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字迷思:現代貨幣理論和為人民而生的經濟》前言
小貼紙,大震撼
「一無所知,也就沒有麻煩;你自以為很了解,才是出錯的時候。」──馬克‧吐溫(Mark Twain)
二○○八年,我在密蘇里大學堪薩斯分校教經濟。某天,我開著車從羅倫斯往學校的路上,看到了一台賓士休旅車,車尾的保險桿上貼了一張造型貼紙。貼紙是個有點駝背的男人,臉上表情嚴肅僵硬。他穿著紅白條紋的長褲,配上深藍色的西裝外套和裝飾著星星的大禮帽;他的褲子口袋外翻,空空如也。這是山姆大叔(Uncle Sam)。很多人就像這位駕駛一樣,相信我們的政府已經破產,已經沒有預算來解決我們這個時代最重要的問題。
不管今天政策討論的是醫療保健、基礎建設、教育,還是氣候危機,往往出現下面這樣的質疑:我們要怎麼付錢呢? 這張保險桿上的貼紙反映了大家對於美國財政的煩躁與焦慮,尤其是龐大的聯邦赤字。在各黨各派的政治人物都對赤字大加撻伐時,我們不難理解為什麼人民對政府胡亂花錢特別憤怒。畢竟,如果我們像政府一樣不考慮收支,我們很快就會破產。像貼紙上的山姆大叔一樣,兩手空空。
但,你是否有想過,聯邦預算和家庭預算基本上截然不同? 如果我告訴你:口袋空空的山姆大叔根本不存在? 可不可以讓我來說服你:我們的經濟可以把人民福祉和地球放在首位,同時也不用擔心沒有財源?
哥白尼和跟隨他的科學家改變了我們對宇宙的理解,證實地球繞著太陽轉,而不是太陽繞著地球。對於如何理解赤字及其與經濟的關係,我們也需要類似的突破。其實,我們有非常多不同的方法,來追求、創造公共福利;然而,我們現下急需了解,是什麼樣的迷思阻礙了社會的前進。
一直以來,我大力推行現代貨幣理論(Modern Monetary Theory,簡稱MMT);在本書中,我會以這個理論讓經濟學產生哥白尼式的突破。我提出的主要論點適用於任何擁有貨幣主權國家,例如美國、英國、日本、澳洲、加拿大,這些政府都是其法定貨幣(fiat currency)的唯一發行人。現代貨幣理論證明,幾乎在所有情況下,聯邦赤字都對經濟有利,以此改變我們對政治和經濟的觀念。赤字是必要的。我們目前理解和因應赤字的方式既不完整也不準確。與其追求收支平衡這樣錯誤的目標,反倒要充分利用現代貨幣理論中所謂的公共資金或主權貨幣(public money, or sovereign currency),來平衡經濟,讓利益能夠共享均分,而不是為一群少數人所把持。
按照傳統的觀點,納稅人處於貨幣系統的中心,因為人們相信政府沒有自己的資金。因此,唯一可以資助政府的資金,最終來自像你我這樣的人。現代貨幣理論顛覆了這樣的觀念:是貨幣發行人(聯邦政府本身),而非納稅人,為政府的所有支出提供資金。從來就不是稅收支撐著政府支出,稅收重要是因為其他的原因,我在本書中會另外解釋。但是稅賦支持著政府支出這樣的想法純屬幻想。
當我第一次接觸到這個理論時,我心存懷疑。事實上,我非常抗拒。我一開始研究經濟學時,我試圖從政府財政和貨幣運作面來駁斥現代貨幣理論的主張。當我把研究出版成第一篇經同儕審閱的學術論文時,我意識到我的理解錯了。乍看之下,現代貨幣理論背後的核心思想可能荒誕不經,但事實上它非常準確。某種層面上來說,現代貨幣理論無黨無派,讓我們看到貨幣體系實際的運作方式。它不帶意識形態,也沒有政黨色彩。現代貨幣理論純粹就經濟可行與否,考慮問題,讓政策辯論與財務可行性脫鉤。現代貨幣理論聚焦政策對經濟和社會產生的重大影響,而不是政策的預算面。和凱因斯(John Maynard Keynes)同期的勒納(Abba P. Lerner)就是這個理論的擁護者,他稱其為功能性財政(functional _nance),以一個政策是否有效運作來評斷它的好壞。這個政策能不能控制通貨膨脹? 能不能維持充分就業? 能不能更平均分配所得與財富? 在這些考慮下,每年超出預算多少錢再也不重要。
所以,我認為只要花更多的錢,就能解決我們所有的問題嗎? 當然不是這樣。聯邦預算上沒有財政限制,並不代表政府可以(且應該)毫無限制地支出。每個經濟體都有自己內部的速限,取決於其實質生產資源(real productive resources),包括它的技術層級,以及其土地、工人、工廠、機器和其他材料的數量和品質。如果政府試圖在已經全速運轉的經濟中繼續支出,將會加劇通貨膨脹。換言之,並不是政府的支出能力或赤字,而是實體經濟中的通膨壓力和資源帶來了限制。現代貨幣理論讓我們看清了什麼是真正的限制,而什麼只是妄想且不必要的自我設限。
