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序
進入杜瑞爾的魔法世界
英國人在介紹杜瑞爾時,會加上一長串顯示他多方面才華與成就的頭銜:博物學家、野生動物蒐集者、動物園創始人、保育先驅、暢銷作家、廣播電視主持人……,通常還會加上一個早已融入英語字彙的法語名詞「raconteur」──指那種特別會說故事的人。惟有妙語如珠、用詞遣句生動幽默,才能讓人聽得津津有味、回味無窮。在英國,「幽默」好比價值最高、能夠讓持有人通行無阻的貨幣,稱某人「raconteur」,那可是難得的讚譽。
話說回來,言談幽默的人不少,每年到處表演脫口秀的諧星多如過江之鯽,有幾個能通過時間考驗,成為藝界長青樹?筆底生花的作家不知幾凡,但著作被翻譯成三十一種文字,不斷再版的,又有幾人?
杜瑞爾的寫作生涯,始於為BBC英國國家廣播電臺撰寫廣播稿。這本一九五八年出版的書,集結他從一九五一年尾開始廣播的精選。之前他因遠征西非帶回幾種從未在英國見過的活體動物而在動物園界聲名大噪,開設廣播節目之後,他透過他那上流階級的口音、富磁性的男低音,以及天生的說故事能力,名氣逐漸深入一般大眾。
杜瑞爾對於寫作,一輩子都抱持著自嘲的態度,即使成為暢銷作家,仍一再強調他痛恨寫作,寧願清洗動物籠子;他的文豪大哥才是真正的文學家,他只不過是一介賣文者,為了生活,為了養他的動物園,為了復育瀕危動物,不得已而為之。他不但討厭寫作,而且深信自己不是寫作的料。年輕時的杜瑞爾缺乏自信,迷人的外表之下隱藏嚴重的不安全感,自認是世界上教育水平最低的人──的確,他只讀完幼兒園,連小學文憑都沒有!這樣的人為什麼開始寫作,而且還成為暢銷作家?
一九五一年杜瑞爾帶著交往兩年、甫成年(當時法定年齡為二十一歲)的第一任妻子賈姬私奔,結婚成家。當時他已經三度遠征蒐集動物,賠光了遺產,又遭到倫敦動物園園長嫉恨,登上英國動物園業界黑名單,找不到工作。他姊姊瑪戈比較務實,拿她的那份遺產在伯恩茅斯的母親家附近買了棟大房子,分間出租。新婚小倆口便寄居在瑪戈的閣樓斗室裡,每天吃白麵包喝紅茶果腹。賈姬和杜瑞爾性格迥異,杜瑞爾是詩人、夢想家,賈姬是行動派、實事求是,正好互補。他們雖身無分文,對賈姬來說,那短短幾年卻是他倆二十五年婚姻中最快樂的時光。
可惜愛情不能當飯吃。文豪大哥勞倫斯建議他,何不將遠征的經歷寫下來,賺幾個錢;賈姬從此想盡辦法,威脅利誘,逼丈夫專心寫作,只差沒將他綁在打字機前。
但杜瑞爾堅持不寫,認定自己沒能力;儘管他的文豪大哥勞倫斯並不這麼想。杜瑞爾三歲時父親早亡,勞倫斯大他十三歲,一直扮演亦兄亦父的角色,並以培養詩人的方式薰陶這個小弟。勞倫斯最早也以寫詩進入文壇,過著波西米亞式的生活,結交的朋友全是諸如T・S・艾略特或亨利・米勒等放浪不覊或驚世駭俗的文人雅士。杜瑞爾在他的指導下,從小涉獵各種雜書和「禁書」。旅居希臘科孚島期間,勞倫斯不但鼓勵小弟寫作,還幾度將弟弟的作品寄去巴黎,在亨利・米勒等編輯的前衛文學期刊上發表。我最近讀到一首杜瑞爾在十一歲時寫的頹廢詩作,詩中的意象與鮮明節奏,令我為其早熟及創作潛力跌破眼鏡。在此我不想自不量力翻譯,僅將原文複錄如下,讓對英語感興趣的讀者明白,杜瑞爾寫的書後來能夠風靡全球,歷久彌新,絕非偶然。僅靠幽默感或奇特的人生經歷,不見得能寫出傳世之作;杜瑞爾的確是位天才作家。
Spoon on, swoon on to death. The mood is blue.
