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詩心是素養──一個詩選主編的觀省手記
◎九十四家
這本詩選收錄九十四位詩人的詩,前行代與中生代的不少,新生代也搶攻踴躍。首度入選的新人有:陳柏伶、李辰翰、詹佳鑫、P.F.、郭哲佑、蔡琳森、陳顥仁、黃岡、邱懋景、林姿伶、陳祐禎、潘秉旻、湖南蟲共十三位,接近七分之一的比例,實踐了「讓位」給年輕人的歷史法則。然而文學千秋不是讓出來的,「讓位」既見年選對新銳的欣賞、期許,另一狀況:原本走在前頭的詩人停步了,自然也就讓出了位子。
九十四位詩人的詩作,出自五種報紙副刊(聯合報、中國時報、自由時報、中華日報、人間福報),十一種文學期刊(主要是詩刊:《乾坤詩刊》、《笠詩刊》、《吹鼓吹詩論壇》、《聯合文學》、《創世紀詩刊》、《風球詩刊》、《衛生紙詩刊》、《文訊》、《好燙詩刊》、《秋水詩刊》、《臺江臺語文學季刊》),另有愛詩網徵文得獎作品,及齊東詩社詩人手稿展的詩。以《乾坤詩刊》第70期刊登358首,《創世紀》180期刊登412首估算,平面媒體全年發表的詩絕不會少於五千首。
◎去雅從俗的趨勢
讀詩,且真能深入細讀的人究竟有多少?──我不期然就會去想的問題。這些詩將來有幾首可傳世?又是一個問題。
王國維標舉的「境界說」,與詩人才性、閱世經驗、想像造境能力有關。姚一葦以創造性、真誠性、普遍性、豐富性四因素闡釋。論人格,不能有俗氣、酸氣、腐氣;論詩格同此標準。個人的記載、囉嗦的吐屬,要如何鍛鍊成詩?主題意義相近,為什麼有的具風神情韻,有的卻索然無味?露一手機巧、玩一點遊戲,是藝術表現的過程還是終極目的?
十年前(2005)《印刻文學生活誌》登過侯虹斌一篇談漢語流變的文章,說明資訊時代的主流話語大量來自網路、外語、時尚品牌及媒體催生出的新詞,謹守規範的語言、語法,反而被貶為陳詞濫調。近十年來,話語體系生出了更多變異的詞彙,但有不少只是諧音的運用,就語言藝術言,十分低階。
實用生活中的景觀如此,對文學書寫有何影響?是不是推波一種放棄精鍊,去雅從俗的趨勢?趣味優位於意義,將零碎、散緩、隨興視為巧妙,顛覆創作的艱難,削平創作的高度。──個個都是詩人,個個都不是詩人。當你發現不少成名詩人也發表了不少平庸之作,誰能不生自我鑑照的驚疑之情?
選編者即文學批評者。一個文學批評者要有學養、見識,還要有勇氣,敢直言、敢取捨,不怕得罪人。我做到了嗎?當然沒做到。臺灣為什麼沒有嚴正的批評?社會不重視,無法養成權威專業的批評家,更因人際空間狹窄,「圈內人」關係緊密,無奈地陷入一種自產自銷、相互逢迎的狀態。1950年代現代詩的風潮,很難在講技術、講數據的時代再複製,詩的未來只能在怠速中等待新的機遇。
◎說幾首詩
《2014詩選》以須文蔚的散文詩〈盲夢〉開篇,這是一首溫熱的詩,流淚卻令人喜悅。「在我夢中有一個女孩,她用手掌凝視我,以掌紋網住我不安的心」,詩人說,我握緊流淚的女孩,「把霜雪融化成一道奔流的小溪」……夢是關注,掌紋是命運,以此與讀者交集,默會同情與愛。
2014年詩人書寫的社會事件,有食安問題(岩上),太陽花學運(向陽、鴻鴻、羅毓嘉),高雄氣爆(詹佳鑫),香港佔中抗議(林煥彰)等。因為詩的呈現,使得事件的精神不致被忽視,詩的當代性也因現實得以彰顯。
