場所使用即時遠端生物特徵識別(例如臉部辨識)的人工智慧應用程式以及用於社會評分的應用程式(根據個人特徵、社會地位對個人進行排名)。另外,對於人們的健康、安全或基本權利構成重大威脅的人工智慧應用,用於教育、人才招聘、關鍵基礎設施管理、執法、或司法方面的人工智慧應用程式,則必須受到品質、透明度、人工監督和安全義務的約束,並且在某些情況下需要在部署之前進行「基本權利影響評估」,這些應用程式在投放到市場之前以及整個生命週期中,都必須進行評估。

但這部新生的法案在未來執行上會否遇到什麼困難或阻力?能否由歐盟推廣到全世界?目前都還不得而知。但值得慶幸的是,至少,有一個大型的國際組織已經注意並且正視到AI對於人類產生的威脅,並且在事態變得不可收拾之前,就預先想出應對之策,這毋寧是人類自我修正機制中最好的一次展現。

最後,再談到「後AI時代」的人類政治體制。

過往,人類創造了兩種主要的政治制度:大規模民主制度、大規模極權制度。在AI出現後,電腦政治又會創造什麼樣的制度?要談論新的電腦政治,絕不能只談個別社會該如何應對AI,我們必須考慮AI會怎樣影響全球不同社會之間的關係。

首先,我們必須明白,新的電腦網路有可能形成數位極權政府,但也有可能促成數位無政府狀態。

因為,民主是一種對話,網路使得公共對話變得更容易也更為開放,但也更容易走向無政府狀態。如果對於如何公開辯論、如何做出決定遲遲無法達成共識,結果得到的就不是民主,而是無政府狀態。再者,電腦一旦駭入了語言,如果參與對話中的一部分,是透過機器人程式產生,就可能讓大量人類幾乎不可能再進行有意義的公共對話。

而一旦公民無法分辨自己辯論的對象是人類還是機器時,會使得公民寧可犧牲自由來換取某種確定性,下一步或許就會見到獨裁政權的產生。無論是人民沒有了言論自由,或是人民失去了傾聽彼此的意願或能力,後AI時代不管是走向極權制度或無政府狀態,代表的,都是民主的死亡。

看起來,電腦、網際網路、智慧型手機、社群媒體與AI,都對民主提出了新的挑戰。但究其實,電腦的問題並不在於它們特別邪惡,而在於它們特別強大。電腦愈強大,我們就需要愈小心設定目標,務必讓電腦與人類的終極目標完全一致。科技創造的只是新的機會,但究竟要追求把握哪些機會,杜絕哪些弊害,仍然是人做的選擇及自我修正。

哈拉瑞在書中直指核心:「AI興起之所以會對人類構成生存威脅,並不是因為電腦真的懷抱什麼惡意,而是因為人類自己的缺陷問題。」

回顧過往,工業革命帶來了人類歷史上歷經過幾次大浩劫,如帝國征服、世界大戰、種族滅絕與極權政體,靠著自我修正機制,人類逐一修正了這些錯誤,看似走在對的方向。但在面對AI革命的時代,人類還要再面對怎樣的試誤過程,才能搞清楚該如何善用這些技術?

科學機構之所以能夠取得權威,是因為他們本身有強大的自我修正機制,能夠揭露並修正本身的錯誤。人類也是因為發現了自己的無知,才推動了科學革命。

相互監督是維持自我修正機制的重要因素,如果民主制度在AI的加入後,打算加強對個人的監控,那麼,民主制度也必須同意加強對政府與企業的監控,人民對於政府的透明度和問責制必須有所提升。而這樣的監控系統,不能24小時不間斷,必須永遠保留讓人改變與休息、喘息的空間,讓每個人都還能保有最起碼的隱私空間。

新資訊技術的發明,總是能促進重大的歷史變革,因為資訊最重要的作用就是去編織新的網路,而不是呈現既有的現實。而且,從歷史觀察,資訊網路往往比較重視秩序,而非真理真相。所以,若是缺乏強而有力的自我修正機制,AI將有能力宣揚一些扭曲的世界觀,助長肆無忌憚的權力濫用,以及煽動讓人驚駭的新獵巫行動。

未來的世界會如何變化?我們其實很難預測。但我們在伸開雙手迎接或擁抱新科技的同時,我們也想時時警惕,這樣的科技巨獸有沒有可能擺脫人類的控制,從而控制人類?

希臘神話中,費頓為了向玩伴們證明自己是太陽神的孩子,向阿波羅借了黃金馬車,但他的能力卻無法駕御這輛座車,結果,馬車飛得太高,將天庭都燒了,又飛得太低,大地都燃起火焰。眼見情勢不可收拾,天帝宙斯只好降下雷擊,把費頓和馬車擊碎,才化解危機。

AI,會不會就是阿波羅的馬車?未來的人類,是有能力駕御馬車的阿波羅?還是自不量力的費頓?我們都該時時警惕自己。
展開
蔣介石:失敗的勝利者
讀者評分
5.0
|
2024/09/04
真相,是時間的女兒。

在威權時代,許多曾經因為政治力而被隱諱、被掩藏的事件,隨著時間的嬗遞,大批典藏的文件逐漸變成歷史,而解密,而公開,而被挖掘,許多曾被刻意忽略的事實,重新呈現。這樣的梳理,或許,不一定能百分之百還原真相,但對於後人而言,讓「民族救星」、「時代偉人」走下神壇,打破偶像崇拜的迷思,回歸成為眾多歷史人物中間的一人,是非功過重新論定,這樣的努力與成就,是值得肯定的。

