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版序 從未提起的事
新秀作家常聽到這樣的建議:寫作時切忌迎合市場口味或潮流。因為寫小說需要花極長的時間蒐集、研究資料、書寫、重改,等到你的作品上市時,原本想要迎合的口味、潮流早已過時了,變成去年的事,或是五年前的新聞。
我的書寫主題既然是發生在1918年的流行性大感冒,自然不會陷入這種「抓不住潮流」的困境。2002年我剛開始寫《末日小鎮》時,1918流感這件事是個鮮為人知的歷史插曲,只有少數歷史學家、病毒學家及公共衛生行政官員才略知一二。真的,有關這件事我只找到一本書,名叫《被遺忘的傳染病》。我自己在大學主修歷史,且專攻二十世紀當代史,但連我也沒聽過1918大流感這件事,後來是讀了一位曾經研究流感病株的愛滋病毒學者所撰寫的長篇論文,才曉得此次事件。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1918年間有些小鎮並未遭到流感入侵,但他們卻在鎮外派人持槍看守,不允外人進入。《末日小鎮》故事一開頭的衝突畫面,立刻在我內心出現。令我同樣吃驚的事情是,這麼可怕、影響全球的流感,竟然會被人類遺忘!本書的書名,其實就暗示了這個可怕的事實。
這麼重大的災難,為何會被掃入歷史的灰燼中而遭遺忘呢?可能是因為它發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歷史上有關這段時期的記載,全部集中在戰事之上。雖然這場疾病在全球奪走了多達一億人的性命,遠超過大戰期間的死亡人數,但歷史上沒人費神去談它。就算有,也只是聊聊數語帶過。
還有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就是美國文壇巨擘海明威、史坦貝克、福克納、費茲傑羅、多斯帕索斯等人都成長於1918大流感的年代,但他們從未在作品中提到這件事。這些小說黃金年代的大家選擇了「戰爭」這個背景盡情發揮,並且從中發掘出男性氣概、愛國情操、勇氣等寫作主題(事實上,當時力主美國參戰的人士——也就是所謂的備戰派運動人士——認為,戰爭能讓年輕人學習忠勇的騎士精神,否則年輕人會在虛無的物質主義、無情的工業化墮落社會中漂浮沈淪)。在另一方面,這場無情的疾病奪命無數,為何無法對上述作家產生同樣的創作訴求呢?原因或許是這場流感讓當時的人想起才剛剛發生過的傷寒、黃熱病、霍亂等流行病(不過流感的規模大多了),而這些流行病象徵著「前」現代的時光,新銳年輕作家如果要開闢一條大膽創新的藝術之路,最好還是把這些「前」現代的事情給忘掉吧。也或許是當時的人不知不覺接受了強大的促戰宣傳口號,要勇敢,要愛國,永不可懼怕,以致於任何有關流感奪命的書寫、有關人類面對疾病時的無助和敗退、有關疾病冤死的記載,都在激情口號底下顯得不恰當了。
也或者,1918年的流感,根本就是一個痛苦的記憶,當時的人只想快快把它忘記。
好多人讀完《末日小鎮》之後告訴我,這個故事讓他們想起自己有個姨婆、曾祖父曾經在那次流感中痛失父母、伴侶、子女。更叫我震驚的是,他們告訴我的故事都有一個相同點:「他╱她後來絕口不談這件事」。經歷過1918流感的人,彷彿都將自己的記憶隔絕在一道沈默之牆的背後,經過幾代之後這些記憶就自然消失了。我只能猜測,他們選擇沈默的原因是經歷了難以言喻的痛苦,使得他們的心智無法處理眼睛所看見的恐懼,也無力坦然面對自己生命的重大損失。在我們這個心理分析、現場談話性節目、真人實景回憶口述大行其道的世代,我們相信克服創傷、舊恨的最好方式,就是把這些記憶全部挖出來攤在陽光下,讓現在的這個我和這些舊事「和解」。理論告訴我們,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忘記過去,努力前面」,而且成為健康的人。但是在1910年代,美國人的心態不是這樣,經歷創傷的倖存者可能覺得從創傷中回復的最好方法,就是築一道牆把這段記憶關起來,慢慢淡忘,漸漸遠離。
我撰寫《末世小鎮》的原因之一,也就是希望能夠填補文學發展史上的一段空白,同時能夠留住這些正在消逝的記憶,讓這些多年來沈默無言的故事,重新有了聲音。
本書在美出版之際,正逢亞洲禽流感病情蔓延,病毒學家警告大眾說人類正面臨新一波的流感爆發。因此,1918年流感也重新自歷史中浮現,擠上焦點新聞版面。我原先以為這部小說會因為它陌生的主題而引起讀者興趣,沒想到突然間它的主題竟然變得非常切合當下的現勢了。這樣的巧合,並非事前能夠安排,也全然出乎我的預料之外。
1918年的流感本為天然災害,但人類愚行卻加遽了它的嚴重性。政府忙於打仗,未能投入足夠的資源來保護大眾的健康;戰時的言論檢查使得報紙媒體報喜報不憂;社會大眾互不信任而彼此猜忌,不願對有需要的人伸出援手。簡單來說,大家都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政府、媒體、家族故事都沒有發揮引導、指示的角色。就算到了媒體發達的今日,我們也必須正視這個事實:全球化潮流下的世界,尤其容易受到疾病蔓延的侵襲。1918大流感已是90年前的舊事,現在我們更不能遺忘前人的經歷,更應該理解上一代的人如何處理變局,並且思考如果今日我們面對同樣嚴峻的挑戰,該採取何種做為。
湯瑪斯.穆倫 2008.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