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言話藝

 

　　年輕時，從來沒有想過會寫詩評。閱讀詩是一種直覺的感受，雖然有時須要一點想像力與美感經驗，就像看一幅畫，有時過多的解釋是不必要的。然而對文學、藝術、音樂、哲學的喜愛，大量的閱讀與接觸，不管中國古典詩詞，西方象徵主義、現代藝術，許多的美感經驗，讓我越來越喜歡去欣賞一首詩、一幅畫。西方自文藝復興之後，繪畫已不再是專屬於宮廷、宗教了。米勒在巴比松描繪了許多農夫和勞動者，如〈拾穗〉、〈播種者〉、〈拿畚箕的男人〉等畫作，勞動者的題材在此大量的被描繪；後印象派的梵谷在這方面也深受其影響，如〈食薯者〉從色調氛圍、人物的表情、姿態；甚至人物臉上的皺紋或農民粗糙的手以及屋裡的氣氛讓我更懂得如何的去欣賞畫家思想的傳達。巴比松派的畫家盧梭、米勒、柯洛…等相繼去世後，巴黎興起以光線描繪的印象派；而後期印象派更以色調氛圍去呈現畫面的感情與情緒，也讓我更懂得如何去欣賞印象派的畫。後來現代主義的興起，或多或少都受著象徵主義影響，不管超現實主義、立體派、抽象表現主義…現代藝術與現代詩互相撞擊，許多表現方式是息息相關，不管詩或繪畫都儘量在避免直接呈現。尤其自波特萊爾提出詩的世界是「超自然的世界」，是「反語的世界」，「美是掬取美麗事物整個表面浮現的東西而構成的抽象物」都在強調詩是間接的表現而不是直接的描述。

 

　　波特萊爾在〈應合〉那首詩裡更透露著許多事物都有類似的特性，詩是要透過他物與要表達的意念有類似的特性關係去傳達，而不能直接描述，甚至他在詩裡寫著：「芳香、顏色和聲音在互相應合」。當時的馬拉美更直接的提出「對於詩而言，直接說出是破壞」，象徵主義的暗示，間接表現，不僅影響現代詩的發展，整個現代藝術，不全部描繪的觀念也都受其影響。然而西方現代詩的間接表現也與中國古典詩詞的表現是如此相近，中國古典詩裡的譬喻、詠物、擬人化、賦「比興」也都是間接的傳達，那美感呈現的觀念是一樣的。甚至波特萊爾提出的〈反語〉，布魯東在超現實主義宣言提到的：「憑著所謂自動記述的方法，希望發現新的關係而喜悅著」，這種反常語言的抒寫，其實在宋朝蘇東坡很早就提出了：「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不管古今中外，詩的美學觀是相近的；然而詩各種不同的間接表現也形成了它的多樣性與精彩度，詩的意象，詩的趣味，詩的語言呈現…就像各式各樣的美麗花朵在不同的時空一一展開。

 

　　當然有人會問口語的直接描述就不能成為詩嗎？其實簡單又蘊含深意最難，直接描述有時也須有所暗示。詩經國風裡「賦」的直接陳述，感情是如此令人動容，意境是如此深遠，如《王風‧君子于役》中「君子於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於役，如之何勿思！君子於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雞棲於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於役，苟無饑渴？」先從日常描寫養的雞回窩了，傍晚牛羊也從山坡回來，丈夫在遠方服役，長期的等待卻仍等不到丈夫回來，簡單的語言描述是如此感人，直街描述外又有「興」的筆法；或漢代樂府詩〈上邪〉中「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那種對愛的深情與純粹是多麼地令人感動，千年來依舊為人傳頌，感人至深，簡單的語言意境之高不是一般人所能達到的，還有陶淵明有些詩也是，如「杯盡壺自傾」、「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簡單的詞句卻充滿著奇特意象與睿智的思維，意境是如此之高；或八大山人的畫，簡單幾筆，那魚的眼珠好像正在看著你，小雞提起輕瘦的腳，簡單線條的勾勒，生動的姿態彷彿正在行走；或大陸詩人顧城詩句「你看我時很遠，你看雲時很近」，口語的直接敘述又蘊含深意；或夏宇的〈造句〉—就：「就走了／丟下髒話：／我愛妳們」，簡單的語言卻能呈現出一種反語的趣味。口語的直接描述當然可以成詩；但沒有相當的才氣與想像力或沒有詩經裡所謂的「思無邪」是很容易把口語詩寫壞掉的。

 

　　當你瞭解詩的美感呈現，閱讀到一首好詩時，你就會得到文字美感的喜悅，當你的美感經驗越豐富時，寫完一首詩時，就會瞭解那些詞句寫得好，那些詞句需要修改，甚至刪除捨去，就如雕刻家，懂得削去不需要的部份。米開朗基羅在雕刻一件作品時，從材質的選擇，藝術作品的形象一旦在心中，就先將不需要的部份鑿削掉，這也是值得詩人學習的地方。

 

　　這本評論集，輯一【小詩品嚐】裡的詩是個人認為的佳篇詩作，因此大部份以逐字逐句的去欣賞它，不管通篇結構，前後呼應，情感意念，文字的美感表現…都做比較詳細的賞析，偶爾也會提到作者其他的優秀詩作，偶爾也會提到前人的優秀作品來襯托，用以凸顯這首詩的優點。輯二【詩的語言劍術】是這本書的重頭戲，是個人接觸文學、藝術、音樂、哲學…綜合的美感經驗，介紹一些優秀詩人的作品如何以各種不同的文字表現去呈現詩的美感。其中一些詩人的詩集已絕版，市面上幾乎看不到他們的詩作，一來希望晚輩詩人還能看到他們優秀的作品；二來希望晚輩詩人接觸到這些詩作能有文字美感的承接；三來希望這些優秀的詩人與詩作不要被世人冷落。輯三【詩言亂語】是個人對詩創作的一些美學觀點，創作態度、觀念的日常札記，但願對後輩的創作者有所啟發。而給木子的詩言亂語是透過與木子的對話，探討詩的創作以及詩作的優缺，就如我曾告訴木子：「懂得自己的缺點在那裡，好的詩作將離你越近」。輯四【藝術評論】是將個人多年接觸西方現代藝術，如何的去欣賞一幅畫。畫家是如何透過人物的表情，身體的姿態去表達內在的心境，如何的用顏色去呈現情緒氛圍，畫面色調的和諧是如何表現，空間的層次、佈局、構圖，畫家是如何的去構思。

 

　　最後希望這本書能對各領域的創作者或欣賞者能給予些許助益，對寫散文者可增加一些詩筆調的抒寫；對寫小說者會有更細膩的形容與描繪；對詩創作者會有更美的意象與奇趣產生，對藝術家的創作也能帶來更多的想像與觸動。能將自己的美感經驗分享出去，只要能夠影響到一個有才氣的創作者，心已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