1999年「九二一地震」發生第一時間,向陽發表〈黑暗沉落下來〉;2014年太陽花學運進占立法院次日,他寫出〈今晚,請為他們祈禱〉,多用類疊複沓的技法,詩人知道:好的形式才能留住好的內容。吳晟為農鄉水田濕地復育計畫而作的〈一起回來呀〉,是他近年的志業,也是一生奮鬥始終如一的理念實踐。
去年二月,音樂家李泰祥過世;五月,詩人周夢蝶往生。辛鬱〈歌聲送行〉悼李泰祥,以聲音意象綰連哀悼者與被悼者;鄭愁予〈卿雲高潔兮〉懷念周夢蝶,以碑碣的厚重形式頌贊傳世的詩魂。二詩俱見相重相惜之情。
倡議小詩多年的白靈說:「2014是臺灣鼓動小詩風潮的一年,詩壇破天荒有五種詩刊及文訊雜誌分頭刊印了七次小詩專輯。」本集入選的白靈、蕭蕭、孫維民、林德俊等人的詩,都可視為這一風潮印記。用精潔的語言傳達完整的詩意,小詩最得意象主義精髓。
2014年前行代詩人代表,仍由楊牧、洛夫、余光中領銜。楊牧情思之靈動,洛夫內省之奇警,余光中才識之賅備,同為人嘆賞。
中生代詩人創作,最稱主力。楊小濱一口氣推出三冊詩集(《女世界》、《多談點主義》、《指南錄‧自修課》);陳黎變魔術般變出最新的《島/國》;蘇紹連交卸《吹鼓吹詩論壇》主編工作,結集了《時間的影像》;初安民接續2013年的親情詩,寫了十幾首愛情詩;陳育虹與顏艾琳以不同手法譜寫出奇妙的「雙人舞」;焦桐讀蔡素芬小說《燭光盛宴》,詩寫疑似愛情的真相;孟樊一個題材兩樣構思、兩首成品(參見作者所寫的〈關於本詩〉),可當創作課品評。
再看葉覓覓的詩,是另一路數的試探、開發,令人想起夏宇(去年未發表詩)。P.F.〈我們的短視近利〉是一首批判價值觀的具體詩,將粗大字呈現的行業頭銜與細小字所標示的對照看,令人會心。
2015年1月26日下午,年度詩選編輯委員會在二魚出版社開會,確認九十四家詩作,並議決年度詩獎贈予《那些閃電指向你》的作者:1970世代優秀詩人林婉瑜。
◎致謝
選編工作歷時一年,幸得清華大學中研所博士曾琮琇擔任特約編輯,輔大翻譯所研究生陳幼雯協助搜集資料,二魚出版社責任編輯林家鵬熟悉臺灣文學生態,且不辭編務繁瑣,終能獲得入選詩人同意,共同出版這一冊精采的讀本。
詩意是從渾沌中取得的,詩人在渾沌中窺見、記下那未曾被人解釋明白的。詩心是素養,不是技術,能讓人看到詩中的主體,詩的影響就產生了。這是我寫序此際最後的一點感想。
陳義芝
2015年2月27日寫於淡水廬卡小丘
序
痛苦會過去——《2014臺灣詩選》觀察報告
一年已盡,春暖花開之時,過去一年的詩歌也將收割。通過指尖,摩挲紙頁的溫度猶在,打印詩稿的油墨味道猶在,一首詩就是一道風景,感動猶在,拿起與放下的夷猶與掙扎亦歷歷可辨。作為一本「斷代」意義的臺灣詩選,我們會期待它必須要能夠反映真實生活形態與感受,同時,具備獨特的美學視角。不過,在這些問題前面,或許我們可以先回到一個最根本的問題上:「詩,告訴我們什麼,讓我們看見什麼?」