我說的,是亞歷山大.潘佐夫(Alexander V. Pantsov)撰寫的《蔣介石:失敗的勝利者》一書。

這本書,入手一年多,一直靜靜的躺在書櫃裡。遲遲沒有翻閱,當然不是因為不感興趣,而是憂慮這本書太厚太重了。真的,這本書有622頁,厚度達3.5公分,光捧在手上都很吃力,況乃閱讀。幸好,最近閒暇時間較多,公餘之便,把這部厚書擱在書架上,花了幾天的功夫,終於把潘佐夫的這本大作讀完。

潘佐夫是俄國人,獲俄羅斯科學院頒授博士學位,但後來移民至美國,目前在俄亥俄州哥倫布市首都大學歷史學系任教。或許是因為出身背景的關係,所以他對共產世界的研究甚深。他也是個中國通,之前他出版的《毛澤東:真實的故事》、《鄧小平:革命人生》都是經典之作。這本《蔣介石:失敗的勝利者》,是他在毛、鄧之後的另一部歷史研究巨著。

對於我這麼一個出生在台灣的讀者而言,讀蔣介石,一定比讀毛、鄧更有親近性。因為,潘佐夫筆下的這個人,曾經統治過我生活的世界。小時候,我都以為「蔣總統」是一個官銜,不姓蔣的人不能當總統。或者說,除了他,沒有人有資格能當總統。我從不知,也沒想過他有朝一日也會死亡。1975年4月5日深夜的狂風暴雨夾雜雷電交錯,是我親身經歷之事。那樣的風雲變色,讓我深信「偉人」一旦「崩殂」(當時的官方用語),國家的命運就將因此動盪。

之後三個月,全國娛樂場所停止營業、報紙印刷不能套紅、學校禮堂布置成靈堂、學生左臂別上黑紗,全國民眾都要背誦總統蔣公遺囑,學習唱出總統蔣公紀念歌(而且還有好幾種不同的版本)。再之後,國父紀念館開放謁靈時老兵們垂胸頓足外加撕心裂肺的嚎哭、遺體移靈至慈湖時路邊民眾跪倒祭拜或哭成一片淚海的景像,即使時隔半世紀,每回想起,依然歷歷在目。

半個世紀後的今天,回顧這一切,蔣介石的離世,沒有造成國家的敗亡。在蔣經國之後,總統不是由蔣家人擔任,也沒出什麼大問題,甚至,換黨執政也沒什麼大不了。更錯亂的是,曾經在國民黨口中被指稱的萬惡共匪,現在換成民進黨來喊了。但時空的轉變,有沒有將當年我們心目中被灌輸成「領袖」的人物,還原成他應有的歷史定位呢?

如今,原本樹立在全台各地的蔣介石銅像,一個一個被拆掉,有些則移到慈湖安放。民進黨喊著打破威權,指稱蔣介石是「屠夫」,而國民黨則遮遮掩掩,試圖幫他辯護,但又左支右絀,無法像早年一樣理直氣壯的說他的確是民族的救星、世界的偉人。而年輕一輩的孩子們,既沒有在蔣介石統治時代生活過,對他就更沒有感覺了。

但我印象很深刻,我曾經因為蔣介石而被父親痛打一頓。

那是我在幼稚園的時代。家裡訂了《光華》月刊。其中有一期的封面人物是蔣總統。我記得,封面上照片是他著戎裝、站在總統府前閱兵的模樣。

小時候的我,哪裡知道什麼輕重呢?我看到蔣總統頭丁童山濯濯,一時興起,便拿起麥克筆幫他畫了頭髮。

想不到,這事被我爹發現了。他又怒又驚,把我狠狠的責打了一頓,但又不肯說明緣由。當天深夜,他悄悄跑到前院,一把火將這本《光華》月刊給燒了。

多年後我回想這一切,這算是白色恐怖的效應嗎?原來,在那個年代,連稚齡小兒的無心之過,都可能被扣上侮辱元首的帽子…。

這麼樣一個曾經讓人民不敢仰望的神祕人物,在時過境遷之後,總該讓我們看清楚他的真面目吧?潘佐夫撰寫這本書,曾大量參考蔣介石未發表的日記、他在俄羅斯檔案中的大量個人案卷以及俄羅斯收藏的、他的親友和敵人的檔案,從全書最末,厚達百頁的註釋,就能看出潘佐夫在下筆之前所花的功夫有多深。讀這本書,可從很多視角來分析這個歷史人物,也可以讀到很多以前不知道,也沒人敢流傳的軼事。

例如:蔣介石很好色。他年輕時候就流連青樓,甚至染上性病(蔣介石的侍妾陳潔如所言)。他娶過兩任妻子:毛福梅、宋美齡;納過兩個妾:姚冶誠、陳潔如。甚者,納陳潔如時,對方才15歲。用「性好漁色」這四字來形容蔣介石,當不為過。但國民黨習慣為長者諱、為賢者諱,這些人格上的缺點,也就視而不見了。

