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就算不談推理,也是一部驚人的歷史小說
陳浩基(作家)
向各位介紹作品前,我想先談一下跟作者莫理斯兄認識的經過。
二○一九年七月我獲邀擔任香港書展幾場講座的講者,首場完成後有小型的簽書活動,我就坐在台前,接過一位位讀者遞過來的書,仔細地簽名。簽名前我會先問對方要不要寫上款,有時更會請對方在紙條上寫一下,畢竟我現在只習慣用鍵盤打倉頡碼,怕不小心寫錯別字貽笑大方。當我像工人在工廠生產線上流水作業時,一位先生遞來我的某部作品,我便公式化地問道:「要寫上款嗎?」
「啊,好,我叫莫理斯。」
這句話令我霎時抬頭,錯愕地大嚷:「你是《神探福邇,字摩斯》的莫理斯?!」
「你有看過?」莫理斯也同樣地掛上驚訝的表情回應。
對,當然看過。《香江神探福邇,字摩斯》的港版(港版書名少「香江」二字)當時已出版了一年多,身為推理迷很難不注意,而且作品水準相當驚人,我買來稍讀後已跟台灣的推理圈友人推薦,甚至跟來港的日本朋友介紹這本推理小說如何精巧有趣。我沒料到的是竟然有機會跟作者相遇,而且對方更反過來找我簽名。
《香江神探福邇,字摩斯》如何優秀,我想難以三言兩語說明,在不劇透的前提下,我只能說這是一部「兼顧全方位」的傑作。重撰、改寫《福爾摩斯探案》在歐美和日本都有不少例子,遠至艾勒里.昆恩,近至安東尼.霍洛維茨都有寫過,日本也有島田莊司和松岡圭祐等名作家參與,而將福爾摩斯挪移到十九世紀末英國以外的時空,則有英國BBC製作的影集《新世紀福爾摩斯》(Sherlock)和美國的《福爾摩斯與華生》(Elementary)等等,它們將人物和案件放到現代倫敦或紐約,以時下角度重新演繹改編經典故事。無論是仿作或是現代改編都具有一定難度,前者要考慮如何模仿原作者柯南・道爾爵士的風格、貫徹原有角色的個性,後者則要比較時代差異,針對環境變遷帶出新觀點和新趣味。
而莫理斯在《香江神探福邇,字摩斯》做的,卻是融合兩者的高難度動作。
莫理斯藝高人膽大,沒有將福爾摩斯的故事現代化,但將它「平行轉移」到地球的另一面,以亞洲城市、亞裔人物來取代歐洲舞台和角色。作者一方面要做大量歷史取材,確保故事背景符合十九世紀末的香港風土人情,另一方面要將文化差異加進故事裡,置換原典的元素以突顯本作的獨特風味。
本作故事發生在一八八一年——跟原作一樣——如何將一百多年前的香港風貌栩栩如生地描繪出來已相當困難,莫理斯不但充分展現出他對當時環境的理解,還在字裡行間加插不少漢學知識,令角色更見生動,仿如歷史人物真實呈現。《福爾摩斯探案》備受推崇的其中一個原因在於它的生活感和寫實性,當時在《岸濱月刊》(The Strand Magazine)連載,讀者就覺得福爾摩斯跟他們一樣生活在同一座城市,每天讀《每日電訊報》、走在倫敦西敏市貝克街的路上、和蘇格蘭場的警官討論罪案。而莫理斯在《香江神探福邇,字摩斯》也能寫出相同的韻味,創作出一個真實度滿分的昔日香江,讓主角們遊走於那個被遺忘了的舊城市的街角巷弄之間——可別忘了,柯南・道爾寫的是他每日看到的東西,莫理斯卻寫出了他沒經歷過、他曾祖父輩身處的世界!就算不談推理,本作也是一部驚人的歷史小說。
剛才我以「全方位」來形容本作,就是想說除了歷史元素外,本作的推理性也是非常出眾。改編最困難之處,在於要考慮兩種讀者:一種讀者有讀過原典,另一種沒有,而這個差異足以令一部作品的評價差天共地。一些戲仿作品毀譽參半,就是因為有些情節只有熟悉原作的讀者/觀眾才懂好玩之處,而沒看過原作的只感到莫名其妙。要令兩種讀者都滿意,只有做出「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才能成功,即是沒看過原典的人能從故事獲得足夠的娛樂性,看過的卻能進一步讀出作者改編的用心。本作在這方面堪稱超一流,沒讀過《福爾摩斯探案》的讀者固然能夠放心閱讀,作者沒有刁難新入門的推理讀者,而對「福迷」而言便是驚喜處處,大量細節跟原作連結,越熟的越看得過癮。莫理斯甚至在一些情節中故意顛覆原作,您永遠不知道故事的流向會跟原典一樣,還是作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這帶來與別不同的閱讀體驗。
雖然莫理斯未必有意圖借古喻今,但清末香港在風起雲湧的世界局勢間,或許和現代有幾分相似,我們透過虛構故事,也可以延伸思考社會問題,以及如何自處。《香江神探福邇,字摩斯》的故事發生時間,是在一八九八年英國與清政府簽訂《展拓香港界址專條》之前,亦即是當時的「香港」只有「香港島」和「九龍半島」兩片領地,「新界」這名稱根本不存在,只有「九龍界限線(現界限街)以北、廣東深圳河以南」作為地域代號。英國逼迫大清簽下這份無償的不平等土地租約,最大目的並非要從清政府取利,而是為了應付其他歐洲強豪對英屬香港的軍事威脅(條約有英軍接納清軍協防進駐的細則,雖然日後事態發展令原意失去)。那是一個比今天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動盪時代,我相信讀者對歷史認識越深,就越能應對未來社會的急遽變化,這是一本寓教於樂的傑出作品。
我和莫理斯兄相識後,每次碰面都會談及推理的種種,也很高興有機會跟他合作,與香港一眾推理作家合撰《偵探冰室》這系列的短篇集。他是我認識的作家朋友中最擅長寫古典詭計的推理作者,也因此我十分期待本作跟台灣讀者見面,更期待在不久的將來能讀到《香江神探福邇,字摩斯》的續篇。福邇和華大夫的精彩冒險,才剛開始而已!
