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亡靈賒取﹥
約翰.伯格(John Berger, 1926-2017)去世。他對於觀看與攝影的析論影響世界甚深,我亦深受啟發。見到網上有人批評,說一九七二年首先以電視系列節目方式面世的《觀看的方式》(Ways of Seeing)的說法沒什麼了不起,都是常識--對,假使那些確實已經變成常識,那只能表示伯格的銳利觀點是如何刺穿堅冰,深入這紛紜的視覺與意識形態的岩層,終至於在一代又一代的閱讀、吸收、利用與再發揮裡,變成了我們觀看世界的普通方式。我們是站在伯格肩膀上往前看,所以離銀河近了一些。
同時我非常喜歡他的散文。最喜歡《我們在此相遇》(Here is Where We Meet),詩一般的回憶錄,飄浮於時間密林裡的螢光。如〈死者記憶的幾種水果〉這一章,水果是核心,凝聚出雲團,以高密度詩手法,把私密經驗的情感強度揭示出來,記憶小若沉澱在魚鰓裡的塑膠微粒,轟轟若彗星,對讀者來說則像是密林行走忽然被霰彈擊中。我在他那裡發現了對於抒情的堅實信心。
賤斥抒情者以為那只是一種美肌模式(做得太差者,確實如此,但是只能看到這種差的,層次也高不到哪裡去),把人平板化,將陰影推開。其實抒情應當是〈里斯本〉裡與母親亡靈共在的城市,風中捕捉游絲,雖死猶生,是一再預演的親密爭執的回音,半脫落沿途卡蕩的鞋底,無意識反覆撕開一點點的指緣死皮。里斯本充滿著難以言喻的感覺,老人們將之稱為saudade,一般譯為鄉愁,但是伯格說,不,鄉愁是可讓人沉浸的,「這城市飽受狂風吹襲,一直以來這兒的風都太多了,多到鄉愁無法停駐」。他回憶起母親常說「太遲了」,這句話像預設了一道時間柵欄,太遲了,有些東西能挽回,有些則越界了,不屬於此端,變成了彼岸之花,或沙礫--亦即亡者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