蔣介石伴侶如此之多,但我們都知道,歷史上能專用「蔣夫人」頭銜者,只有宋美齡。而在國民黨的宣傳機器中,宋美齡也塑造成典雅的第一夫人模樣,但在潘佐夫的書中,他直指,宋美齡婚後出軌,對象是美國羅斯福總統的私人代表、前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威爾基(Wendell Willkie),甚至曾因此推稱罹病而拋下蔣介石,獨自一人跑到美國去治病,其實暗地與新歡私會。國共戰爭最艱難的時期,宋美齡也長期不在蔣介石身邊,直到他撤退來台後,她才從美國飛返台灣與蔣相聚。她與蔣介石是否真是「神仙眷侶」?可能頗值得商榷。而在「皇后的貞操不容懷疑」的觀念下,第一夫人既然必須母儀天下,這些私德問題也就被知情者隱而不提了。

再如,蔣介石雖然一再聲稱他是「總理的忠實信徒」,但其實,他最初並非國民黨總理孫文身邊最親近的人。他是在經過多方努力,排除眾多競爭對手之後,甚至成為孫文連襟,才終於確立他在國民黨內的地位。而那一段辛苦努力往上爬並排除異己的過程,絕非一帆風順,更非萬眾歸心。他的政敵如胡漢民、陳炯明、汪精衛等,都在被他鬥倒之後再被污名化,植入我們的心中,成為「歷史的罪人」。用成王敗寇來形容那一段國民黨內的鬥爭史,其實並不為過。

他領導的國民黨或國民政府,也絕非國家機器宣傳的那麼正義澟然。二戰前,蔣介石曾多次與蘇聯共產集團打交道,也受到德國希特勒的大力軍援,這從他的兩個兒子,一個(經國)送到俄國留學,一個(緯國)送到德國就讀軍校即可為證。他和德國鬧翻,是因為德日聯盟,而日軍侵華,他不得不選擇與德國對立;他與蘇聯扯破臉,是因為史達林一再暗中支援毛澤東,他才不惜撕毀中蘇友好同盟條約。

事實上,在還沒與蘇聯扯破臉前,蔣介石還曾請人轉交一封信給史達林,其中強調:「我堅定地認為,在未來的五十年,蘇中兩國應該在統一戰線下緊密連結。」

甚至,在國共戰爭失利,國民政府「轉進」來台之後,蔣介石還曾經不只一度派出密使,想要與蘇聯合作。但在這些檯面下的運作之外,百姓被教導、被灌輸的觀念和口號都是:「殺朱拔毛、反共抗俄。」想想,人民有多麼無知?竟能被執政者蒙蔽至此?

蔣介石的一生中,曾經好幾次上演辭職、下野的戲碼,頻率之高,超過想像。套一句蘇聯派駐中國的顧問鮑羅廷對蔣介石的評價:「他性格上優柔寡斷,但卻很頑固。」、「他的頑固是一種特別的中國式的,就比如某些人占有了某個職位,如果事情發展不如他們的意,那就馬上辭職或就一走了之,但在漫長的協商和別人的請求後,又再回來。」這一段說法,拿來檢驗蔣介石一生事業的起伏,幾乎完全吻合。

「攘外必先安內」,這一句口號是我當年學生時代必背、必考的重點。但在閱讀潘佐夫的書後,我回想那段歷史。的確,當時蔣介石正努力的進行多次剿匪行動,但同一時間,日本也在東北、濟南製造各種事變。當年的民意沸騰,堅決要政府挺起胸膛,對日抗戰,但蔣介石堅持「攘外必先安內」,以剿匪為優先,寧可與日本議和或協議停戰。今天,我們再回頭來看這一段歷史,剿匪,是國共之間的內鬥,抗日,是民族間鬥爭。不剿匪,最多是換黨執政;但不抗日,是國族滅亡,國家淪為異族統治。兩者相較,孰輕孰重?如此看來,所謂的「攘外必先安內」,真的是正確的戰略嗎?或者,只是蔣介石的一己之私,不願國民黨政權被共產黨取代?所以寧可眼睜睜看著無辜百姓被日本軍閥欺凌?思及此,不禁頭皮發麻。

「日本是皮肉之患,中共是心腹之患。」蔣介石這樣的分析,是站在國家、還是個人權位立場上思考的結果?

我相信,當年張學良、楊虎城一定也有同樣的想法,所以才會發動西安事變,希望以兵諫方式讓蔣介石改變「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停止內戰,一致抗日。但張、楊兩人的下場唏噓,特別是楊虎城,在蔣介石撤離大陸前,被祕密下令處決,他和一子一女兩個孩子以及楊的祕書及祕書的妻女一起在重慶監獄中被殺,這樣殘忍的史實,國民黨宣傳機器從不張揚。

對日抗戰時期,蔣介石的戰略運用也有值得商榷之處。例如,七七事變後,北平淪陷,蔣介石把戰場導引到上海。他目的可能是希望藉由上海的外國租借區對日本製造壓力,但經過三個月的戰役後,上海幾成廢墟。之後,戰事延伸至南京時,面對同僚對於南京無天險可守的客觀分析,蔣介石又悍然拒絕。對抗的結果,南京仍舊失守,而被徹底激怒的日軍,進城後即展開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這些塗炭的生靈,雖死於日本軍閥之手,但不能不說是蔣介石戰術選擇上的錯誤。他若接受李宗仁、白崇禧不戰而退的建議,宣布南京「不設防」,是否即可避免成千上萬無辜百姓受難?

