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隱於貞節審判下的愛的證言
蔡秀枝教授/國立臺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
孤獨而堅毅的愛
當海絲特懷抱著三個月大的小女嬰珍珠,被差役由獄門中帶出來,走到位於波士頓撒冷區(Salem)的教堂簷下的舊絞刑台上時,她的面前已經站滿了一早就聚集到市場西端的刑台前,準備觀看這場刑罰的清教徒。在前往刑台的路上,海絲特感受到陣陣的羞辱與痛苦,也一度想用嬰兒來遮掩胸前猩紅的A字(代表通奸,adultery),但是懷中的嬰兒卻讓她清楚地理解到,她無法躲避的命運。所以當海絲特最終站上刑台,面對眾人嚴肅的審視時,她僅是高雅而傲氣地展示著她的尊嚴。她知道,從今以後,她懷中的嬰兒和胸前的紅字,就是她的現實與一切了。十七世紀四○年代,清教徒的律法對於犯了姦淫罪的人是處以極刑,但是因為海絲特的丈夫在她來到此地居住的兩年裡並未出現,猜測很可能已經葬身海底,所以麻薩諸塞州的行政長官們只處罰她站在刑台前三小時,並終生配戴那個彰顯恥辱的符號。
刑台上的海絲特,選擇堅強執拗地面對眾人對她不貞的審判。而她腦海中閃現而過的,是她在英國的父母的影像、她自己少女的面容、她的婚姻新生活裡年事已衰、蒼白、瘦削、因長期閱讀而雙眼朦朧的學者,以及他因為左肩高出右肩而稍微畸型的樣貌。她的教區牧師戴姆斯戴爾的聲音,將她從回憶中拉回。應行政長官之請,這位年輕有為的牧師勸誡海絲特,要她說出與她共同犯下此一罪行的男人,不要讓他掩藏了他的罪惡,並且再要因此背負上虛偽的罪名。但是海絲特拒絕說出嬰兒父親的姓名,即使波士頓最年長的威爾森牧師承諾海絲特,若說出這個男人的名字,她將可以除掉她胸前恥辱的紅字。
在眾人羞辱的審視與懲戒的壓力之下,海絲特寧願隱沒嬰兒父親的名字,獨力承擔這一切的恥辱。這是一個勇敢卻孤寂的決定。海絲特強韌與驕傲的愛與真摯的情感,讓她選擇了日後只有恥辱伴隨的生活與命運。她不願意將與她同犯罪行的戴姆斯戴爾牧師,從崇高的位置與光明的前程上拉扯下來。更盼望著,未來終有一天,兩人能夠真正在愛中重聚。因為她相信只有在神聖的愛情之下,雙方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因為愛,她可以獨自艱苦地在教區外圍的小屋裡養育女兒,將深愛的男人的名聲隱藏、護衛在黑暗之中。然而在這個年代裡,清教徒宗教的戒律與殖民地政法的規約,幾乎是合而為一的,所以海絲特背負的,不只是社會給予她的法律審判,她還必須時時靜默地承受教區內人們異樣的眼光、忍受那些購買她的華麗織繡物件的上流階級女士們的譏諷、街上小孩無知的言語羞辱與衝撞、以及那些接受她救助幫忙的窮苦人們的污辱;甚至當她偷偷潛入教堂,希冀獲得一點心靈的慰藉與神的恩光靈啟時,卻會突然發現她自己正是牧師講道時,藉以規勸信眾的故事裡的主角人物;同時,她還必須堅毅地面對政治上的壓力,向州長和威爾森牧師爭取她的女兒珍珠的養育權。
心的祕密:罪行與仇恨
當海絲特在政治、宗教、經濟與情愛的困頓下掙扎時,她生命中的兩個重要的男性也面臨著心靈的折磨。兩年前要求她隻身前來波士頓定居的丈夫齊靈沃斯,終於在她站在刑台上時出現了。面對懷著被侮辱與仇恨意識的齊靈沃斯的質問,得識真愛的海絲特坦言:「你知道,我對你一直很坦白。我感受不到愛,也不打算假裝。」海絲特對愛情的態度,從始至終都是誠實的:所以她對齊靈沃斯從來不曾虛偽假裝有愛,即使他是她的丈夫;同樣地,她也不以她對戴姆斯戴爾的愛為恥,她的愛讓她寧可自己承擔通奸的罪名,也不願將這樣的污名冠於戴姆斯戴爾身上。海絲特服膺的是,她自身對於愛的信念,而不是婚姻裡的道德戒律。
