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或許只有這樣的人才會理解這本書:他自己已經想到過表達於其中的思想—或者至少是類似的思想。—因此,它絕不是一本教程。—如果它給理解了它的一個讀者帶來了愉悅,那麼它的目的便達到了。
這本書處理哲學問題,並且表明—如我所認為的那樣—這些問題的提出是以對我們的語言的邏輯的誤解為基礎的。人們或許可以透過下面的話來總結這本書的全部意義:可以言說的東西都可清楚地加以言說;而對於不可談論的東西,人們必須以沉默待之。
因此,這本書旨在畫出思維的界限,或者更準確地說,—不是畫出思維的界限,而是畫出思想的表達的界限:因為為了畫出思維的界限,我們必須能夠思維這個界限的兩邊(因此,我們必須能夠思維不能夠思維的東西)。
因此,這個界限只能在語言之中畫出來,而位於該界限的另一邊的東西直接就是胡話。
我無意確定,在什麼樣的範圍內我的努力與其他哲學家的努力是重合的。的確,從細節上說,我並不聲稱我在這裡寫下的東西是全新的;因為對我來說,是否另一個人已經在我之前提出過我所提出的思想,這點並不重要,所以我也沒有給出任何思想來源情況。
我只想指出,對我的思想的大部分刺激來源於弗雷格的偉大的著作和我的朋友伯特蘭‧羅素先生的著作。
如果這部著作有什麼價值的話,那麼這種價值在於如下兩個方面。首先,在其中思想得到了表達。就此而言,思想表達得越好—話說的越對路,這個價值就越大。—在此,我意識到,我做得還遠遠不夠。其原因很簡單:我駕馭這個任務的力量太小了。—但願其他人接下這個任務,並把它做得更好。
與此相反,在此所傳達的思想的真理性在我看來是無庸置疑的、確定的。因此,我認為,本質上說來,我已經最終解決了諸問題。如果我在此沒有弄錯的話,那麼這部著作的第2個價值就在於:它表明了,當這些問題獲得了解決時,我們由此所完成的事情是何其的少。
路德維希‧維根斯坦
維也納,1918年
譯者序
維根斯坦是20世紀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其思想對20世紀的世界哲學面貌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不過,在其在世時,他只正式出版過一本哲學著作,即《邏輯哲學論》。在他逝世以後,他的學生和朋友遵照其遺囑從他所遺留下來的約2萬頁手稿和打字稿中陸續整理出版了大量著作,其中最重要者當屬《哲學研究》。2000年,牛津大學出版社與挪威卑爾根(Bergen)大學維根斯坦檔案館合作,編輯出版了電子版《維根斯坦遺著集》(Wittgenstein’s Nachlass: The Bergen Electronic Edition)。其中包括了維根斯坦的所有遺留下來的手稿和打字稿。這本中文版主要就是以這個遺著集為基礎編譯而成的,同時也參考了國外已經出版的相關的紙本著作,特別是德國祖爾卡姆普(Suhrkamp)出版社出版的8卷本維根斯坦《著作集》(Werkausgabe)(1984年版)。
在翻譯過程中,許多重要詞彙的中譯讓我們頗費心思。在此,有必要對幾個一再出現的詞彙的翻譯做些解釋。我們知道,在德語中,「Satz」既具有「句子(語句)」的意思,也具有「命題」的意思。亦即,既指單純的合乎句法規則的書寫符號串或聲音符號串,也指這樣的符號串所表達的意義,進而還指負載著這樣的意義的如是符號串(在《邏輯哲學論》中,維根斯坦用「Satzzeichen」來表示第一層意思)。大多數情況下,區分這些不同的用法是容易的。但是,在少數段落中,區分它們並不容易。出於統一性和簡單性的考慮,我們在譯文中大多數場合下用「命題」來翻譯「Satz」。讀者在閱讀時可以自己根據上下文來確定維根斯坦到底是在哪一種意義上使用這個詞的。
如何翻譯「Bedeutung」這個詞也是一個非常困難的問題。我們知道,在其前期著作中,維根斯坦主要是在弗雷格所賦予其的那種專門意義上使用「Bedeutung」一詞的:一個名稱的Bedeutung即其所表示(所代表、指稱)的那個對象—其承受者(不過,與弗雷格不同,維根斯坦不認為他所謂的名稱還具有弗雷格所謂的「Sinn」)。因此,我將這種意義上的「Bedeutung」翻譯為「所指」,將其動詞形式「bedeuten」譯為「指稱」;進而,將包含著其的複合詞「bedeutungslos」譯為「沒有所指」(另外,在《邏輯哲學論》中,維根斯坦有時又在其通常的意義上使用「Bedeutung」及其複合詞。這種用法出現在評論4.442、5.233、5.451、5.461等之中。類似的做法也出現在弗雷格那裡)。在30年代初以後,特別是在《哲學研究》中,維根斯坦認為弗雷格和他自己以前對這個詞所作的那種技術性使用完全不合乎語言慣用法,嚴重混淆了一個名稱的Bedeutung與其Träger(承受者)。他進而認為,一個語詞的Bedeutung就是其在語言中的用法或使用。顯然,這裡維根斯坦是在其通常的意義上使用「Bedeutung」一詞的,即用其指通常所謂意義。因此,後期維根斯坦所使用的「Bedeutung」一詞應當譯作「意義」。相應地,其動詞形式「bedeuten」—在必要時—不妨改譯為「意謂(或意味)」。