Croon me a stave as sexless as the plants,
Deathless as platinum, cynical as love,
My mood is indigo, my dance is bones.
If there were any limbo, it were here.
Dancing dactyls, piston-man and pony
To dewey negroes played by saxophones…
Sodom, swoon on, and wag the deathless boddom.
I love your sagging undertones of snot.
Love shall prevail──and coupling in cloakrooms
When none shall care whether it prevail or not.
不過那段時間,無論別人怎麼勸進,他就是執意不肯嘗試。有一天他在BBC廣播上聽見\某人遠征西非的經歷,聽完後他嗤之以鼻,猛烈批評,賈姬逮住機會刺激他:「你覺得別人寫得這麼爛,那你為什麼不寫出更好的?」
這招激將法有用,杜瑞爾被逼著寫出第一份廣播稿《獵毛蛙記》,寄給BBC,獲得採用,並從一九五二年起定期赴倫敦錄音,自始有了固定的收入,並為後來的出書鋪路。一出書,他立刻成為暢銷作家,出版商與他簽約,要求每年至少出版一本,而他也需要錢來繼續遠征蒐集動物,籌辦他的動物園。寫作從此帶給他極大的壓力。
一九五六年,他達到寫作生涯的巔峰,《我的家人與其他動物》出版,轟動大西洋兩岸,勢不可擋。同年,他帶賈姬三度遠征西非,為自己的動物園蒐集動物,寫成《行李箱裡的動物園》,但他的婚姻已然亮起紅燈,終生困擾他的憂鬱症露出魔掌。接下來兩年,他為成立動物園與當權集團及官僚制度搏鬥,心力交瘁,根本無心寫作。於是賈姬又幫他出主意,將過去大受歡迎的BBC廣播稿集結成書,也就是這本《當頑童遇見動物》,出版上不致於毀約,又能帶來新收入,填補他追求理想的無底洞。
英國國寶級自然紀錄片主持人大衛・艾登堡爵士(Sir David Attenborough)曾在一九九五年杜瑞爾的告別式上說:「傑洛德・杜瑞爾即是魔法(Gerald Durrell is magic.)。」艾登堡爵士並不是說杜瑞爾「擁有」魔法,而是說杜瑞爾「即是」魔法──他奇特的童年,他反傳統、反主流的資歷,他獨排眾議、隻手擎天建造起來的事業,他的文風和他巨大的個人魅力……在在閃爍著魔法的光彩。這本應付救急、倉促彙編的書亦不例外,文字清新動人,故事扣人心弦。
杜瑞爾老年時曾表示,雖然他的外表變得臃腫不堪,但他的內心永遠停留在十二歲。他的魔法將時間停格在最純真美好的時刻,當他自由自在徜徉在奇妙豐饒的伊甸園裡,精力充沛地探索學習,心中充滿熱情願景,對夢想終將實現信心滿滿,而周遭的人全都無條件地寵愛他、支持他……這正是他引領讀者進入的世界──一個永遠年輕、真善美的世界。
可每個人都明白魔法倏忽即逝,魔法是現實的相反,而我們都活在現實中;這一點沒人比杜瑞爾更清楚。中年之後,在他實現夢想的漫長歲月中,現實不斷打擊他、排擠他、企圖摧毀他,因此他必須施展魔法將時間停格在他最幸福的時刻,否則他無法走下去。
杜瑞爾的魔法最觸動人心的祕密即在此;他那抒情憂鬱的散文詩,讓你同時感受到魔法的絕美與魔法的無常──童年必須告別,青春必須蒼老,純然的愛與信賴將被死亡帶走;魔法師的黑帽最深處藏著傷逝的酸楚與悲痛。
希望讀者您也能和我一樣,再度進入杜瑞爾的魔法之境,徜徉於他在飽受各方壓力的現實生活中,仍然精萃出的美好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