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序
小仲馬式的懺悔 (李玉民)
書應需而至,是我的一大快事。這次應約翻譯《茶花女》,法國友人斯坦麥茨教授得知,就贈給我一種好版本。所謂的好版本,就是有名家安德列.莫洛亞作序,正文後又有注釋,還附錄了有關作者和人物原型的資料。無獨有偶,譯完小說要寫「譯者序」時,我又在書櫥裡發現一本應需之書,波羅.德爾貝什著的《茶花女與小仲馬之謎》(沈大力與董純合譯)。這個發現改變了我寫序的方向。
說來也奇怪,在世界上,《茶花女》是流傳最廣的名著之一,但在法國還稱不上是經典傑作,也就是說進不了學校的課堂。在課堂之外,《茶花女》在舞臺上成為久演不衰的保留劇目,還由威爾第 作曲改編成為歌劇,可以入選世界十大歌劇;至於搬上銀幕的版本就更多了,世界著名影星嘉寶 等都演繹過茶花女。可見,從名氣上講,《茶花女》並不亞於任何的經典名著。
就是在法國文學界,也無人不承認,《茶花女》是部一舉成功的幸運之作。一八四八年,小說《茶花女》一發表,就成為熱門的暢銷書。改編成戲劇四年後得以公演,又一炮打響了名聲。小仲馬春風得意,成為文壇的寵兒。此後小仲馬又創作並發表了許多小說和戲劇,有些還轟動一時,總之,到了一八七○年大仲馬去世的時候,小仲馬的榮耀已經完全遮蔽了父親的名聲。他擁有廣大的讀者和觀眾,在許多人眼裡是他那時代最偉大的作家。一八七五年,小仲馬進入法蘭西學院,可謂功德圓滿,成為四十位「不朽者」之一 。
對於這樣一位成功的作家,稱頌者自然大有人在,其中不乏喬治.桑、托爾斯泰、莫泊桑等名家,但時至今日,批評之聲仍不絕於耳。最新的批評之作,就是擺在我面前的這本《茶花女與小仲馬之謎》,寫於一九八一年,作者以尊重史實的態度,披露《茶花女》神話的底細。書中第五頁,這樣的一段話特別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將在祭壇上為富有者的體面而獻身。」小仲馬為自己虛構的「純真愛情」辯白,對父親說:「我希望一舉兩得,即同時拯救愛情與倫理。而且也贖了罪,洗滌自身的汙穢,任何權威都不可能指責我選擇了一個妓女當小說的女主人公。有朝一日,倘若我申請進了法蘭西文學院,他們也無法說我頌揚過淫蕩。」
這段話又讓我想起我本不願理睬的、一種對《茶花女》最輕蔑的評價,即說這是一部情色有餘、內涵不足的「玫瑰露」小說。寫一個名妓的故事確實是不爭的事實,而這位名妓又確有其人,名叫瑪麗.杜普萊西,一個淪落風塵的絕色女子。且不說紈絝子弟、風流雅士趨之若鶩,大仲馬也與之有染;單講小仲馬,一八四四年二十歲左右,就得到比他大半歲的瑪麗青睞,很快地成為了她的「心上人」。可是一年之後,兩個人就因為爭吵而分手,小仲馬為瑪麗寫了一封《絕交書》。
小仲馬想躋身文壇,試筆不成,早就在打名妓瑪麗的主意,開始蒐集寫作的素材。就在瑪麗罹患肺病咳血的期間,他就把她獻上祭壇,寫成了小說《茶花女》,又改編成劇本,成功的首演被稱為十九世紀法國最重大的戲劇盛事。
然而,小仲馬的創作命運已經注定,此後不管他又寫出多少作品,也只是綠葉,陪襯著他桂冠上的那朵大茶花。《茶花女》是他的唯一,始終是他成功的基礎和頂點,也一直是對他評價或毀或譽的起點和終點。
此後小仲馬的全部文學創作活動,都旨在逃出《茶花女》這個魔咒,逃出這塊骷髏地,另外建立起他的文學王國。他要走下原罪的十字架,坐上真正的文學寶座。
於是乎,他開創了「命題戲劇」的口號,主張「戲劇必須服務於社會的重大改革,服務於心靈的巨大希望」。他按照這種主張創作的一些劇本,連題目都已然命定:《半上流社會》(一八五五)、《金錢問題》(一八五七)、《私生子》(一八五八)、《放蕩的父親》(一八五九)、《婦女之友》(一八六四)……。
於是,無論法國進入第二帝國時期,還是變成富人顯貴們的共和國,小仲馬始終以倫理的權威自居,高舉著社會道德這面大旗。
於是,他趁機懺悔了青春時期的「原罪」:「讀者朋友,我懷著對藝術的熱愛和尊重,寫了這些所有劇本,唯獨第一種例外,那是我花一周時間炮製出來的,單憑著青年的膽大妄為和運氣,主要是貪圖金錢,而不是有了神聖的靈感。」
他所說的「例外」,當然是指《茶花女》。令人深思的是,圍繞著為他帶來最大名利的這部作品,他總是否定別人所肯定的東西。
想當初,小仲馬寫《茶花女》時,拋卻功利的動機不說,他畢竟是寫自身的一段感情經歷,尤其這是與一個紅極一時的名妓,一段不可能長久的戀情,極具新聞價值。即使一模一樣地寫出來,就可以成為暢銷讀物,更何況是美化(藝術加工)了呢?