與「Bedeutung」和「bedeuten」密切相關的還有一個重要的德語詞「Meinung」及其動詞原形「meinen」。「bedeuten」和「meinen」之間的關係是這樣的:如果我們meinen了一個運算式,那麼對於我們來說它便bedeutet(意謂)某種東西。在絕大多數場合下我們都將「Meinung」和「meinen」譯為「意指」。按照前期維根斯坦的理解,所謂意指是指賦予一個語言運算式以意義的心靈過程;而按照後期維根斯坦的理解,所謂意指就其主要用法來說是指一個運算式的使用者知道自己能夠正確地使用這個運算式(即知道自己能夠按照人們慣常使用它的那種方式或者說人們所教給他的那種方式使用它)。在大多數情況下,當維根斯坦要表達這樣的意思時,在有必要時,他都正確地使用了相應的動名詞形式「Meinen」。不過,有時他—比如在《哲學研究》第186、639、666節中—卻在這種意義上使用「meinen」的名詞化形式「Meinung」。但是,這個名詞化形式在德語中只有意見或看法的意思。安斯考姆有時忽略了維根斯坦的這種錯誤使用,因此將比如第639節中的「Meinung」譯作「opinion」(不過,她將第186、666節中的「Meinung」分別正確地譯作「mean-ing」和「your meaning one thing or another」)。德英對照第4版改正了這個嚴重錯誤。
我們還要注意,30年代以後,維根斯坦常常在與上述意義上的「meinen」和「Meinung」同義的意義上使用「intendieren」和「Intention」。而且,有時他又在這種意義上使用「beabsichtigen」和「Absicht」。在本文集中,我們將「Intention」和「Absicht」,進而其動詞形式「intendieren」和「beabsichtigen」均譯作「意圖」。另外,維根斯坦也常常在這些詞的日常意義上使用它們。透過上下文,讀者不難看出其具體的意義。
德文「Wollen」一詞的中譯也頗難定奪。從哲學上說,其最為重要的用法是充當「Wille」(意志)的動名詞形式,意為意志的行使。漢語中的「意志」這個名詞沒有相應的動詞用法,而「意志的行使」這種譯法不僅不簡潔,而且在許多語境中根本無法使用。一些譯者將其譯作「意願」;我們以前曾將其譯作「意欲」,也曾經將其譯作「意使」。但是,這些譯法顯然都不準確,或者過於人為。不過,在本譯稿中,我們還是權且將其譯作「意欲」。這樣譯的一個好處是照顧到了「wollen」的日常的意義。
同樣難於處理的還有「Vorstellung」這個詞。在維根斯坦這裡,這個詞的最為重要的意義大致相當於休謨式的哲學家所說的印象(impression)和觀念(idea)。二者均可以看成寬泛意義上的「心靈形象」(mental image),簡言之,「心象」(image)。這種意義上的「Vorstellung」義同於「Vorstellungsbild」(想像圖像)。維根斯坦有時又在動詞意義上使用「Vorstellung」。這時,其意義為:形成或喚起心象進而使用它們的心靈活動。此種意義上的「Vorstellung」我們譯作「想像」(英文為「imagination」)。有時,維根斯坦又在叔本華、康德等哲學家的意義上使用這個詞,這時我們將其譯作「表象」。
關於本書的編輯體例,如下幾點需要說明一下。
第一,維根斯坦大量使用了引號。通常他用雙引號來表示引用,單引號來表示引語之內的引語。但是,他有時也這樣單獨地使用單引號:提醒人們注意,其內的文字有特別的用法或意義。在通常的德語文獻中,雙引號也有第2種用法。中文的情況也是一樣的。因此,譯文中在維根斯坦在第2種意義上使用單引號的地方我們統一改用雙引號。另外,在寫作中維根斯坦大量使用了破折號。實際上,許多使用並非是必要的。而且,他使用破折號的方式有些特別:他通常用德語中的常規破折號即一短線「—」表示同一個思路中的短暫的停頓,用加長了的常規破折號「—」表示話題或說話者的轉換(後者大致相當於中文中的常規破折號的長度)。不過,由於無論是在德語還是在中文中,(常規的)破折號本來就具有這兩種功能,而且在具體的語境中區分二者並不困難,所以在我們的譯文中,我們只使用了中文的常規破折號。
第二,在相關手稿和打字稿中,維根斯坦以斜線、交叉線或刪除線的形式刪掉了大量文字或段落。不過,有些段落在相關上下文中並非是不好的或不必要的。因此,我們酌情保留了少數這樣的段落。另外,在相關手稿中,在許多地方維根斯坦提供了兩個甚至於多個可供選擇的表述(所謂「異文」)。但是,現已出版的紙本維根斯坦著作常常只是直接選擇了其中之一,而並沒有告訴讀者這些可能的表述的存在。當然,在許多地方,這些可供選擇的表述只是具有修辭學上的意義,而無實質上的區別。但是,情況並非總是如此。在本書中,必要時,我們將以註腳的形式給出可供選擇的表述。在沒有必要這樣做時,我們均按照慣例做出選擇—通常選擇的是維根斯坦給出的最後一個可供選擇的表述形式。
第三,在十分必要的地方,我們以註腳的形式對維根斯坦行文中的相關內容做出了簡單的注釋。
第四,維根斯坦所謂「評論」(Bemerkung)構成了其所有遺稿的基本寫作單位。一個這樣的評論有時僅僅由一句話或一段話構成,有時由兩段甚或多段話構成。不同的評論之間一般會有一行或兩行的間距。在一些打字稿和手稿中,維根斯坦在評論前面加上了數位編號。但是,在許多打字稿和手稿中他並沒有這樣做。為了體例上的統一和讀者引用上的方便,我們在編入該文稿中均加上了這樣的數位編號。
韓林合
北京大學哲學系暨外國哲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