你可能已經看過現代貨幣理論的實際例子。我在美國參議院工作時,就親自見證過。每當社會安全保險(Social Security)成為議題時,或者當國會中有人想投入更多錢到教育或醫療保健上,大家就會大聲強調要「先有財源」,以避免增加聯邦赤字。但是,你是否注意到,相較之下,擴大國防預算、紓困銀行或減免富人稅,就不會有問題,即使這些措施會大大增加赤字。只要掌握國會多數,聯邦政府永遠都能資助自己的優先事項。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政府預算赤字並沒有打斷小羅斯福(Franklin Delano Roosevelt)在一九三○年代的新政(New Deal),也沒有停止甘迺迪(John F. Kennedy)送人上月球,也從來沒有阻止國會參戰。
那是因為國會掌管了公帑。如果國會真的想完成某件事,它總生得出錢。只要立法者願意,他們今天就可以立法,來提高生活品質,並放眼未來,大舉投資教育、科技和因應氣候變遷的基礎建設。花錢與否是一項政治決定。當然,任何一個法案的經濟影響都要徹底考慮。但是,支出不應該被框限在一個制式的預算目標內,也不應該被盲從的健全財政所約束。
***
本書的前六章破除我們這個國家糾結的赤字迷思。首先,我質疑聯邦政府應該像家庭一樣計畫預算。或許沒有任何迷思比這樣的想法更有害。事實是:聯邦政府並非家庭或民間企業。那是因為山姆大叔擁有我們其他人所沒有的東西:發行美元的權力。山姆大叔不需要先有錢,再花錢,雖然我們一般人必須如此。我們可能會帳單如山,山姆大叔卻不用面對付不起的帳單。山姆大叔永遠不會破產。我們或許會。當政府試圖像家庭一樣管理預算時,它會錯失利用主權貨幣的力量來大幅改善人民生活的機會。我會以現代貨幣理論來說明,聯邦政府並不依賴稅收或舉債來為其支出提供資金。對政府支出最關鍵的限制是通貨膨脹。
第二個迷思是赤字代表超支。這是一個容易得出的結論,因為我們都聽過政治人物抱怨說,有赤字,表示政府亂花錢。這是個錯誤。的確,如果支出超過稅收,政府的帳簿就會有赤字。但到這邊,故事只說了一半。現代貨幣理論用一些簡單的會計邏輯來將另一半補齊。假設政府為經濟支出了一百美元,但僅收取九十美元的稅收,中間價差被稱為政府赤字。但是,還有另一種方法可以理解這種價差:山姆大叔的赤字為別人創造了盈餘。如果,政府負債十元,在其他地方就多了十元。問題在於政策制定者帶著偏見。他們只看到預算赤字,但卻錯失了另一方面相應的盈餘。而且,由於許多美國人也沒辦法看清,所以他們最終還以為預算平衡很好,儘管這可能表示他們要從口袋裡掏出錢來。政府的確有可能花太多,赤字可能過於龐大。但是,過度支出的證據是通貨膨脹,並且大多數時候,赤字往往不足而並非過多。
第三個迷思是赤字代表債留子孫。政治人物常常端出這個理論,宣稱如果支出太多,我們就毀了子孫的未來,使他們背負著最終不得不償還的沉重債務。雷根(Ronald Reagan)是造成這種迷思的人。但是,就算是柏尼‧ 桑德斯參議員(Bernie Sanders)也曾經說過和雷根類似的話。桑德斯說:「我很擔心債務。這不是我們應該留給子孫的東西。」
儘管此論述聽來很有說服力,但卻缺乏經濟上的邏輯。歷史證明了這一點。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國債占國內生產毛額(GDP)的比例高達一二○%。但是,這也是中產階級萌發和擴張的時期,家庭實質所得中位數顯著提高,下一代享有更高的生活品質,又沒有高稅率的負擔。實際情況是政府赤字並不會迫使經濟負擔轉嫁給未來的人口。增加赤字並不會使子孫後代變得更貧窮,減少赤字也不會使他們變得更富有。
我們要解決的第四個迷思是:赤字是有害的,因為赤字會擠壓民間投資並削減長期經濟成長。這個迷思大部分由沒有自知之明的主流經濟學家和政策狂熱者散布。它基於錯誤的假設:為了彌補赤字,政府必須與其他借款人競爭,以獲取有限的儲蓄。他們以為政府的赤字吃掉了一些本來可以用於促進長期繁榮的民間投資。我們將看到為什麼反過來說才對:財政赤字實際上增加了個人儲蓄,並可以更輕易吸引民間投資。
