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學任教已逼近三十年。文科教授的主業之一,就是寫作。寫寫寫,寫個不停。但,都寫些什麼?自己身在其中,很少有機會躍至某種高度,然後眼神往下,繼而全盤檢視千千萬萬的文字。年紀慢慢資深了之後,凡遇上說話對象,不論熟人初識或陌生,老是被問到「已經退休了吧!」、「準備退了喔!?」、或「算一算,時間差不多是要退休了才對啊!」。一次二次很多次,久之,自己竟也開始問自己同一問題。有了類此經驗,下一步即是開始練身,準備跳躍動作,時機到了,就放下筆,沖天而上。當然就是要看看自己幾十年都在玩些什麼文字。一驚!一堆學術格式在那兒,掛著謝世忠名字。原來不覺中,早已被那自我身分所牽引,一起筆,就是引文書目論證比較理論概念等等。而且,只要缺一,就是公認的缺點,不合學術。
但是,過去那麼多年,無數朋友提及我,永遠就是那本在還沒取得博士學位,更尚未擔任大學教師時所出版的小書。我公開抱怨說,那之後所寫的數百種專書論文等等,好像白寫了,因為乏人知悉。望著第一本無人不曉的《認同的污名:臺灣原住民的族群變遷》,有點接近暮年的謝教授,還真是忌妒年輕時的謝同學。一本引人入勝或者足以潛移默化的好書,是不是就一定不能被學術格式套牢?我還不知道答案。但是,自己的經驗卻如此告知,因為《認同的污名》當年就是儘量去掉艱澀學術概念詞藻,設法使之得以普及遍讀的寫法(其實還是很學術,格式規範並不闕如,只是比標準模式稍稍放寬些罷了)。幾年前開始出現撰寫《後「認同的污名」》的念頭,前述種種全都跑上心頭,最後考慮結果是,決定本書不加註,不要引用書目,也不需參引資料。我的這本新書什麼文類都可,就是不要以學術書籍形式出版。最好是讀者一氣呵成,輕鬆地把它看完。在此前提下,除了極少特例之外,書裡也不提任一族名、部落名、組織名、著作名、以及個人大名。讀者唸到某一段,或早有戚戚焉感知,自己隨緣想像就是,而筆者則可藉此省去明示的負擔。
其實,我有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深切體驗。原先這本書是要寫《認同的污名》出版後四分一世紀,也就是截至2012年的景況。於是趁著國史館臺灣文獻館2010年公開招標原住民研究課題採購案機會,提送撰寫「後《認同的污名》四分一世紀—臺灣原住民多樣族群運動與多元場╱區域風貌 1987-2012」服務建議書,想不到鎩羽而歸。失敗的當時極其失落,我的學生們都知道,該書的寫作不僅只是執行一個計畫,它更是謝老師前後認同的污名延續論述的理想實現。結果泡湯了。最近有學生跟我說,那時候老師閉關好幾天,完全不理外界的關懷,他們都嚇壞了。我倒是沒如此悽慘的印象,但,沮喪無助是真的。
經過了幾年,現在正以「傅爾布萊特禮訪教授」(Fulbright Courtesy Professor)的身分在奧瑞岡大學(University of Oregon, Eugene)訪問研究(傅爾布萊特基金會給予的正式名稱為「資深學者」〔senior scholar〕,但接待大學希望我們對外使用禮訪教授一稱)。Eugene是一座十六萬人口小城市,中文有譯尤金或雨津者,而我就直接稱其為幽靜市。城如其名,幽幽靜靜,適合寫作,而且是毫無牽掛,自由自在地下筆起筆舞筆甚至亂筆。
換句話說,這一年(2016年9月20日-2017年7月19日)除了在北美地區的必要性學術任務之外,其餘時間自己充分安排。當然,前往外州甚至出國到加拿大的幾回研討會與受邀講演,必須準備幾篇文章,但,那都不足以損及自我的無限自由思想空間。和玉山社魏淑貞總編輯有了默契,2017年中完稿,年底出版,而且是一本不僅為科普,更是一以貫之的平易人文閱讀專書,不受學術格式牽絆。當初文獻館案子若標到,現在早有一本《後「認同的污名」》在書架。但,那必定是一格式主導的文字集彙,更是要經過幾次期中期末包括官方代表在內的也是格式審查。章章節節都會有意見,而且全係傳統認知一名教授應該寫出的特定學術書刊樣態意見。那麼,書是有了,但,充其量只見書架上多一本,其影響力絕對比不上謝世忠同學的古典《認同的污名》。
