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風搖落日催行棹,潮擁新沙換故洲
記得《魚館幽話》第二冊在二○一三年底第一次付梓之後,很多讀者跟我說,第二冊和第一冊感覺不一樣了,一個是文章體量上,一個是文章格局和內涵上面。《魚館幽話》第一冊多是小巧精緻的短篇,以簡單鮮明的情感志怪故事為主;而第二冊由四個中篇組成,感情厚積薄發,隱於故事的曲折之外,讓位於思考了。
這個是必然的,因為這兩本書之間相隔了幾年。《魚館幽話》還是《魚館幽話》,只是它長大了。就好像我還是我,經歷過一些事情之後,也會有所改變。
《魚館幽話》系列是我的一個嘗試,嘗試不同的類型、風格,用以鍛鍊筆力。就好像第一個故事〈鬼狼驛〉,是一個純推理斷案的小說。雖然裡面出現了魚姬,但她幾乎沒有直接插手,而是旁敲側擊地引導名捕龍涯,抽絲剝繭,最終真相大白。然而這個推理只是故事的表象,背後關於復仇的思考,才是重點。比如弱者的復仇如同脫韁的怪獸,吞噬著惡者和無辜者的生命,這是否正義?七年的營營,陰謀一旦發動便是血流成河的修羅場,一切是否值得?
促使我寫下第二個故事〈天盲山〉的,是一系列關於拐賣婦女的資料,無數真實的案件,血淋淋而不堪。這些並非已經消亡的罪惡,而是在今時今日,閉塞的法外之地,依舊有許多愚昧、自私、惡毒之人,在靠綁架、拐騙無辜的女性來傳宗接代。現實照進幻境,於是才有天盲山中半人半牛的魔物,屈從於怯懦和慾望,將獸慾傾向無辜的弱女。無數如花的生命於絕望的密林中枯萎,無數的屍骨堆砌在祕密的溶洞之中,卻無法掩蓋罪惡的痕跡……可以預見的是,這樣的罪惡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都會存在,要真正使之消亡,這需要社會絕大部分的人警醒、關注、同理並努力,而書籍恰恰是個不錯的載體。
第四個故事〈羈雲灘〉寫於第三個故事〈桃隱刀〉之前,故事裡的掙扎、飄搖、愛恨情仇等等是故事的血肉構架,而媚十一娘這個角色所投射的,還另有一層含義。她偷偷回歸故土,卻一直漂泊在家門之外,近鄉情怯。這在異鄉發展的年輕人中很常見,他們尷尬而不甚如意,但是「回家」這兩個字卻有著非常大的壓迫力。然而家中的老父母,卻並不是如何執著於他們是否混得風生水起,只是思念悠長。這是一個比較廣泛的社會現象,也有不少人在呼籲,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之前我也不甚留意,直到幾年間父親病體沉痾,我才真正體會到「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意思,所以借黑蝮的口問出那一句:十一,這麼久了,你還不回家嗎?
第三話〈桃隱刀〉是寫於二○一三年初的春節期間,那是我現有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個春節。父親再一次入院,情況不樂觀,母親留院陪護,而我開始主理家裡的事務。一方面是內心深知不妙,一方面得撐著給家人打氣,心理壓力很大。〈桃隱刀〉的大綱雖然是早前擬好的,但那樣的情形下要從現實的困境剝離去寫作,是個煉心的過程,然而也是我所能承受的極限了。完成了〈桃隱刀〉,修整完整本第二冊《魚館幽話》的內容,交稿之後就暫停了寫作。
夏末秋初的時候,父親到底還是走了。這對我打擊很大,即使就在同一年出版了第二冊,也不能帶來什麼喜悅,因為最支持我寫作的人已經不在了。在那之後,都處於頹廢的負能量中,雖然依舊在工作,也常說笑,但只有自己才知道心裡是什麼樣的廢墟。中途也曾嘗試過再次拿起筆寫作,但未能持久,廢墟開不出花來。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了三年,總算漸漸地走出,於是《魚館幽話》系列的故事終於可以繼續。
偶然間翻開《魚館幽話》第二冊的書頁,看到好幾年前自己寫下的一句話:「時光是一件無往不利的利器,無論……初衷如何,這許多年下來,很多事情都在潛移默化中偷偷改變。」隨之釋然,原來這是很多年前就明白的道理。脆弱的可以變堅強,幼稚的可以變老成,輕浮鮮亮的可以變成濃墨重彩的厚重。於是《魚館幽話》在第一冊之後,有了同樣面孔,卻不同思緒的第二冊、第三冊……甚至第N冊,這是成長本身,就好像船頭潮水捲起的新沙堆積,舊州換成新洲一樣。
謹以此書獻給父親楊德友先生、母親陶平女士、外婆雷瑤先女士。
二○一八年五月八日,於重慶巴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