若說南京大屠殺是日軍對中國人民最殘忍的行動,在潘佐夫書中,他告訴我們,抗戰進行到1938年,蔣介石為了要阻擋日軍的進攻,竟然下令炸毀鄭州以北的黃河堤防,結果造成黃河大改道,包括河南、安徽、江蘇三省共44個縣完全被洪水淹沒,估計有50萬至89萬中國人喪生。潘佐夫在書中說:「蔣介石親手殺死的平民,比在南京的日本『倭寇』還多。」

之後,在國軍撤離長沙時,蔣介石為了怕日軍取得資源,竟然下令放火把這座古城燒掉,大火足足延燒了兩天,估計兩到三萬人死於火災。

讀到這裡,我突然想起當年在歷史課本中讀到抗戰時的「堅壁清野」戰術,原來,這就是「堅壁清野」!自己得不到,也不讓敵人得到。但是,蔣介石毀掉的,是自己同胞的家園和生命啊!這樣的戰術選擇,能說是正確的嗎?

書中引述蔣介石事後說:「我不會因為失去幾個城市而感到不安。如果我們失去太多,我們會多建立一些。」我不寒而慄。

二次世界大戰之所以結束,是因為美國在日本本土上投下兩顆原子彈。中國在這場戰役中的貢獻,最多只能說是成功的把大部分日本軍隊牽制在中國的土地上。潘佐夫在書中說得一針見血:「上帝可能真的幫忙蔣介石打敗了敵人,但主要是透過美國和蘇聯士兵之手。保守估計,中國至少損失了一千三百萬至一千四百萬人。 」、「蔣介石的軍隊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打敗日本的戰鬥機器。」但二戰之後,整個國家機器宣傳的基調是「經過八年浴血抗戰,終於迎來最後勝利。」好似這場戰爭是僅靠國軍部隊就打贏了。

二戰之後,共產黨持續坐大,並一路由北方向南部進攻,國軍也持續退守。造成國民黨政權全面瓦解的原因很多,但潘佐夫認為,經濟形勢急遽惡化是最主要原因,通貨膨脹率之高,讓人民都無法生活。但對面腐敗的軍隊或貪官汙吏,蔣介石已無能為力。他說:「如果我做改變,政府會垮台,共產黨就會接手。」說到底,他到最後一刻,掛念著的還是自己的權位。

撤退來台後,蔣介石終於成功游說美國對台灣提供軍事援助。但他沒有昭告國人的是,美國派出以蔡斯(William C. Chase)少將為首的軍事顧問團來台工作,並要求顧問團將完全掌控台灣的軍事預算,否則美國拒絕武裝蔣介石政權。這種幾近喪權辱國的條件,蔣介石最終還是接受了,其結果是,國防開支佔全國年度預算的70%,高到難以想像。

至於蔣介石下令修改憲法,增設「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讓總統職務可無限期連任,直至1975年4月5日深夜他死亡為止,這種反民主的行為,也就不值一提了。

蔣介石死後多年我才醒悟,愈是民主的社會,國家領導人死亡對於民心的衝擊都不大;反而是威權、集權統治的國家,領袖的辭世,才會讓人民有頓失所依、如喪考妣似的哀慟。換個角度說,人民哭嚎得愈厲害,代表國家機器的愚民教育愈成功。而國家機器為何要愚民?不就是為了要鞏固既有政權?說到底,還是為了一己之私。

潘佐夫在本書的後記中,對蔣介石的一生下了兩段總結,我覺得非常貼切。他是這麼寫的:「他嚴厲、專橫、脾氣暴烈。在他一路掌權的過程中,他對人們從不心軟。我們不會忘記他是如何在1927年的中國,以及1950年代的台灣,發動白色恐怖,讓成千上萬的異議分子受到逮捕和殺害。還有1947年,行政長官陳儀在他的核可下,實施了大屠殺。我們也還記得他在中日戰爭期間犯下的軍事罪行:他把軍事行動轉移到上海、他炸毀黃河大堤、他將長沙化為灰燼等等,造成150萬以上的平民死亡。我們也知道,正是他,在中國建立了腐敗的寡頭政權,逼著1949年的中國走向革命。因此,他該為共產黨在中國掌權負起責任。」

「但他從大陸的失敗中汲取教訓,為台灣目前的民主奠定了社會、經濟和文化倫理基礎。最後,他破除了寡頭政治,實行土地和其他經濟改革,確保了極高的經濟成長率,促進了占台灣社會大多數的中產階級增長,使台灣在生活水準方面位居發展中國家的第一名,落實了孫中山的民生主義,所有公民享有平等的財產權,又保障了國家和人民的安全。總之,正是他,指引台灣人民走向政治自由的道路。或許他甚至願意接受當前形式的民主政治?誰知道呢?」

的確,沒有人知道,如果蔣介石繼續掌權,整個國家會不會朝向更民主化的方向發展。但解嚴、解除黨禁與報禁,開放兩岸探親等等重大政策的調整,都不是在他之手,而是他的兒子蔣經國繼任之後才完成的,我也很難想像成天高喊「漢賊不兩立」的蔣介石能作出這些政治上的突破。

蓋棺論定,國民政府撤退來台後,如果不是蔣介石執政,台灣很可能早就淪入共產黨之手。他在捍衛國家最後一道民主陣線的工作上,的確作出貢獻。但更往前推,他在大陸執政時期,如果不是採取那樣的高壓統治,如果他更有識人之明,不放任孔、宋家族貪腐橫行,而且肯與政治異議人士組成聯合政府共同執政,中國大陸是否會有不同的樣貌?

