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二○○一年的五月,我在曼哈頓步行看畫廊。這一天,從蘇荷區到潮汐區再到五十七街,著實累了。在西五十七街二十四號,從頂樓數個畫廊看起,一層層慢慢往下走,終於感覺精疲力盡,於是跟自己說,再看最後一家,然後就回旅館休息。推開畫廊的橡木大門,室內燈光柔和,氣氛高雅。客人不多,兩三位而已,各自凝神看畫,沒有一絲聲響。八幅林布蘭‧哈門斯‧凡‧萊茵(Rembrandt Harmensz van Rijn,1606-1669)銅版蝕刻作品,有大有小,疏疏朗朗,懸掛在牆上。每一幅作品頂端都裝置了極為專業的燈光照明,畫廊中心的硬木圓桌上放著幾支放大鏡供客人觀察作品細部。著名的《一百基爾德》The hundredguilder print,基爾德(guilder)也被翻譯成荷蘭盾。在荷蘭的黃金時代,基爾德等同金子。相傳,這幅原本標題是《基督佈道》或《馬太福音之訊息》的作品,因為印製出的每一幅版畫在當年都可獲得一百基爾德報酬而獲得此一命名。就在這幅著名的作品旁邊,我看到了編號B.237,尺寸10.3×12.8 cm 的小幅作品《有一隻牛的風景》Landscape with a cow,被鑲在一個極為典雅、精緻的暗金色畫框內。說明文字指出,這幅版畫是一九九八年製作的。如果,這幅作品是根據林布蘭親手刻的銅版製作的話,那麼在這個世界上應該只有兩幅。B.237 的銅版曾經消失了漫長的歲月,曾經混跡於一堆十七世紀的銅版中,在倫敦某個廢棄倉房中被發現的時間是二十世紀末。據說,藝術家們用這個銅版製作了兩幅版畫之後,線條就不夠清晰了,再製作版畫必須先要在銅版上下功夫,但是,那將是現代人的刀痕,而不再是林布蘭的手筆。
這是可能的嗎?我的運氣不可能這樣好吧?我面對的竟然真的是這兩幅中的一幅嗎?我艱難地舉起放大鏡,細細審視那無比流暢的線條,那細窄的邊白,粗糙的孔緣,被「磨過的天空」,背光的牛隻線條柔美強勁,是我所最為熟悉的。與我在美國華盛頓特區國家藝廊所看到過的數百年前製作的這幅版畫相比較,近景纖毫畢現,背景的山影卻朦朧起來,真的是畫家最後一次蝕刻的結果嗎?較之早年作品以及後人再做的複製品,這一幅版畫作品「繪畫」的企圖心更加明顯,而這, 正是林布蘭與講究線條的杜勒(Albrecht Dürer,1471-1528)之間最大的不同點。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滑過去了。猛然間,身後有人輕聲說話:「很美,非常精湛的作品」。我頭也沒回:「是兩件中的一件?」
「是的,毫無疑問。」
我猛然轉身,面對著衣冠楚楚的畫廊主人:「這麼罕見,您怎麼捨得割愛?」
兩鬢斑白的畫廊主人微笑:「一個人不必擁有太多。」停頓了一下,他問我:「在您的收藏裡,有其他的林布蘭版畫嗎?」我搖搖頭:「一張都沒有。我一直在尋找一幅優秀的複製品,可是沒有找到。」
「您找了多久?」
「十五年。」
「為什麼是B.237 呢?」
「我深愛這幅作品,因為它讓我看到林布蘭的笑容。在他的一生當中,難得一見的,發自內心的,歡喜的笑容......,當然還有伴隨著它的迷人的故事......」我淚眼模糊,語無倫次,有點不好意思。
畫廊主人微笑:「現在您找到了,而且,不是假手後人修版的複製品......」
我掙扎著讓萬千思緒平和下來,準備告辭:「非常感謝。您的畫廊讓我看到了這幅作品,我已經心滿意足。」講老實話,我根本不敢心存擁有這幅作品的奢望。
閱人無數的畫廊主人目光銳利,他凝神注視著我,稍後,很親切、很誠懇地跟我說:「放心,您買得起。而且,您會珍惜。林布蘭也會很高興, 他的作品能夠長久地留在您身邊......」
果真,我買得起。十天之後,畫展結束,這幅作品會請專業快遞送到我北維州的家裡。「連同畫框,當然還有這件作品的保證書。」畫廊主人將信用卡還給我的時候,很周到地做了說明。此時我才發現,畫廊早已空無一人。窗外的曼哈頓早
已是燈火燦爛。
回到旅館,我打電話給我的先生:「今天,我花了一筆錢。」
「你不在醫院裡吧?」他驚問。
「不,我不在醫院裡。我找到了B.237。」
「不會是林布蘭的銅版吧?」他小心翼翼。
我的眼淚終於流下來了:「是林布蘭......」
「天哪,我們實在是太幸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