首先,詩讓我們看見希望。也是在春暖花開之際,我們共同經歷了一段痛苦的記憶:有人攻入立院,用單薄的肉身抵抗黑箱,有人在青島東路上,枕著粗糲的現實輾轉難眠,更多人如我,在電視機、電腦螢幕前,與親臨現場,走在遊行隊伍中間,捍衛我們生存的權利的師長、親友面面相覷。這一刻,點燃了我們對自由的渴望的那顆火苗,詩人都看見了。《衛生紙+》、《笠詩刊》、《吹鼓吹詩論壇》等詩刊相繼以特刊、專輯的規模一起見證太陽花學運;向陽〈今晚,請為他們祈禱:聞數千警力將夜襲立院學生有感〉、鴻鴻〈暴民之歌〉用真實的血淚為手無寸鐵卻遭視為暴民的子衿祈禱,控訴傲慢失靈的國家機器,林煥彰〈今天,您們打開傘了嗎?〉為撐傘爭取真普選的香港朋友祈福;學運落幕了,太陽仍照常升起,而太陽花已成明日黃花,但詩記錄了這一切,讓我們知道,自由恆久遠,一刻永流傳,借用羅毓嘉〈不要忘記我們曾經被喚醒〉的詩題,詩讓我們看見遠光有光,讓我們記得我們曾經被喚醒。
詩也讓我們看見恐懼。這一年,各種公共災難的影像、話語於我們生活的角落輪番上演:家園反徵收反拆遷、黑心油風暴、捷運隨機殺人事件、高雄氣爆……,無論是親臨(歷)或者旁觀,詩人帶我們探觸恐懼的核心。災難之再現所涉及的道德難題,在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 1933-2004)討論攝影的評論集《旁觀他人的痛苦》中已有精彩的論述,而詩人之為詩人,其天職不僅止於旁觀他人之苦痛,而是忠實地直面這些恐懼,甚至將這些恐懼覆蓋於自己的傷口之上,以召喚讀者如我們之於災難的同情與理解。因此,就詩人來說,將旁觀他人的痛苦的「他人」代入為複數的「我們」未嘗不可。岩上〈油,从水由聲〉、陳柏伶〈請勿由此撕開〉、詹佳鑫〈錯覺的旁邊〉、郭哲佑〈鎮魂——為倖存者而作〉提供我們在無常的人生中,面對恐懼的形式;「車轉彎,所有人一起傾斜了身子」(湖南蟲〈一起移動〉)暗示我們,我們生存在集體的恐懼中,誰都與誰連坐。
縱使處於眾聲喧嘩的時代,詩人最終還是回歸生活的喜怒哀樂。吳晟〈一起回來呀─—為農鄉水田濕地復育計畫而作〉回到土地的抱懷,吳東晟〈唸予阿嬤个詩〉回到阿嬤身邊,用最親愛的母語向親愛的阿嬤告別。鯨向海〈虎父〉中的「虎父」不將意義停留於父子關係,還包括詩歌的前驅者,根深蒂固的傳統與權威,試圖重新思考「傳統—現代」、「權力—服從」、「國—民」等對立的意涵;林婉瑜〈就是那時候〉、崔舜華〈地表生活圖輿──你剪去枇杷的乾肢〉、蔡琳森〈寡情詩〉演繹了愛的發生,愛的隙縫中那些背離與歸返的時刻。除此之外,用瘂弦的〈深淵〉的詩句言之,「我們仍厚著臉皮霸佔地球的一部份」,我們活著,我們仍要與日常的庸俗妥協,比如唐捐〈赫啦赫啦赫啦反進行曲〉對「烙」與「賽」的反思,P.F.〈我們的短視近利〉借用大小不一的視力檢查形式諧擬短視近利的職業趨向。詩讓我們看見生活的本質。
去年九月從博士班畢業,銜義芝老師之命,匆促接下了這份采集的功課。每每蒐羅詩集報刊,頗有先秦時代的《詩經》向各地采詩的意味。我感覺,這本詩選所選輯出來的詩歌,一年之間,在美學上儘管未必能有驚人的超越,而從反映現實感受的層面來看,確有動人的力量。深受風濕性關節炎所苦的印象派畫家雷諾瓦(Pierre-Auguste Renoir, 1841-1919)曾說這樣的名言:「痛苦會過去,美會留下」,痛苦會過去,詩留下來了,謹以此向所有詩人與詩的讀者致敬。
曾琮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