比較中、美兩國,美國在經歷獨立戰爭後建國,之後除了在1861至1865年發生過南北戰爭外,國內幾無戰事,而政權的輪替,也始終順暢交接。這不能不歸功於第一任元首華盛頓立下的典範。反觀中國,從1912年推翻滿清建國之後,始終是軍閥割據,國不成國,憲法更是遲至1947年始公布,所謂的民主共和,只是虛有其表,而無其實,兩相對照,我們無論是民族性或是對於民主自由的體認,都遠遠遜於老美太多,其結果,就是戰禍連連,老百姓受苦。

我覺得,潘佐夫撰寫這本《蔣介石:失敗的勝利者》,不是想把蔣介石從棺木中拖出來鞭屍,也不是在詆毀國家領袖,而是要還原歷史真相。蔣介石被國民黨宣傳機器擦脂抹粉太久了,久到後來沒人敢直視其非。但他不是完人,人格或行事上一定會有缺點,他功在國家,也曾造成生靈塗炭,後人在為他歌功頌德之際,也不該忘了他成造成百姓生命財產的重大損失。

歷史的錯誤可以原諒,但不能遺忘。只有不遺忘,我們才不會重蹈覆轍。
展開
破局:東萊博議教你洞察盲點的職場智慧與人情世故
讀者評分
4.0
|
2024/08/21
《東萊博議》被稱為古代最佳刀筆文章,大凡想當訟師之人,都必須詳細並反覆研讀《東萊博議》,方能明白如何把死的說成活的,把黑的說成白的。
我和《東萊博議》結緣甚早。大概在國中時代,我從父親書房裡翻到了一本《刀筆精華》,讀了幾篇,似懂非懂,對書中訟師撰狀的功力大為驚嘆,但也對文章中的某些觀點感覺困惑。後來,父親知道了,馬上把書收走,說《刀筆精華》講太多歪理,心術不正。他換了一本《東萊博議》給我,並告訴我,要看真正的刀筆文章,就得讀這一本。
所以,我在很小的時候,便已把《東萊博議》讀完。但憑良心說,當年的我,思辯能力並不強,而且對於《東萊博議》主要取典的《左傳》,更是毫無所悉,讀來讀去,很多歷史脈絡還是搞不太明白。
等到長大之後,再回頭重讀《東萊博議》,這時,心性已定,而且也有了自己的觀點,對於南宋大儒呂祖謙所撰的這一本書,就不再那麼照單全收,反而覺得他許多觀點太「誅心」,心中時有批判及辯駁之聲。我更覺得,閱讀《東萊博議》,不一定要全盤接受作者東萊先生的觀點,而是要學習他的巧辯以及分析能力,否則,學其形而不學其神,不過是鴝鵒學舌,獲益不大。
舉例來說,《東萊博議》提到「齊大非偶」歷史故事。東萊先生認為鄭太子忽兩度婉拒迎娶齊國的公主,是很有骨氣的行為。但古今中外,異國聯姻,本來就是鞏固邦誼的互利交易,而且事實證明,「和蕃」政策的確也是杜絕爭戰,確保邊境和平的好方法之一。除非歷史能證明,採取政治聯姻的策略都沒有好下場,否則,僅從鄭太子忽的個人拒婚行為,就歌頌他的腰桿子硬,再武斷的上綱到男兒當自強,不能憑恃外力、外人不可依,這也未免太以偏概全了。
再說,如果鄭太子忽拒婚是有骨氣的行為,那麼,他該如何評價晉文公娶了自己姪子晉懷公的老婆這件事?妙的是,《東萊博議》裡,東萊先生沒有非難晉文公,只說先後嫁過晉懷公、晉文公姪伯二人的女子懷贏是「二嬖之辱」,這顯然是更嚴重的性別歧視了。
不僅如此,《東萊博議》一書中也有很多觀點其實是自相矛盾的。
例如,在「鄭伯克段于鄢」這件事上,東萊先生認為,鄭莊公太狡詐,他對他的弟弟共叔段根本是採取「養、套、殺」的手段,把自己的弟弟放任到無法無天的地步後,再予誅滅。所以他也嘆息說:「釣者負魚,魚何負於釣?獵者負獸,獸何負於獵?」此處所指的釣者和獵者,就是鄭莊公,魚和獸,指的是共叔段。
但在另一篇「齊公孫無知弒襄公」的文章裡,東萊先生提出化解妒恨的方法是「釋懷大度、厚待加恩」,認為「得大位者如果願意開放自己的心胸,善待因心中不平而生的仇敵,讓他以為原本會受到仇恨,沒想到得到恩寵,那麼很有可能會得到意想不到的報答。」兩相對照,我不禁想問東萊先生,鄭莊公當年得大位時,對他的弟弟難道不是「釋懷大度、厚待加恩」?但他弟弟妄自尊大,最後導致殺身之禍,豈非咎由自取?為何反而會認為是鄭莊公做得不對呢?東萊先生雖然自圓其說:「愛之,必欲全之。授之以權,而長其惡,是致之於死地也。焉得愛?」但,我施惠於人,又如何能保證受惠者不生二心?能否不長其惡?這絕非我所能控制之事。說到底,得大位者該怎麼做才對呢?