第五個迷思是,赤字使美國依賴其他國家。這個迷思會讓人以為,因為中國和日本持有大量美國債務,所以對我們有巨大的影響力。這其實是政治人物有意無意散播的不實,通常拿來當作藉口,好把迫切需要資金的社會計畫擱置一旁。有時候,這些人還把這個迷思比喻成不負責任地使用外國信用卡。這樣的理論忘記了其實美元並非來自中國這樣的事實。美元來自美國。我們並沒有真正向中國借錢,而是向中國提供美元,然後允許中國在美國財政部這種安全、付息資產的框架下,使用美元交易。這完全沒有風險,也沒有危害。如果我們願意,幾個簡單的按鍵,就可以立即償還這些債務。把我們的未來抵押給外國人也是一個錯誤的觀念,那其實是不了解主權貨幣實際上是如何運作的,或者出於政治目的而故意誤解。
第六個迷思是,社會福利把我們推向長期的財政危機。在此迷思下,罪魁禍首通常是社會安全保險、醫療保險(Medicare)和醫療補助。我會證明為什麼這種思維方式是錯的。舉例來說,政府完全沒有理由刪減對社會安全保險福利的支出。政府永遠能夠履行對未來的義務,因為它的錢永遠不會用罄。立法者不應該爭論法案的貨幣成本,而是應該比較誰的政策最有可能滿足全體人民的需求。資金永遠都在那裡。問題是要用這筆錢買些什麼? 不斷變化的人口結構和氣候變遷帶來的影響才是對現有資源帶來壓力的真正挑戰。隨著嬰兒潮世代慢慢退出勞動市場,我們要確保我們正在盡一切努力來管理資源,並發展更永續的生產方式。但是,在社會福利支出上,我們總是有能力兌現對現役退休人員以及即將退休人員的承諾。
在充分探討這六個迷思,並以有力的證據予以反駁之後,我們將考慮社會上確實存在且真正重要的赤字。我們面臨的真正危機與聯邦赤字或人民應享的福利無關。美國有二十一%的兒童生活在貧困之中,這是一個危機。我們的基礎建設被評為+D等級,這是一個危機。現代的社會不平等,竟然和十九世紀末的鍍金年代(America's Gilded Age)一樣,這是一個危機。自一九七○年代以來,一般美國工人幾乎沒有出現實質的薪資成長,這是一個危機。四千四百萬美國人背負了一‧七兆美元的學生貸款,這是一個危機。而且,如果到頭來氣候變遷加劇並破壞地球上的生命,我們最終將根本無法負擔任何事情,這也許就是最大的危機。
這些才是真正的危機。國家赤字不是危機。
***
川普於二○一七年簽署的稅收法案之所以糟糕,不是因為它增加了赤字,而是因為它利用赤字為最不需要的人提供幫助。這個法案擴大了社會不平等,使少數人掌握了更多的政治和經濟權力。現代貨幣理論認為,經濟繁榮並不在於增加足夠的收入來支付我們想要的東西。我們可以—而且必須—對富人徵稅,但這並不表示如果沒有他們,我們無能為力。我們應該向億萬富翁徵稅,以平衡財富和所得分配,來保護民主的健全。但是,我們不需要打破他們的存錢筒來消除貧困,或者要靠他們才能得到科麗塔‧史考特‧金恩(Coretta Scott King)極力爭取的聯邦就業保障(federal job guarantee)。我們已經有了所需的工具。假裝依賴這些擁有大筆財富的人,會傳達錯誤的訊息,使他們看起來好像對我們的志業非常重要。然而,這也不是說赤字無關緊要,我們可以恣意妄為地花錢、花錢、花錢。我主張的經濟框架要求聯邦政府承擔更多──而非更少──的財政責任。我們只需要重新定義什麼叫做負責任地編列預算。我們對赤字的誤解使我們在當前的經濟中浪費許多,也忽略了不少未開發的潛力。
現代貨幣理論讓我們能想像新的政治和新的經濟。它以合理的經濟論述挑戰整個政治領域的現狀,這就是為什麼現在這個理論在全世界被熱烈討論,無論決策者、學者、中央銀行官員、財政首長、社會運動人士和一般民眾都投注了目光。現代貨幣理論讓我們看到了另一種社會的可能,我們可以負擔得起在醫療、教育、具韌性基礎建設上的投資。現代貨幣理論的論述不打恐慌牌,不說「錢快花光了」,而是提倡機會。一旦我們突破了迷思,並接受了聯邦赤字實際上對經濟有利的如此想法,就可以優先考慮人民需求和公共利益,來實行我們的財政政策。丟棄綁手綁腳的經濟觀念後,我們再也沒有什麼好失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