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小毛病充滿時間
李欣倫(作家、中央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每當看見中醫師父親為自己配藥時,腦海裡便浮現吳妮民第一本散文集《私房藥》的段落:醫生都為自己的突發或長期困擾的小毛病,私藏藥片藥丸,披掛白袍上陣前,先來一錠止痛驅疼。吳妮民從自身左手手腕的小疼痛,帶領讀者漸次體受醫者的生命大考(如肺癌),由此醒悟這些卸去盔甲戰袍的戰士,「原來也有破碎肉身,也會經歷衰敗和凋亡」,這就是「我們的脆弱穴道,我們的私房藥。」
這句話始終縈繞於腦際,銘刻成記憶。在我「醫療文學與生命敘事」課堂上,提到醫病關係時播放,於我瞥見社會新聞裡病患家屬因不理解醫護人員而拳腳相向、飆罵詛咒時,如背景音悠悠響起,原來他們也有破碎肉身、脆弱穴道,醫者也需要私房藥,他們如同你我,也有這些那些的小毛病,難以言說,無法啟齒,包藏在鮮亮衣著與完美妝容下。
題目雖為「小」──乍看之下有枝微末節、無關緊要的聯想,吳妮民也透露自己曾接受一個小手術,摘除「一個小小、小小的東西」──但整本《小毛病》漸次開展的論辯核心卻一點都不小,也不容小覷。第一篇從近幾年的高齡化議題談起,文中的聲音此起彼落,包括夜裡的救護車警示聲、安養中心的醫療器械和日常摩擦聲,緊跟著的是重聽、孤獨死和老者墜樓,生命不可承受的老死病痛,化為孤獨單音,寂寞奏鳴,逐漸失溫的生命現場,無言以對,無聲中卻又無比喧嘩。
開篇就來個重磅的老病死場景,似乎也為小毛病其實「一點都不小」的宏旨定音,吳妮民接下來細緻敘述她身為醫者的體察與診療,尤其是對老的剖析。我喜捧讀的《佛說無常經》中,佛陀跟弟子說此諸世間有三種法「是不可愛、是不光澤、是不可念、是不稱意。」此三即是老、病、死,且此三苦隨逐此身。巧妙的是,《小毛病》即從這三種不可愛光澤的人生真相與終點說起,從寂靜森林、孤獨死的小房間、深夜的救護車鳴響倒帶回來,先聚焦於老的種種折磨、反覆小病小痛的諸種感受,逐步回溯曾經那麼美好的身體:髮豐,「眼梢有光」,作者靈活寫盡生之喜悅和小小哀愁,童年玩伴、故人的日常一瞬、有電影有音樂有燈光的燦爛少女時代,令人想駐足哼唱的青春詠嘆(唉)。
吳妮民筆下,老不是幾歲的特定年齡,不見得是可領敬老愛心卡的六十五歲,對於亟欲生產的女子而言,四十幾就來到死線,在吳妮民的高度覺察下,三十五歲的皮囊疲憊值就日夜累加。因為習醫使吳妮民敏銳於細微變化,透過醫者之眸和敏銳覺知,老是種緩慢但持續向前的進行式,終將迎來生命大限:「時間的終點線總是橫於前方的,只在於誰的遠些,誰的近一點。」因此在逐漸退化的過程中,若要建構唯一可能的積極意義(或者說我們還在拚搏的)即是「擁有這副身體時,能否貫徹自己的理想與意志,尤其,在決定了以著一些什麼──譬如文字──做為人生的命題後,更需要一具身體及充足的時間來實行」。緊接著一句無須螢光筆標註就輝耀奪目的金句:「那是意志的事,時時刻刻的意志。」