推薦序
穿越遍地腐爛與死亡,孤獨偵探血仍未冷
盧郁佳(作家)
福爾摩斯思考時拉小提琴,福邇拉胡琴,把西方小提琴曲改編成胡琴演奏,說胡琴是行乞賣藝的平民樂器,權貴瞧不起,但他情有獨鍾。似乎象徵把《福爾摩斯探案》重新融鑄成港版:推理小說是大眾娛樂,勢利眼瞧不起。書業崇尚翻譯,本土次之。六○年代《黃河大合唱》改編為鋼琴協奏曲《黃河》,將陝北民謠風格用管弦樂編制在北京民族文化宮演出,西裝見客,視為超英趕美民族復興。半世紀後,他想用胡琴拉小提琴曲,讓福爾摩斯穿上長衫馬褂吸鴉片破案。
《香江神探福邇,字摩斯》將福爾摩斯從十九世紀末倫敦大霧中的貝克街,挪過大半個地球,瞬間橫移到同時代的香港上環荷李活道,化為留學歐洲日本,博學優雅的貴族滿人青年福邇。助手華笙大夫,則是在左宗棠麾下收復新疆的福州軍官,武功過人。因戰爭重傷,再起不能,黯然退役。未能衣錦還鄉,無顏見父老。遂在航行回福州老家途中來到香港,棲身在中環石板街的中藥店裡為人看診。
原來華笙當初武試中舉,好比選手進奧運就要拿金牌,期待立功封賞一路升遷,御賜牌坊表彰科第功勳,光宗耀祖。從陞官圖半途隕落,令人難以承受。必須改變人生觀,才能重新認同自己。
人設一改,天地乍變。角色的情懷遂由謀職租房、拉琴飲茶的雅趣、鑑識推理的熱情,擴展到認同的轉移、時代的變革。
作者莫理斯博學多識,在謎團詭計中精巧嵌鑲香港歷史,事件、人物、機構、地理沿革,為福邇的探案披上了近代本土的聲色。近代西方看香港,是異國情調的人力車夫、鴉片鬼、江湖中人、旗袍妓女蘇絲黃。本書掙脫這些過時框架,反轉觀看,藉虛構和史實重塑香港。
本土化很難。環境與居民融為一體,失去邊界,所以居民難以反身回看。像蛇髮女妖梅杜莎,一看便化為石像,只能藉銅盾倒影斬殺她。小說也須拉開距離,才能指認香港。本書的第一個視角,是外人華笙,北來的傳統中國人看香港。
自一個誠樸剛直的退役軍人華笙眼中望去,入境香港便從「光緒七年辛巳」變「西曆一千八百八十一年」,「陰曆八月」變「陽曆十月」,十二時辰變成二十四小時;宵禁竟不准華人上街;街上無荷無李,卻叫荷李活道……目睹異次元力場連時空都可肆意扭曲的乖張,華笙不禁怒斥亂七八糟。
《香江神探福邇,字摩斯》細緻寫出清、港兩地同文同種帶來的錯置:華笙第一次出國,卻沒意識到已身在外國。不知香港僅僅英治四十年,斯地神貌已非中國。穿梭兩界,剃頭留辮換成西裝頭,北方口音會被誤寫為南音……慣行路徑處處拉扯著人。
而華笙遇到了一個精通多種語言、各地口音的翻譯者,連北方黑話都瞭若指掌。華笙出國,福邇回國,乍看是反方向逆行。華笙遭遇的文化震驚,福邇已在歐洲日本經歷多年,老練為新移民華笙解釋英俗。然而福邇留學,是另一種科舉晉身路線。不求功名聞達,反而一水之隔留在香港,似乎福邇也跟華笙一樣逃離故鄉。不同的是,他認同了西學,有能力去背叛華笙無力背叛的理想。
本書的第二個視角,是翻譯者福邇的英治港人觀點。何謂香港?是華笙和福邇的差異,福邇的今昔差異,福邇的新理想。
原作的華生忠誠沉穩,福爾摩斯霸道衝動,解謎的熱情像一陣狂風,日夜颳得他滿街跑。
