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從「柔性國力」到「寧靜權力」
評論工作者 南方朔
近年來,在國際論壇裡,所謂的「柔性國力」(soft power)之說,已日益成為一個當令的概念,甚至是個時尚的口號。這個名詞,在中國大陸及香港皆被譯為「軟權力」,而新加坡則譯為「軟實力」。它已成了傳統的「砲艦外交」(gun-boat diplomacy)或「剛性權力」(hard power)的對偶概念。
而我們都知道,所謂的「柔性國力」這個概念,乃是美國哈佛大學甘迺迪政府學院院長、曾經擔任過美國助理國防部長的約瑟夫?奈伊(Joseph S. Nye Jr.)所提出的。他最先在一九九○年的著作《勢必領導》(Bound to Lead)提出了這種說法;而後,在二○○一年的《美國霸權的矛盾與未來》(The Paradox of American Power)中進一步發揮。最後到了二○○四年的這本《柔性權力》(Soft Power:The Means to Success in World Politics ),終於將其完全展開。
何謂「柔性國力」?根據奈伊的定義:「它是一種懷柔招安、近悅遠服的能力,而不是強壓人低頭,或用錢收買,以達到自身所欲之目的。一國的文化、政治理想及政策為人所善,柔性力量於焉而生。」因此,「柔性國力」乃是相對於武力的一種力量,它涵蓋了價值、生活方式、文化學術等領域。
如果我們對當今美國的國家政策變化略有知悉,即當會理解到奈伊的「柔性國力」這個概念的提出,其實有著它的時空特性。自從一九八○年代末蘇聯瓦解後,美國即成了世界唯一的超級政權。於是美國在這個「後冷戰時代」應何去何從,是要成為「孤獨的強權」呢?或是成為國際多邊社會裡較大的一邊,俾讓後冷戰時期的世界有更多的「和平紅利」?諸如此類的議題即告出現。而毫無疑問的,「柔性國力」論乃是接近後者的觀念。只是美國的新保守主義陣營卻不然。他們認為後冷戰的到來,意味著美國的終極勝利,往後美國應以世界新秩序的建造者為任務。這種觀點也就是所謂的「國際單邊主義」,也稱為一切由美國片面決定的「國際片面主義」。
而這種單邊主義,終於在小布希總統第一任就職後立即上路。他在就職不久,立即公開表示,「我們將盡可能的走到最遠」,這是小布希式的單邊主義首度正式宣告。這當然在主張「國際多邊主意」的西歐惹出一片譁然。緊接著「九一一」發生,對於美國出兵攻打阿富汗,國際社會並無太多異議。但對後來炮製假證據攻打伊拉克,多數國家都不茍同。最後,布希在未獲得聯合國安理會背書下,終於夥同英國等少數國家採取了軍事行動。這是沒有正當性的戰爭,在全世界多數國家皆反對者遠遠超過支持者。由美國前國務卿歐布萊特主持的「普優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陸續做了多次全球民調,即可證明。這也是包括入侵伊拉克在內的整個反恐戰爭,遂在缺乏正當性之下,成了美國的泥淖。再加上諸如虐囚案、關達那摩非法拘留人犯案,以及美國民眾對伊拉克情勢日益悲觀,美國進退維谷的窘境可知。
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柔性國力」遂有了可發展的空間。在奈伊的觀念裡,「柔性國力」乃是一個批判但又互補的觀念,他並不否定「剛性國力」,但認為只有「剛性國力」並不足以成事,必須剛柔並濟,美國始能更有效率,更少摩擦地達成所欲之目的。他在書裡對剛柔並濟的道理,以及各國「柔性國力」的比較,都做了相當詳細的延伸討論。
因此,「柔性國力」做為一個互補性的概念,當時比動輒訴諸武力的窮兵黷武好了太多。只是,當我們在肯定「柔性國力」這樣的概念時,必須警覺地體會到,它在本質上乃是一種策略性的、手段性的概念。它仍是一種支配性的手段,只是手段上變得溫和而已。但以美國為中心的支配性仍是它的核心。
儘管「柔性國力」仍是美國中心主義的一種形式,但當今美國的新保守主義仍耽溺在「剛性國力」的概念中,認為只有靠著飛彈大砲,始能打出一個美國為所欲為的世界秩序,「柔」即代表著軟弱。這也是奈伊的苦口婆心,他的觀念對布希政府始終無法產生作用的原因。