在〈舟之僑奔晉〉這篇文章中,東萊先生認為,舟之僑之所以惹上殺身之禍,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並就他的觀點作了一篇文章。這篇文章當然寫得很精彩,但立論基礎實在過於薄弱。因為,任何一個資深將領都不可能笨到在主帥親征並凱旋歸國時,自己反而提前落跑。會如此行事,一定大有內情或隱情,但東萊先生不去探究,反而逕將舟之僑奔晉一事說成是他過於托大,自誤一生,實在是太過簡略,也太過牽強。
再談到介之推不言祿這件事,東萊先生認為介之推是在沒有得到賞賜的前提下,說了批評晉文公的話,所以是借正義以泄私怨,以現代的話語來說,就是酸葡萄心理。但我卻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批評君上,是很容易惹上殺頭之禍的,介之推如果貪生,應該一言不發,但他竟敢披逆龍鱗,能說他不是一條漢子嗎?
在另一件歷史故事上,魯國大夫穆伯為堂弟襄仲作媒娶親,結果最後竟把堂弟的妻子給娶走了。襄仲本來打算翻臉,但被勸阻後與堂兄和好如初。東萊先生評論這件事時,認為襄仲與穆伯能夠化解恩怨,是因為兄弟間天生親情與生俱來,不可分離。這樣的論點讓我當場笑出聲來。因為,如果東萊先生的論點能夠成立,唐朝立國之初就不會發生玄武門之變了。帝王之家,父子相殘、手足相爭,司空見慣,哪有親情可言呢?
不過,讀《東萊博議》,也會有意外收穫。記得很多年前,有一則很優美的廣告詞「鑽石恆久遠,一顆永流傳」,這句文案的典故源自於《東萊博議》中的〈衛禮至殺邢國子〉,原文是「金石永流傳乎?君子之論恆久遠!」當時讀到這段文字時,不免會心一笑。我猜想,想出這句廣告文案的高手,一定也讀過《東萊博議》。
而事實上,〈衛禮至殺邢國子〉也是我認為《東萊博議》全書中寫得最好的文章之一。這篇文章提到衛國的禮至兩兄弟,混到邢國當臥底,趁著衛國守城官國子巡城時,把他扔到城外摔死,並引衛國公進城滅了邢國。事後,禮至還得意洋洋的銅器上刻鑄銘文「余掖殺國子,莫於敢止」。對此,東萊先生評道,「衛禮至行險僥幸而取其國,恬不知恥,反勒其功於銘,以章示後。」但「可恥者何嘗自以為辱哉!」
當我讀到這句「可恥者何嘗自以為辱哉!」時,忍不住從椅子上跳起來,我真的覺得這句話說得實在太對又太好了。古今中外,有多少惡人幹了壞事之後還洋洋自得,深怕他人不知。而這些惡人的情狀,之所以能流傳百世,靠的並不是刻鑄的金石,而是史書的記載與後人的口耳相傳。如此說來,孔子著春秋而亂臣賊子懼,還真有道理。惡人再怎麼巧言令色、粉飾太平,也難杜眾人的攸攸之口啊。
我常覺得,讀書是一件很寂寞的事情。因為閱讀是非常私密的行為,一個人在孤燈下仔細的將前人的心血結晶一字一字的啃到腦海裡時,心中的感動、愉悅、震撼、悲痛,都很難跟其他人分享。若有人在讀完之後,還願意無私的將自己的心得與體會化為文字,絕對是大功一件。而這本《破局:東萊博議教你洞察盲點的職場智慧與人情世故》作者李河泉教授、吳尚昆律師便是如此具有佛心之人。他們在讀完《東萊博議》一百六十八篇文章後,還精選其中七十篇精彩好文,以「歷史故事」、「東萊博議」、「讀史見人心」、「古學如何今用」四個區塊寫出自己的心得,分享給所有讀者,這已經是接近傳道人的奉獻精神了。
當然,讀者在閱讀本書後,如因此而對《東萊博議》激發興致,不妨也可購入原典對照詳讀,應該能得到更大的體會。
典籍能夠流傳千古,必有它的道理。文言文在今日台灣雖然示微,但大家若願意多多吸取老祖宗的心血結晶,往古籍尋找,其實亦不失為一個方向。
展開
我的老公是美女檢察官
讀者評分
4.0
|
2024/07/24
5月中旬,好友陳嵩壽傳了簡訊通知我,他搶到了一本新書《我的老公是美女檢察官》的出版及發行權,預計6月問世,我大喜,跟他拗說要第一版的作者簽名書,還要策動作者來公司接受電視新聞獨家專訪,後來,這兩件事都做到了。投桃報李,今天來談談這本書。

