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楔 子
斜陽古柳趙家莊,
負鼓盲翁正作場。
死後是非誰管得?
滿村聽說蔡中郎。
這是宋朝陸放翁先生的詩,所說的,便是現在的說書。說書雖然是口中的事,然到後來,將說書的人所用的底本,加以潤飾以供眾覽,就成為現在的平話了。平話俗稱小說,亦謂之閑書。雖然是用以消閑的,然而人們的知識得自此中的,實在不少。現在中國的書籍,行銷最廣的,是《三國演義》。據書業中人說:它的銷數,年年是各種書籍中的第一。這部書有些地方,渲染得很有文學意味,如赤壁之戰前後便是。有些地方,卻全是質實的記事,簡直和正書差不多。這就顯見得其前身係說書的底本。說得多的地方,穿插改造得多了;說得少的地方,卻依然如故。我在學校中教授歷史多年。當學校招考新生以及近年來會考時看過的歷史試卷不少。有些成績低劣的,真「不知漢祖唐宗,是哪一朝皇帝」。然而問及三國史事,卻很少荒謬絕倫的。這無疑是受《三國演義》的影響。他們未必個個人自己讀,然而這種知識,在社會上普遍了,人們得著的機會就多,遠較學校的教授和窗下的閱讀為有力。這可見通俗教育和社會關係的密切。老先生們估量人們知識的深淺,往往以知道記得的事情多少為標準。講歷史,自然尤其是如此。但無意義的事實,知道了,記得了,有什麼用處呢?尤其是觀點誤謬的,知道了,記得了,不徒無益,而又有害。而且平心論之,也不能算知道史事。因為歷史上的事實,所傳的,總不過一個外形,有時連外形都靠不住,全靠我們根據事理去推測它、考證它、解釋它。觀點一誤,就如戴黃眼鏡的,看一切物皆黃,戴綠眼鏡的,看一切物皆綠了。我們在社會上,遇見一個人、一件事,明明是好的,卻誤把惡意猜測他,就會覺得處處可疑;明明是壞的,卻誤當他好的,也會覺得他誠實可靠。歷史上的事情,又何嘗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