但非常弔詭的,乃是「柔性國力」在美國並未被當權的布希政府所採納,只有在野的民主黨認同這樣的觀念。但它跨越了太平洋,卻對中國大陸造成了影響。據個人所知,由於「柔性國力」說在一定程度上與中國古代的「王道」思想相似,因而它遂透過胡錦濤智囊的建議,成了中國大陸對外關係的核心價值。最近這段期間,中國大陸對外展開「好鄰居政策」(good neighborhood policy),即所謂的「睦鄰政策」,並強化中國文化的對外開展,即是「柔性國力」論的體現。就在最近,新加坡《聯合早報》對中國「軟實力」問題曾做了大篇幅報導,將中文熱、中國文字大量外譯、傳統中藥的輸出、中國電影,以及遊客輸出等都視為「軟實力」的擴大。
將語言文字、文化等做為國際交往的媒介,這當然是奈伊所謂的「柔性國力」的一種體現。只是它在層次上與真正的「柔性國力」仍然還有一段距離。奈伊所謂的「柔性國力」,乃是以美國價值的優越性為其核心,而中國大陸的「軟實力」或「軟權力」則尚未到價值的層次。而除此之外,我們還必須釐清的,乃是無論美國或中國,當他們在談到這個問題時,皆明言或不明言的,有著自我中心的色彩。奈伊的「柔性國力」仍是一種支配的手段,中國古代所謂的「王道」不也相同嗎?
這時候,我們可能必須來談一下當代法國主要的思想家之一托多洛夫(Tzvetan Todorov)所提出的「寧靜權力」(tranquil power)這個更不同的觀念了。因為這個概念比起「柔性國力」,在境界上無疑的已高出了許多。
托多洛夫在近著《新世界的無秩序》(The NewWorld Disorder)裡,對當今美國的權力表現做了相當尖銳的批評。他以孟德斯鳩所謂的「無限制的權威永遠不能正當」做為論政的基礎,認為一切的大權力永遠不可能變得偉大。因而主張歐洲鷹和美國不同,扮演一個以民主、正義、個人自由、世俗性的「寧靜權力」--它是一種不以自我為中心,不以干涉為手段,純粹以傾聽和勸說為手段的世界改革力量。只有如此,真正的多元、尊重、有自主目慓的改革,始有可能在全世界出現。一切以自我中心的干涉,無論在說辭、目的,以及手段上都是可疑的。
而與托多洛夫的「寧靜權力」可以相互呼應的,乃是當代英美社會「最年輕的智庫負責人」,英國「歐洲改革中心」的外交事務部門主任李奧納(Mark Leonard)在近著《為何歐洲可以領導二十一世紀?》裡所提出的「弱權力」(power of weakness),他所謂的「弱權力」,指的是用與人為善的態度,以鼓勵而非用自以為是的威嚇態度來促成改革的方式。這也是一種無權力之權力。
因此,由奈伊的「柔性國力」,托多洛夫的「寧靜權力」,再到李奧納的「弱權力」,所有這些策略性和手段性的概念,它們所意圖碰觸的,其實都是人類生存情境的最基本共同問題,在這個大家都明顯不同的世界,我們應如何共同生活在一起;用武力逼迫大家都變得和我一樣呢?或者我用我的優越性讓你自然變得和我一樣?或者是大家相互尊重彼此的不一樣,但卻也彼此接受有些標準是比較好,而後一起努力或相互勉勵,達到不一樣但卻進步的目標呢?這幾種選擇,就是「剛性國力」、「柔性國力」、「寧靜權力」、「弱權力」的分野。
在對當今國際社會有關的幾種主要的「權力」論點做了回顧後,我們已可知道每一種觀念其實都有著它的背景以及價值前提。在境界上,「柔性國力」比起「剛性國力」,優越了不知多少倍;但「寧靜權力」和「弱權力」雖然又比「柔性國力」更合乎人性的需要。這幾種「權力」論點,不僅在國與國之間可以看到,它們其實也都可以用到我們的人生和工作上。
「帝國主義」的概念,其實是個可以廣泛使用或類比的概念。一個國家在國際社會上窮兵黷武、頤指氣使,這是帝國主義。一個人在他生活及工作的範圍內,不去傾聽別人,也喜歡頤指氣使、用威押人,則是個人帝國主義。而無論是哪一種形態的帝國主義,它縱或能短暫的遂其所願,卻難持久。或許相互尊重、與人為善、相互期勉、說好話、做好事,才是更好的選擇吧。這不但國家如是,個人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