但在談《我的老公是美女檢察官》之前,我想先談談陳嵩壽這個人,還有他的出版社「水靈文創」。

我是先認識「水靈文創」,之後才認識陳嵩壽的。

很多人都知道,串流影音平台巨擘Netflix在2013年推出了經典原創影集《紙牌屋》,從此奠定它在產業界屹立不搖的地位。而這部作品的原型,其實是英國作家麥可.道布斯(Michael Dobbs)在1989年出版的政治小說。大約是在2016年左右,我無意間在書店中看到竟有全套中文版《紙牌屋》小說1至3集,非常興奮,一口氣把三本書購入,徹夜狂讀。我也好奇,台灣是哪家出版社如此慧眼,會去找到《紙牌屋》的原著小說,洽談繁體中文版的譯作授權。

翻看書籍的版權頁,映入眼簾的是「水靈文創有限公司」。這根本是一家我完全沒聽說的出版社啊!但也無大礙,出版界常常有很多有熱血有抱負的後起之秀,憑藉著理想與熱情,一頭栽進這個圈子。可是,出版業的水很深,這些年輕人投入後,很快就會發現理想與現實間的距離,之後就像流星般一樣的消逝在茫茫書海中。我不知道「水靈文創」會否屬於曇花一現的短命出版社?

幾年之後,我在歐銻銻娛樂公司服務,從事代理愛奇藝台灣站的業務時,有機會與水靈文創合作,出版戲劇節目的寫真書及原著小說,這時,我才結識了出版社負責人陳嵩壽。透過他,我也才得以進一步一窺出版界的堂奧。

據陳嵩壽說,水靈文創這幾年的業績還不壞。主要是因為水靈文創出版了大量的寫真書,銷量大好。

他看到我露出狐疑的眼神,嘆口氣解釋:「我明白你的想法,但出版不能只照顧讀者的心靈,也要照顧讀者的生理需求…」他告訴我,寫真書賣得最好的地方是監獄和看守所,有很多受刑人和羈押中的被告,就是靠著一本又一本活色生香的寫真書,渡過遙遙無期而又漫長的黑夜,這些寫真書對於囚情安定,事實上發揮了很重要的功效。

他的說法當然很強烈的顛覆了我長期以來的刻板印象。我總以為,出版業是讀書人的勢力範圍,既然都說文以載道,出書的目的當然就是為了要傳遞知識、傳播觀念。所謂的開卷有益,指的一定不是那種所謂的黃色書刊,或尺度極度接近黃色書刊的寫真書。會出版這種撩撥讀者性慾的書,在我看來,都是黑心商人,品格低下,只為牟利,不顧公益。

但站在我眼前的陳嵩壽,怎麼看都不像是個黑心商人。而且,出版《紙牌屋》這種高水準的政治小說和養眼露乳的寫真書,竟然是同一家出版社,這實在是太拉扯我內心的信仰,難道說,他右手傳道,左手謀利,理想與現實利益一次滿足?

不過,和陳嵩壽相處久了,慢慢也能體會他出書的想法。其實,我們常說的俗雅共賞,本來就不容易。經典名著固然有其保存及流傳的價值,但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啃得下《追憶逝水年華》。四書五經更不用說,沒受過文言文訓練的人,閱讀這些古籍,簡直難如登天。既然如此,何必把出版看成是一門如此嚴肅的行業呢?通俗小說就跟流行音樂一樣,在市場上自有其存在的價值,就算受眾範圍更小的出版品,也還是有它生存的空間。寫真書就算難登大雅之堂,但既然有人有此須求,出版社就有義務把書作到最精美,讓讀者捧在手上後,覺得身心靈一次滿足。或許,我們的觀念也不必太狹隘,把心胸打開之後,自然就容易接受更多不同的聲音與想法了。

但我猜,陳嵩壽當年決定要出版第一本寫真書時,心中一定也有掙扎,但不管他的出發點是基於商業考量,還是真如他所說的,要照顧讀者的心靈和生理,邁出的那一步一定都很艱難。

談到這裡,就要聊聊這本《我的老公是美女檢察官》。這本書,是任職於新北地檢署的檢察官陳漢章與他的妻子雪兒共同完成的著作。陳漢章何許人也?這幾年,他的新聞不少,隨便上網Google一下,就會找到一大堆圖文並茂的新聞訊息。簡單來說,陳漢章是個不折不扣的男兒身,但他從小就有女裝癖,在成長的過程中一直利用各種機會嘗試穿著女裝。他與女友談戀愛時,也勇敢的說出自己的癖好,幸好女友能夠接受,並且成婚,而且生子。之後,陳漢章考上檢察官,並分發到新北地檢署服務。在工作期間,他慢慢向同事們透露他的女裝癖,在贏得週邊同仁們的支持後,他在41歲那年終於大膽的穿著女性化服裝上班,從此開啟了新的人生歷程。而在一段時間後,他的變裝行為也被媒體所悉,記者以「宣揚性平」為由勸說後,他同意受訪,也因此對全世界公開了他的祕密。

陳嵩壽知道陳漢章是個有「賣點」的人物,如果能夠勸說他把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化為文字出版,一定能暢銷。剛好,陳漢章的妻子雪兒一直有個作家夢,經過多次游說後,他們夫妻決定聯手寫作,於是就有了這本書。

我對這本書的內容當然是充滿好奇的。曾經長期主跑司法新聞的我,自然知道檢察機關是個多麼保守僵化的地方。早年,男檢察官沒穿西裝,或是襯衫裡沒穿內衣,都會被指責;女檢察官裙子太短、妝太濃、衣服太透明,都會引人側目,且會被認為有損機關形象。如今,風氣漸漸開放,但對於部分走得比較前面的「自由派」檢察官,例如穿著短褲、涼鞋、蓄鬍,還是會引起非議,至於男著女裝,則是聞所未聞,前所未見。我很難想像,陳漢章是要鼓起多大的勇氣,才能挑戰這個像僵屍般的體制,他要怎樣的上、下溝通,才能讓大家釋懷?另外,當他開庭、外出相驗時,當事人看到穿著女裝,但一開口卻是男聲的他,會不會嚇到連話都說不出來?

