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一個失敗屈辱的人還能怎樣活下來――導讀廖鴻基《最後的海上獵人》
蕭義玲(中正大學中文系教授)
自出版第一本著作《討海人》(1996)來,廖鴻基便以腳跡船痕的切身實踐展開海洋書寫。隨著海洋行旅一波一痕地擴延,從沿岸、近海、遠洋,再復返沿岸;像個海洋浪者,所搭載的船筏從鏢魚船、遠洋漁船、貨櫃船,又復返無動力舟筏的黑潮漂流,承擔台灣海洋作家使命,廖鴻基波光水影般的書寫,以幾乎一年一本的定量出版,早為讀者的眼目擴延出一方浩瀚深海。
二○二一年,蓄積了海潮浪湧的能量,廖鴻基再度回到寫作出發點的討海人沿岸,以靜謐之筆拍出一摺驚潮湧浪,近三十年前《討海人》的「少年家」竟再度走到我們面前,不同的是這次的主角有了確切名字:「清水」,而「清水」又將經歷一段從陸地逃亡到海洋的旅程,且被換名為「濁水」,他將在「海湧伯」帶領下,經歷一場場風浪之戰,直至鏢魚臺上與秋風旗魚的正面遭遇,死亡凶險的最深寧靜中,才能以「清水」之名回返陸地。從一九九六到二○二一年,從「少年家」到「清水」,乃至於「濁水」,廖鴻基在海洋經驗的擴延後又回返書寫原點,《最後的海上獵人》遂如一場直球對決,襯著整個台灣漁業的興廢歷史,廖鴻基既寫出一則令讀者驚嘆的海洋傳奇,也寫入深藏心底的一處漩渦暗流,一曲在陸地與海洋間探問自我認同之深海詠嘆調。是的,這是臺灣文學期待日久的一本地地道道海洋小說、鏢魚小說,也是廖鴻基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最後的海上獵人》。
深海詠嘆調:海有多深
詠嘆音節的發出,始自盤纏在「清水」心裡的屋頂夢與飛翔夢:是否有能力建立一個家?可否開創出一片天地?似是一個男性立足社會與面向自我的驗證題,自成長初期便被種入心底了:十三歲那年,依循著小城出人頭地的慣例,清水被父親送往大城依親就讀,但金錢的困窘,清水始終飽嘗親友及師長譏嘲;不久小城家變,清水心疼母親被欺凌卻無能返回,兼諸父子衝突,清水讓自己變成了一隻縮回內心巢穴的刺蝟。而後少年清水長大了,有鑑於成長經驗,他迅速地掌握了大城市遊戲規則,與閒雜事務保持距離,只一逕埋頭耕耘自己,至覓得安穩工作、娶妻生子買房買車,一路過關斬將終於攀上屋脊;也未料一個錯誤判斷誤入投資圈套,緊接著破產、失去工作,被追債、離婚、喪失兒子撫養權,飛翔墜落一路逃亡,直至島嶼邊陲角落:邊角漁港。那是陸地盡頭了。
從屋頂夢與飛翔夢看清水生命願望的實現與破滅,作為一部長篇小說,我們會發現廖鴻基意圖在《最後的海上獵人》開啟的海洋視角,已是一個帶著特殊問題意識的視角:一個失敗屈辱的人還能怎樣活下來?如何面對世界與他人?可以獲得有尊嚴的自己嗎?當三十出頭的清水在「邊角漁港」蹲下身來,膽怯地向「海湧伯」詢問可否收留自己當學徒?眼前漫漫大海,如此心虛迷茫的探問,海洋才為清水,也為讀者開啟了大門。
「這條路怎麼忽然就走到底了」
事實上,「屋頂夢」與「飛翔夢」作為立足社會的關卡,不僅是清水一個人的考題,也是普遍性的現代人生存課題。小說中,清水的問題也及於另兩位男性:粗勇仔與海湧伯。粗勇仔原是水泥工,因天性稟賦需求更大舞台,在海湧伯調教下成為一位優異的海上獵人,其傲人的鏢魚成績也讓他獲得佳人愛情且共組家庭。卻在一次追獵大尾旗魚過程中,因為搞怪旗魚使詐糾纏,被海湧伯揮刀斷繩,命保住了,但一個踉蹌腳跛了生命也跛了,從此身體銘刻著失敗者印記,黯然回返陸地。
而海湧伯呢,這位從《討海人》時期便出現在廖鴻基筆下,對海洋有著深刻體悟,且能引領學徒討海技藝與開啟智慧的老討海人,即便曾有過多麼風光的漁獵往事,但一輩子於大海耕耘的結果,便是與親人漸漸疏離,更兼漁業蕭條收入不豐,早已成為陸地家人的陌生人了;而至砍傷親手調教的學徒粗勇仔的腳筋,深刻的內疚更引致自我懷疑,喪失了海腳,何止陸路,連海路都迷霧茫茫了:「這條路怎麼忽然就走到底了。」
從三位男性的現實遭遇來看,他們都曾經懷抱堅定的屋頂與飛翔夢,努力奮發以掙得立足之地;也未料竟有一天,會被原以為能牢牢掌握勝券的人生戰役出局。襯著時間驚濤拍岸不斷,廖鴻基以深入暗流漩渦之筆,寫出擱淺於海陸間的清水、粗勇仔、海湧伯三人的幽暗心事:
「人的世界裡,是否真的有個地方,是真正的邊陲角落?是否真的有個地方,允許潛藏、逃避和重新開始?」
「這場傷後,即使想要繼續討海,恐怕也站不住鏢台了。」
「是否甘願承認被一條大尾旗魚給打敗了?」
飛翔墜落的眼前,如何面對他人評價?或更根本的問題是,如何看待失敗?可能重新站起來嗎?生存的危機啟動敘事視角的轉換,小說第二篇,清水踏入海湧伯鏢船,且被粗勇仔譏嘲換名為濁水,然那重新啟程的討海人行旅,可能終結陸地的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