《香江神探福邇,字摩斯》中,反而是福邇老成持重。華笙脾氣大,發現宵禁歧視華人,氣得差點拂袖回中國。福爾摩斯冷傲睥睨眾人,福邇居然會讀空氣、打圓場。華笙遺憾受傷不能上戰場報國,福邇體貼安慰他行醫也能報國。訪客誇福邇是未卜先知的活神仙,福邇還會引經據典,自謙不如東方朔百猜百中、不如耿玄善占。
原作中福爾摩斯絕不謙虛,華生回憶「他高興得漲紅了臉。我早就看出,他聽到別人讚揚他推理的成就時,會像姑娘聽人讚美她一樣敏感起來」。福爾摩斯說:「你知道魔術師一揭穿戲法,就得不到讚賞了。如果我告訴你太多訣竅,你就會認定福爾摩斯這個人其實很普通。」「我喜歡聰明人,他們都巴不得被抓。被人賞識、吹捧,終於成為焦點。這是天才的弱點,約翰,他們需要觀眾。」正是夫子自道。
所以福爾摩斯享受嘲笑警察,隱瞞線索證明自己更聰明。《新世紀福爾摩斯》中,福爾摩斯叫警察閉嘴:「你把整條街的智商都拉低了。」
福爾摩斯是愛現的屁孩,福邇則是破案為善不欲人知,把功勞奉送給警察。讀者在福邇、鶴心、華笙身上,彷彿看見了徐克電影中儒雅的白衣大俠黃飛鴻、十三姨、梁寬,真誠高潔,始終如一。
原作《血字的研究》中,兇手復仇,向受害者提議俄羅斯輪盤賭「這裡有兩粒藥,一粒有毒,一粒沒毒。你選一粒吃,剩一粒我奉陪」,以示公平。但受害者沒事為甚麼要跟你賭?所以劇情安排兇手持刀逼吃,美中不足。刀換成倒數殺人裝置,就是《火線追緝令》、《奪魂鋸》系列恐怖片。影集《新世紀福爾摩斯》首集稍好,改脅迫為引誘,兇手拿自己的命引誘對方下注,點出福爾摩斯這種瘋子才會躍躍欲試。影集把焦點拉回博弈,而本書〈血字究祕〉更貼近原作遊戲的公正。
統治階層總濫權操縱遊戲規則牟利,所以約翰.羅爾斯《正義論》提議,在分配資源給富翁和乞丐時,假設「無知之幕」:讓作決定的人不知道自己未來會是富翁或乞丐,就能避免決策自私,盡力為弱勢設想。《血字的研究》中,兇手有資訊優勢,知道哪一粒有毒,但主動拋棄優勢,與對方同受「無知之幕」蒙蔽。即便是血海深仇,兇手仍尋求公正。
〈血字究祕〉中,福邇猜出兇手是誰、如何犯案。華笙問何不報警抓人,福邇回答,英國法律講憑據,不像中國憑嫌疑便抓人,嚴禁用刑逼供。於是讀者看到福邇設置他的俄羅斯輪盤賭,賭命換證據,偉烈得其神采。
福邇說南宋鄭克《折獄龜鑑》、宋慈《洗冤集錄》創偵探科學之先河,早了歐洲幾百年,現今歐洲卻遠超中國,所以希望集古今中外鑑證辨偽方法之大成,讓偵探科學更上一層樓。
那為甚麼中國法醫學、偵蒐技術未能科學發展?因為縣衙只收稅、徵兵,不求毋枉毋縱,所以偵辦難以精進,拷問倒是日新月異。平民不相信司法公正,兇手當然也不會在復仇時還想要公正。《血字的研究》中兇手的對賭,在中國不會發生。福邇的對賭,照見香港超越時代,迎接人權的隱約曙光。同樣報國,華笙的理想是個人成就,福邇的理想是平等法治,他是溫和的改革開放派。
在令人目眩神迷的解碼、詭計、鑑識之間,本書寫活了香港自豪的理性啟蒙精神。《福爾摩斯探案》,謎底常是一段跨海的復仇,來自遠方大陸的恩怨情孽,要在此地了結。本書的動盪,也常是異國的餘震,在香港島嶼上交匯。而讀者從混濁中看清善惡,驚訝、哀傷之餘,能夠憐憫兇手的冤情,是因為正義已經得償,否則鄉愿只是殘忍。可見悲憫何其珍貴,它是偵探用技藝精進掙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