我自覺是個很有勇氣敢挑戰既有體制的人了,但要我做出像陳漢章這般驚世駭俗的舉動,坦白說,我做不來。所以,我當然很好奇他一路走來心情,以及他是怎麼克服這些困難的。

對於雪兒,我的好奇心更大。

試想,跟妳同床共枕、徹夜纏綿,還生了一個孩子的伴侶,有朝一日竟然成了妳的閨蜜,他梳妝檯上的化妝品、保養品比妳還多,衣服比妳時髦,包包比妳更精美昂貴且數量更多,這要怎麼調適自己的心情才能適應這一切?當妳和妳的老公帶著孩子一起外出時,要如何抵擋眾人直射而來的眼光?要怎麼跟孩子解釋:「你不是有兩個媽媽喔,你爸爸只是比較喜歡穿女裝啦!」想到這些,就覺得實在太有趣了。

所以,當《我的老公是美女檢察官》出版後,我當然要先睹為快了。

果然,這本書從編排及整體設計開始,就沒讓我失望。

因為這書是夫妻兩人合寫,為了要清楚標示哪部分的內容是由誰主筆,所以全書使用兩種不同顏色的紙張。男生書寫的部分,用的是淡藍接近白色程度的紙頁,女生部分則用了粉紅色的紙張。也因此,編輯縱然沒在標題上特別標注哪一篇是由誰執筆,讀者只憑書頁的顏色,就能清楚辨識這一篇是男生或女生的文章。

除了這樣的巧思外,書中也放置了大量男、女主角的照片,包括陳漢章原本的男兒裝,到後來長髮披肩,再到最後的全女裝、甚至是以比基尼泳裝示人的養眼美照。這樣的影像處理,已經接近寫真書的程度了。

要先聲明,這本書的共同作者陳漢章和雪兒,都不是職業作家,所以,閱讀這本書時,不能期待有太高的文學性,但至少,兩人的文筆都還頗為通暢,特別是雪兒,我覺得她的文章較陳漢章更輕快活潑而且動人,當然,這也可能和陳漢章是法律人,在檢察圈子浸了太久有關。

書裡,兩人其實都有寫出許多心境上的轉折和領悟,也很值得我們參考。

例如,陳漢章告訴我們:「如果你把自己當異類,別人就會把你當異類,如果你表現得很親人、和善,別人反而會因為你好相處而想進一步了解你,並把這件不尋常的事情視為理所當然。」、「看起來美好的事物,可以緩和人們對於它異常部分的不適感。」、「其實不管任何事,要追求所有人的認同,本來就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又何必為這種事自尋煩惱呢?」

雪兒也說:「人生順不順,取決於自己的態度,與其哀嘆失去的東西,不如好好檢視擁有的東西,甚至想著如何以現有的東西滾出更多想要的東西,當自己不停地往前看的同時,怎麼會想回頭呢?」

她看似豁達,但其實內心的失落感還是非常巨大,「我不否認『王子變公主』,讓我內心是有怨的,…大家看我們情同姊妹閨密,但我的愛情呢?」

陳漢章自己也不是沒有掙扎。他面對自己的女裝癖時,曾經「極力地壓抑自己,甚至有點希望自己在未來的某個時間點能夠豁然開朗,發現自己其實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男子漢,那些心裡的魔音,都只是惡魔的呢喃。」

明知公開這樣的祕密,會讓他像是活在玻璃魚缸裡的金魚,但他的理性還是克服不了內心的慾望,「我太高估我自己了,一路走來會有如此的變化,是我想都想不到的,人生的路上還是被內心的慾望所推動,就這樣一點一滴地改變著,我騙著自己一切都可以在掌握之中,卻做了許多不可逆的決定。現在,每每聽到太座抱怨我,我都會對她感到非常抱歉且無能為力,一切都是因為我在與日俱增的慾望前無法守住防線,才會害得她失去了她的男性老公。」

在完成變裝的夢想後,陳漢章個人得到了滿足,但身心靈最失落的,應該是雪兒。對此,陳漢章內心充滿了感謝,「太座雖然對我已經沒有戀愛的感覺,但她還是非常關心、在乎我的。」、「與其說她諒解我,不如說是『忍耐』比較精準。她在忍耐她的老公不見了!她失戀了!」、「我現在就像是她的親人、姊妹,我們是一家人。」、「在這世界上,除了自我認同,我只需要尋她的認同。」

讀完這本書好幾天後,我都一直在回想,我該以什麼樣的心情來看待這本書?這是一本滿足讀者窺視、獵奇心理的自白嗎?我倒不認為。我反而覺得,透過本書,我們更應該思考,所謂的「正常」、「不正常」的定義到底是什麼?

從眾、以大多數人的意志為意志,就是正常嗎?那麼,少數意見呢?與眾不同的行為呢?就一定反常嗎?鳥巢裡孵出了一隻白烏鴉,牠就該被推到樹下摔死嗎?我們會對稀奇、罕見的事物大驚小怪,這是人性,但在驚呼之餘呢?我們何時才能學著擁有一顆更寬容的心胸,去包容這些與我們不同的行為、習慣與舉止?套一句陳漢章內心的嘶喊:「我又沒有傷害你們,為什麼你可以對一個努力追求自己的人如此狠心?」

陳漢章能夠抬頭挺胸的做自己,一方面,是因為他在職場上站了有利的位置。他是一位檢察官,屬於社會菁英份子,這讓他公開受到的非難遠比其他人少。再者,他的本份盡得不錯,未結案不會太多,辦案正確率不會太低,工作成績既然沒出什麼差錯,別人就難攻擊他不務正業或捨本逐末。當然,他的妻子雪兒的支持,絕對是重要因素。這些種種,讓他有勇氣現身說法,告訴與他有同樣嗜好的人們,只要敢站出來,社會是有可能接受這些新的變化的。

但邁出的這一步,其難度超過我們的想像。而且,在往後的人生中,一定還有很多人在冷眼等待著他跌倒。所以,如履薄冰般的日子,對陳漢章而言,才剛開始。

「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兩千多年前,孟子就這麼告訴我們。但,知易行難,我佩服陳漢章和雪兒,他們是身體力行這句話的勇者。對了,陳嵩壽也是。
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