齊靈沃斯也向海絲特承認,他們兩人婚姻中的不幸,是他在步上新婚禮堂時就應該預知的,因為兩人在年歲、思想與青春情愛上的差距是無法得到相對平衡的。這樣彼此辜負的婚姻裡是沒有幸福的。但是齊靈沃斯卻無法忍受帶給他婚姻裡這個奇恥大辱的男人,所以他誓言要找出這個男人。充滿仇恨的心,讓齊靈沃斯在找到戴姆斯戴爾牧師之後,藉用各種機會持續不斷地以宗教、哲學、思想、道德等論述,與他相互探討,慢慢折磨著戴姆斯戴爾牧師早已因為犯下罪行而充滿羞愧的心靈。可是仇恨的心,也同樣折磨著齊靈沃斯,讓他在復仇的忿恨中,喪失本性,猶如落入魔鬼的伎倆之中,而不得解脫。所以當被他視為仇敵的戴姆斯戴爾當眾宣布出他的罪行時,他也失去了人生的戰場。齊靈沃斯的反省,在一年後臨終時得以顯現。他將財產全遺留給珍珠,這也是他終結自身仇恨的一種方式。
其實即使齊靈沃斯不去步步緊逼,戴姆斯戴爾也無法從他所犯的罪行裡脫逃。罪行或可隱藏,但是內心的譴責卻無處可逃避。戴姆斯戴爾只能藉著對自己身體與心靈的鞭笞,來回應海絲特胸前配戴的恥辱符號。然而只有當他最終有勇氣在白日之下站上刑台,向所有教徒宣布他所犯的罪行與證實神在他的身與心上燃燒的烙印,他才真正地有了發自內心的懺悔,得到救贖。這樣的精神,最終終於感動了在大自然中孕育成長、不受社會規約限制的珍珠,讓她心中有了同情,願意親吻他,也因此解除了罪行所帶來的魔咒。
戴姆斯戴爾無疑地是愛著海絲特的,但是他的愛在某種程度上又與海絲特有些不同。海絲特的愛有著反叛的精神,她可以傲然抗拒教區的種種羞辱與批判,衷心尋求的是真誠的愛與人們對真愛的同情。戴姆斯戴爾作為牧師,他的愛有更大一部分是對神的忠誠,所以他無法答應海絲特的要求,同她一起潛逃歐洲、改名換姓共組愛的家庭。他只能選擇在他有生之年,最後一次向教徒們闡釋神的恩典與救贖時,將他的罪行與苦痛傳達出來,但是他將在神永恆的正義法庭中懺悔他的罪行。這也許是為何他與海絲特的墓雖合用一塊墓碑,卻在兩個墳之間隔著一些空間,彰顯著世間與神的國度裡的愛的差異。
罪之鏡
海絲特對戴姆斯戴爾的情愛是真摯的,所以她可以堅強地面對清教徒社會的批判與攻訐,也相信愛將使她與戴姆斯戴爾重聚,而他們的女兒珍珠也將能夠幸福地成長。在清教徒社會對通奸罪行的鄙夷與撻伐下,海絲特堅強勇敢地擺脫外在社會的教條與批判,逐漸建立起對自身的認知與堅定對於愛的信念。也因為如此,她才能在周遭人們的鄙夷羞辱中,感受到某些默默隱含的逼視或暗含苦楚的瞥視。因為配戴著猩紅恥辱符號的她,其實猶如一面行走在教區的「罪之鏡」,既向人們彰顯著通奸罪行的恥辱,也同樣閃現與反映著人們內心深層可能隱含的、被掩飾的罪行。人們透過海絲特,看見的可能是自己的身影。也正因為如此,她才會在珍珠長大成人之後,再度重回她在波士頓的小屋,重新戴起那個猩紅的字母,因為藉由她自身經驗的體會,與對人們生命中許多暗含不宣的苦痛與不幸的理解,她肩負起了自身的懺悔,成了施予同情給苦難的他者的媒介。她與接受她的安慰與忠告的人們,一同希冀一個更加光明的未來,讓男與女能夠在彼此雙方真摯的愛情中建立起關係,並獲享人生幸福的社會。
霍桑在《紅字》一書中揭露不幸婚姻對愛的消耗與禁錮,將清教徒恪守的嚴峻道德信念與政治律法連動下治罪與悔罪背後,所可能引發的罪行掩飾與仇恨報復帶往更加嚴肅的議題:信念(符號)的因時移轉與同情寬恕的可能。歷史之輪將種種限制加諸於社會,但是歷史境況裡,人們生活中的種種悲劇與慘痛教訓,也促使人們對這樣時代下的困境產生同情。正因為有同情與悲劇,才能撼動人們重新反思制度與思想信念所帶來的禁錮。一如猩紅的A字(通奸),可以因時間的變遷而轉移成為「天使」(angel)、「有能力的」(able) 、「可敬佩的」(admirable)等正面的、優秀的詞彙的代號,霍桑對歷史、政治、宗教、哲學等各式思想與信念下的正義觀(sense of justice)提出質疑,也埋置下對思想信念更迭變遷與符號變換的可能性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