這本新書沒有任一參考書目。作者直接下筆,一寫破了十萬字一些些,其間都不曾翻書。三十年的參與觀察全在裡頭。簡單地說,就是原住民點滴,均深深刻刻印於筆者心底,然後,現在有此機會自然地一一搬出。來美國前,花了一大把時間,整理郵寄了八大箱資料到幽靜市。書到了,就排排整齊於住處書房內,準備不久之後必會很忙碌地翻閱查詢摘錄參引。然而,結果卻是,花錢事小(其實不小,臺幣一萬多多近二萬),竟然這些「珍貴」資料,不僅沒有一頁一行一句派上用場,事實上根本沒去翻動一秒鐘。想起來也是有趣,自己也不太瞭解箇中原因,出國前更是萬萬想不到。如今時間已近返國前幾月,美國寄回更貴數倍,如何是好,還真傷腦筋。幸好有愛書的前臺大指導學生家住附近,決定原封贈送。
到底平日都有在田野?有振筆寫筆記?有不斷錄音?有民族誌方法?好像都沒,但,又好似全數在我腦中的神祕之處存放,現在居然可以十萬字如同洩洪大水般一直奔騰躍出。但,所謂寫書,其實就是和所有原住民聊天的意思,然後,再邀請讀者一起來看看,到底我們都聊些什麼。至於書質好不好,大家可以共同斷言。
在臺時,多年延宕,隻字未動,如今,竟然幾個月的幽靜歲月,可以大大了心願。功臣當然有之。我九十年代指導的碩士班研究生呂宛書小姐(就是前提愛書人)與其夫婿Hans和二位學藝雙全的公子Keviv與Tou-tou,住在距離幽靜一百六十公里處的州內第一大城波特蘭(Portland)。他們賢伉儷美食專家,除了邀我四處大啖之外,更三天兩頭備妥冰凍存放的菜餚,供我幾週不擔心餓昏。奧瑞岡大學人類學系好友Professor Bill Ayres 及其夫人Paula和稚齡孩子Miles,也是多次邀約餐敘,還有四處垂釣鱒魚,很是歡樂。幾次學術活動結束,就轉往住在多倫多小妹謝佳容家作客大補特補一番,偷閒中稍有增胖。後顧之憂解決了,體能狀態特佳情況下,一直衝刺,寫個不知手痠。我到處告訴友親,刻正在寫此書,主要就是給自己壓力,寫不出來的話,看來就不必回臺了,因為面子掃光光。也正是如此,家人學生好友即不斷詢問進度。我都答曰,快寫完了。其實,天知道,但,每被一問,就感激心頭,畢竟有人在期待新書快快來。
感謝魏淑貞總編輯和玉山社在出版事業面臨網路壓力的境況下,繼續不斷讓優質本土書冊問世。我的這本有幸沾光掛上玉山社,真是喜悅。魏總編自《認同的污名》到《後「認同的污名」》,一路三十年相挺,學者遇上知心出版家,福祿雙至,特別感謝。內子李莎莉女士工作何止比我忙碌十倍,卻仍幾乎天天從臺灣越洋電話盯著此事,催促真的有功。傅爾布萊特基金會和奧瑞岡大學亞太研究中心與人類學系的慷慨支持,書本方才有望一頁頁增添。三個十年累積下來的弟子群,包括美國和加拿大的幾位在內,在臺北在桃園大溪在花蓮在臺東在埔里在臺灣各地,都一起引頸望看亮亮額頭的老師,還能玩出哪個深具傳承價值的把戲。她(他)們很關心師父在美生活安康與否,好像也頗具信心不久可以拿到一本師尊簽名大作。我的意思是,年輕的一輩是為最堅實的學術支持夥伴,她(他)們不僅僅必定會於老師一年一度生日時盛大慶祝(今年生日剛過,人在美國,竟也獲致驚喜大禮,有一群貼心學生,真好!)。學界知道我在寫這書者有限,其中知心者,有教育家,有音樂家,有旅行家,更常多方鼓勵,就是溫馨。
我認識的原住民朋友老中少幼不知多少。有彼此相看不厭十數年者,有一年見一次卻高興得半死者,有曾經也對謝世忠蠻懊惱者,有正式非正式場合意見卡卡者,有讀過書而未曾謀面者,有聽過講演而不曾私下玩笑過者,有遠望看見卻害羞沒能進一步寒暄者,有短短幾句卻留下印象者,有驚訝教授看起來不老嘛者,有單單想像對方模樣者,更有其他包括鼓吹彼此喝飲料等等等情況者。她(他)們╱妳(你)們一級棒!臺灣原住民族群運動三十年發光大彩,現在是世界典範。我堅持如此看法,或許部分原民朋友會有意見,但,就是事實,也理應這樣。感謝族人大家,本書有錄有論,有愛有氣,有喜有怒,有嘆有驚,有真有怨,有心有疑,有槌有捏,有妳(你)有我。再次感佩同胞們超過四分之一世紀的付出!繼續奮鬥!這本書獻給部落內外的諸位。
謝世忠
寫於幽靜家居
2017年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