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純真年代的永恆友誼
陳小雀(淡江大學全球政治經濟學系教授/淡江大學國際事務副校長)
人類與動物的關係十分密切,動物不僅是人類最早的衣食來源,並被當成役獸、馱獸,協助人類開創歷史。隨著歷史演進,人類在馴化動物過程中,與動物建立依存關係,進而產生信賴感,彼此彷彿親人般,因此誕生了「寵物」。毋庸置疑,動物對人類貢獻頗多,對人類文明影響深鉅。
在農業社會裡,驢的重要性不亞於馬,可拉磨、耕地、馱物、代步,古今中外流傳不少與驢有關的傳奇與神話,在文學作品裡亦不時瞥見牠的身影,例如,在塞萬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1547-1616)的《唐吉訶德》(El ingenioso hidalgo don Quijote de la Mancha)裡,執盾人桑丘(Sancho Panza)即騎著一頭灰驢,與騎士唐吉訶德(Quijote)所騎的老馬形成強烈對比,這一馬一驢隨著主僕而不朽,四百餘年來深植讀者心中,並被具象化而走出小說。同樣不朽的,還有希梅內斯(Juan Ramón Jiménez,1881-1958)所塑造出來的一隻小毛驢,集馱獸、坐騎、夥伴、朋友與寵物為一身,或者,更貼切地說,牠是家人,以溫柔略帶俏皮的形象伴隨讀者百餘年,牢牢擄獲大人與孩童的心。
一九一四年,希梅內斯因喪父之痛與受憂鬱症之苦,決定回到家鄉莫格爾(Moguer)養病。莫格爾是典型的安達魯西亞小鎮,有旖旎風光,也有悠久傳統。當希梅內斯再度回到童年世界時,喚起了真實經歷與真誠情感,於是突破浪漫主義與現代主義的寫作風格,以散文詩形式寫下《小毛驢與我》(Platero y yo),回味童年時光,藉以反思生活中的繁瑣議題,巧妙釋出希梅內斯的人生哲學。作品初版於一九一四年問世,共六十三章。爾後,希梅內斯再增加至一百三十八章,第二版於一九一七年定稿付梓。
正如書名標題,《小毛驢與我》以第一人稱為敘事者,描述敘事者與小毛驢之間的情誼,以四季為時間背景,從春天到夏天,再到秋天,最後進入冬天,情節隨年度節慶而高潮迭起,景色亦隨四季交替而丰采更迭。透過詩人的筆觸,安達魯西亞的一景一物、一花一草格外生動。書中交織著歡笑與淚水,凸顯生與死係一體兩面,希梅內斯以「悲與歡乃如影隨形」為這部作品下了定義。
這隻小毛驢名為「小普」(Platero),其西班牙文原意係指「有銀灰色皮毛的驢子」,本書一開卷即如此描寫:「毛茸茸又軟呼呼」、「猶如美妙的銀鈴」、「覆上月樣的銀白」。敘事者是個孤獨詩人,偶而被村裡的吉普賽小孩喚為瘋子,與小普相依為命。對敘事者而言,小普象徵純真、善良與無邪,即便農村生活看似平淡無奇,詩人敏感的心與動物明銳的眼開啟了讀者的視野,引領讀者一同漫遊安達魯西亞,禮讚生命中的平凡之美,體會生活中的簡單之美,並在平凡與簡單中覓得幸福,就像那個患了肺癆的小女孩,坐在小普的背上,消瘦垂死的臉龐露出燦爛笑容。
敘事者與小普之間深厚的情感令人動容,小普馱負的不是敘事者的軀殼,而是他的靈魂,伴他踏上謐靜之途。當小普被樹枝刺傷或遭水蛭侵入時,敘事者細心為牠治療;當敘事者向小普提到學校時,他相信小普會是個用功的好學生,卻又勸牠別上學,似乎暗諷學校的體罰制度;無論穿梭在城裡、抑或徜徉在山林,敘事者總是向小普描述童年往事,同時不禁感慨純真悄悄遠離,也不由憂傷記憶漸漸淡去……其實,小普是敘事者傾訴心事與宣洩情緒的對象,山光水色則是心靈港灣與靈感來源,思念、感傷、憂鬱隨文本傾瀉而下,在小普的陪伴下則湧現無窮的柔情。
我們非常了解彼此。我讓牠隨心所欲地遊走,而牠總是會把我帶到我想去的地方。
小普是一頭驢子,敘事者卻對小普的溫馴、忠誠與高貴等特質刻畫入微,藉此影射社會的不公與人類的無知,階級觀念根深柢固,不僅對弱勢族群缺乏同理心,對動物亦充滿偏見,動物被視為野蠻與粗俗的代名詞,甚至被貶為寓言故事中的「騙子英雄」。此外,敘事者以粗鄙的荷西神父對照淑女般的母驢,又批評西班牙皇家辭典的「驢學」註解。希梅內斯的主張,昭然若揭。在西班牙,以「驢」形容一個人,意指其行為舉止粗魯無禮,華語世界也有類似的用法。人類總是自以為是,囿限在刻板印象,《小毛驢與我》為讀者上了寶貴的一課:以童心邂逅宇宙的奧妙,以真心對待周遭的人、事、物。或許,惟有小孩、傻瓜及瘋子才會視田野花朵如璀燦寶石!
希梅內斯於一九五六年摘下諾貝爾文學獎,但《小毛驢與我》在此之前,早已成為西班牙與拉丁美洲西語國家最受歡迎的青少年讀物,對此,希梅內斯表示,《小毛驢與我》並非只為孩童而作,除了某些書不宜之外,他相信孩童可以讀大人的書。《小毛驢與我》字字珠璣,寓意萬千;不必諱言,純真孩童比世故大人更容易從字裡行間尋得喜樂的蹊徑,而遨遊其中。
作者序
大家都以為《小毛驢與我》是我為孩子寫的,以為這是本兒童讀物。
其實不是。閱讀出版社當時知道我正在寫這本書,要求我把其中最詩情畫意的篇章先給交給他們,當成青少年讀物發表。於是我臨時改變原本的想法,寫下這篇序言:
「敬告讀這本書給孩子聽的人:在這本篇幅不長的書中,喜悅和傷悲是並存的,就像小普的那對耳朵一樣,是為了……我也不知道是為了誰寫的!……大概是為了那些會閱讀抒情創作的人吧……而現在要拿去給孩子看了,我不打算刪除任何內容,也不會增添。就是這樣!」
諾瓦里斯說:「無論何處,只要有孩童,就會有一個黃金年代。」而詩人心中繫念的就是這個黃金年代,猶如從天而降的精神之島,舒適自在的氛圍,使人強烈渴望停留在那裡,永遠不用離開。
優雅、清新又幸福的島嶼,孩童的黃金年代;我總能在你這裡找到我生命中悲傷的海洋;願你的微風為我帶來里拉琴的琴聲,高昂響亮,有時毫無意義,就像破曉時白色陽光下雲雀的顫鳴。
我從來沒有只為孩子們寫過什麼,將來也不會,因為我相信孩子可以讀大人讀的書,除了某些大家可想而知的書例外。當然,有些針對男性或女性的書籍也應排除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