因此,小毛病不僅是指「這裡也痛」、「那裡也痛」的病恙煩憂,亦可視為最小刻度的「時時刻刻」,相較於空間的另一組符碼:在蘇珊‧桑塔格分析的癌之隱喻中,常用地理學術語如擴張、蔓延,《小毛病》裡不可忽略的關鍵詞就是時間,除了前述提及整本書的結構建立在倒敘上,時間還悄悄流淌於諸多篇章,形塑細節:倘若「時時刻刻」的高度自覺讓主體意識甚至感受到老化的無聲進程,那麼對癌症患者而言,最恐懼的莫過於「還能活多久?」,時間滴滴答答,不讓步也不寬容。此外,當吳妮民穿梭醫療史為讀者合宜剪裁知識時,正是跨時空的書寫示範,例如「鰓弓」召喚的便是億萬年的演化史:由魚而蛙,由蛙而獸,由獸而人,原來我們終將棄置的身體貯藏厚厚一疊歷史檔案,此時此刻或即將蔓延的小毛病裡,皆飽含漫長的時間敘事,小毛病有大歷史。小毛病中,時間可無限濃縮又無窮展開。
小毛病充滿時間。雖從細微處著眼,《小毛病》卻大開大闔,醫療史、疾病史以輕巧適宜的篇幅,化入故事脈絡,即便和另一位醫生作家黃信恩的對談間也交織著時間敘事,當時新冠肺炎尚未流行全球,兩位作家從當年流感切入,回溯臺灣過去曾掀起的傳染病如A肝、瘧疾,不同疾病宛若殊異斷代,標記出不同的世代記憶,從沒想過疾病如同衣裝時尚,「你得過什麼病」成為檢視世代的指標之一。較諸於突發或猛爆性的傳染病,吳妮民將「久長的時間」視為慢性病的定義,與之對抗「需一生一世,那堅貞不移,竟然形同守誓了」,慢性病竟比鑽石、誓言恆久遠,不背叛也不丟包,如此廝守,真是從生入死。
《私房藥》中有一篇〈週間旅行〉,敘述他居家診察病患的過程,最動人處在於當吳妮民凝視病患過去「神色清明,五體自在」的照片,想像這些尚未被裝上鼻胃管、身體尚未有切口的「雙眼翳暗呼吸濃濁的人們」,「彷彿一回神」就可以回到過去。人生被設定成不可逆,一旦老病纏身、醫藥隨身,回到過往只能在幻夢中。不過值得留意的是,《小毛病》從老往中壯年、青春、童年回溯,陪伴讀者感嘆老病隨逐的身體之同時,「回到過去」的結構設計似乎也透露希望:既然老病是結局,至少我們曾保有諸多衣、妝、歌曲、電影、小說等記憶相冊,青春的自在五體連防曬都不用,盛夏豔陽正好鍍成金身,生命本該浪費在鑲金發亮的夢幻物事上,但希望中又埋伏著預言,當時可能一次失戀就感覺命要丟了吧,天真還不識接下來的殘酷變化:落髮、聽力衰退、黃斑部病變以及,癌。因此從前往後讀,彷彿臨終前的人生電影播放,由後往前讀,則順著時間流依序感覺生命從歡欣到無常。小毛病,是這樣極度貼身的私語。
但真無法回到過去?除了反覆的惱人日常──吳妮民形容人生像「除黴的過程」,「清乾淨,就為了準備容納下一次的敗壞」──每輯以月亮盈虧貫串全書,月亮「會走向豐盈,繼而逐漸消隱,以月的曆法,不斷地重新來過」,重新來過的會是什麼?豐盈生命的又會是什麼?月亮暗示了何種生命諭示?不禁想起以手指月的佛典公案。
今夕是何年?在無時無刻動盪不已的世界裡,旁觀叢生蔓延小毛病,時間流淌,月陰晴圓缺,吳妮民帶著我們一同思索。
作者序
陰晴與圓缺
寫下這段文字的我,正處於二○二○年,秋分方過。此際,肆虐已逾九個月的COVID-19肺炎病毒仍在地球上蔓延,黎巴嫩首都貝魯特剛剛發生了大爆炸,而美國西部森林野火焚天……待書付梓的二○二一年春天,這一切又將會如何?啊,輕輕嘆一口氣,未來之事,我無法知曉。唯一能夠確切知道的,是世界無時無刻不在動盪著,變化著。
便如同身體。