小仲馬自然不會簡單地敘述和妓女的愛情故事,否則他就真的創作出一部「玫瑰露」小說了。他深感於「同時拯救愛情和倫理」的必要,以免落個頌揚淫蕩的惡名。因此,他一方面把這段放蕩行為美化成「純真愛情」,另一方面又準備為了倫理而犧牲掉愛情。
應當指出,小仲馬的高明之處,就是通過懺悔的口吻來完成這種美化。他採用了懺悔的手法,在一定程度上,固然是模仿普雷沃神父的《瑪儂.萊斯科》 ,也是受繆塞的《世紀兒的懺悔》 的啟發。但是,一般有意義的懺悔,總是在悔痛自己的所作所為。然而,小仲馬痛悔的卻是他在現實中莫須有的、僅僅在作品中才有的思想和行為,這是最大的區別,也是他成功的創新。
在小仲馬的筆下,一次放蕩行為轉化為「純真愛情」,阿爾芒一片真心追求茶花女,卻總是誤解瑪格麗特的真情。故事自始至終,二人都在表述這種心跡。更令人拍案叫絕的是,阿爾芒和茶花女要爭取社會和家庭的認同,把他們不為倫理所容的關係納入倫理的規範,獲得合法的名分,為此不惜一切代價,只可惜碰到不可逾越的障礙,從而釀成悲劇。
F.薩爾塞於一八八四年談到《茶花女》時,有過這樣的一段話:「這個年輕人根本不在乎規則,也不理睬他所不了解的傳統習慣。他將這個熱辣辣、活生生的故事搬上舞臺,再現日常生活的各種細節……他卻沒有意識到引入生活細節的同時,就更新了戲劇的力量,進行了一場變革……這是舞臺上所見到的最真實、最感人的作品之一。」
正是這種「熱辣辣、活生生的故事」,賦予了作品感人的力量和長久的生命力。但小仲馬卻認為這是要贖的「罪」、要洗滌的「汙穢」。他認定《茶花女》的成功是他懺悔的成功。的確,偽裝成純真愛情的放蕩,再加上懺悔的調解,就既能滿足那些富有者的欲望,又符合當時社會的道德觀念了。
然而,小仲馬混淆了,或者根本沒有分辨清藝術的成功和社會的成功。他錯誤地以為社會的成功就是藝術的成功。《茶花女》之後四十年的文學創作,小仲馬在社會成功的道路上步步攀登,不斷地懺悔他的原罪《茶花女》。
四十年社會成功的掌聲和喝采一旦安靜下來,他的眾多作品擺到《茶花女》的旁邊一比,就顯得多麼蒼白。
白白懺悔了四十年。
小仲馬彷彿要奪回那四十年一般,就在一八九五年妻子亡故之後,他又娶了比他年少四十歲的亨利埃特.雷尼埃。
新婚半年之後,他便去世了。
應小仲馬臨終時的要求,家人沒有把他葬到他家族位在故鄉維萊科特雷的墓地,而是葬在巴黎蒙馬特爾公墓,距離茶花女瑪麗.杜普萊西的香塚僅僅一百公尺。
這也許是小仲馬最後的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