前一陣子,與大學同學聚餐,席間我問了身為眼科醫師的他,是不是我們現在開始已經可以感受到老花的徵象?他大笑起來,以一種促狹的語調,「喔,你也有了嗎?會這樣問就表示你有了。」同學說,三十世代的後半,已是老花萌芽的階段。同齡的精神科醫師則告訴我,三十幾歲,許多人好好睡一場覺愈來愈困難,包括他自己。我又何嘗不是呢,使用這副軀體數十年,經歷了他的茁長,豐潤,也正在經驗他的衰減和失去。
便也如同生命週期與書寫。
出版第一本散文《私房藥》(聯合文學,二○一二)後,我結束住院醫師訓練,並且由居住了十二年的臺南回到臺北;再三年,有關家族島內移民故事的《暮至臺北車停未》(有鹿文化,二○一五)付印。之後,我的生活因轉換工作場所、就讀研究所等,變得十分忙碌。本以為自己寫作將如第二本書那樣走上主題式書寫的道路,預作準備才下手,然而日子的高轉速,使得主題寫作被擱置了,我一直無暇去展開所謂新的、理想的書寫計畫。
但是,零星的寫,還是有的。《小毛病》的文章,就這樣,對應著各方短至數月、長至兩年左右的稿約,緩慢地、散生地,寫於二○一三到二○一八年間。寫著寫著,自己都忘了原來曾打磨過比印象中更多的字;也忽略了,原來生命本身就展現了它的關注與主題。直到打撈爬梳之時,我才怔忡,在這數萬字裡,看見了六年來的轉變,人生歷程的前推。寫作來到第二個十年,那是一點傷感,一點諒解,而我已不再是當年那個眼光飽含天真的學生了。
《小毛病》能夠呈現在讀者眼前,要特別感謝有鹿文化出版社社長、詩人許悔之先生,前《幼獅文藝》主編、小說家吳鈞堯先生,以及身兼醫師、少年時期以來的文友、也是散文家的黃信恩先生。若不是悔之大哥鼓勵我整理幾年來的舊作,這些散文,可能還散布沉落電腦資料夾中,不曾被收編,也無法表現出如此意象風貌;鈞堯大哥則在二○一四至二○一五年間,邀我於《幼獅文藝》撰寫專欄,並替單元起了名字「小毛病」,這暱稱我們都甚為喜歡,因此,本冊作品集結時,便援以為名。信恩與我在二○一六年尾,承蒙《聯合報》副刊編輯、散文家王盛弘先生相邀對談,寫作「文學相對論」專欄四期,我仍記得,那兩個月利用下班後的夜晚,來來回回努力對寫的時光,如今終於能收錄書中,做為紀念。《小毛病》有幸得到他們諸位的心力灌注,在此,誠摯地向他們致上謝意。
散文家李欣倫小姐的閱讀、詮釋,並特為推薦作序,是我莫大的幸運與驚喜。
也感謝本書辛苦的主編施彥如小姐,文學路上亦師長、亦教練的各位編輯前輩。更要謝謝平時我感覺不到,但默默地守候著,甚至給予我回饋的讀者們。希望這些文字擁有存在的意義與力量,或許某一時刻,它們將穿越時空,支撐起某一顆心靈。
有個傍晚,我經過市街,下意識抬頭,看見一弧細細向上鉤起的銀白月牙,推算了時間,是上弦月,月的初始和新生。我知道,它會走向豐盈,繼而逐漸消隱,以月的曆法,不斷地重新來過。
生而為人,我只能往前,是無法重新來過了。但是,行到此時,我期待自己,以平靜的心迎接日常中不可避免的變化,對應它,容納它——或者,那是最適合的狀態也說不定。在那之中,我的生命與文字,有好有壞地,將如同這世上消長的萬事萬物般,一起持續微微、微微地變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