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選摘)
千迴百轉縛繩術——王仁劭小說的高度進化
周芬伶(作家、東海大學中文系榮譽教授)
在小說中有所謂「逆轉」時刻,它同時是「發現」時刻。如果我與仁劭有所謂「逆轉」時刻,那應是他十九歲的某一天。
時間停留於八年前,大二上完我的小說課後休學。他那非常瘦非常高的身材坐下來有點拘促,滄桑老臉還能自帶帥氣。我說:「你還不到二十,就那麼急著出社會?」他說:「應該說,我已經快二十了,還一事無成!」休學前他上我的小說課,交極短篇作業時,他寫一男一女在街上作問卷調查,通篇用對話構成,短而有力的逆轉,我當眾對他說:「你知道你很會寫嗎?」他說「我知道啊!」不,他並不知道,否則不會選擇休學。
我雖希望他別放棄寫小說,然而他是勸不得的鐵石心腸,只能以當時狀況作分析比較,如果這樣走會怎樣,那樣走又如何,他不作回答,一切還得由他自己想清楚。
開學時在課堂上看到他,有點意外,因著高興請他當TA,其實是就近看管。他的同學已經高他一個年級,卻由重讀二年級的他當助教,立刻成爲大家的偶像。「逆轉」指主人翁命運的徹底轉變,此後他轉向看電影寫劇本,同時也寫一些小說,這時期的作品都被他刪除,記得有一篇政治不正確的情色作品,我覺得是他作品的底色;還有一篇寫妓女與宗教交織的故事;另有一篇寫蟻菸的作品,大家反應平平,他自己可能不滿意,改成極短篇發表。這些充滿幻想性的變態或性暴力描寫,展現敢衝與反叛的一面。他刪掉許多不滿意的作品,這本處女作可說是從七、八年作品中,嚴選過的精品。
不讀經典也不太讀同代人的作品,出身中文系所,卻是非典書寫者,這使他必需靠蠻力寫作,在以文字見長的文青中,他的文字較乾澀,自從讀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之後,他說「原來文字很重要!」,他的書寫因而走文字省淨,簡潔有力的方向,影像對他的影響更大,他很挑片,追求像《黑鏡》那樣的短而有力的創作風格,走一條更困難且精細的道路。
在女性、酷兒爲多的同儕中,大直男絕對是異端,這讓他在求學過程倍受壓力,因此有段較內縮的時期,作品也很彆扭,喜歡以田野調查的方式和同志聊天,方法有點直接,卻意外打開他性別刻板的一面,而寫出像〈千尋是如何找出他爸媽的〉微酷兒小說。這個出身於彰化的大男孩,有著極保守封閉的一面,到臺北後是如何改造自己?從動物回到人自身?大概是寫小說的慾望跨越了許多界限,他的發現來得如此晚,「性別流動」、「情感流動」可能是打開他的樞紐。
小說家有很多種,一種是把自己爛在生活裡的賭徒,他們把自己逼到極限,卻能快速產出大量作品,如左拉、杜斯妥也夫斯基;有些如苦行的隱士,一生默默書寫,死後才被發現的天才如卡夫卡、佩索亞:有些如運動選手,他們藉寫作鍛練自己,超越自己,生活規律,自我要求嚴苛,如普魯斯特、福克納,仁劭應屬於這種。他沒有因獲獎而自滿,追求更高的技藝,走向更不一樣的方向。
在最近的作品〈千尋是怎麼找出她爸媽的〉、〈那麼多牽掛〉可以看出他小說如何邁向成熟,更貼近自己。
在此書〈狗的反義詞〉、〈而獨角獸倒立在岐路〉、〈火箭人升空後〉大約是研究所初期的作品,超現實、惡趣味、實驗性交加,技術的痕跡較明顯,也較難讀︰從〈鳥擊兩百呎〉、〈三合一〉這些得獎作品,他走田野精細的鄉土寫實安全路線,發揮如運動選手般的快狠準,因此獲得肯定,這讓他疑惑以後小說都要這麼寫嗎?
在去台北之前,作品都有動物,別以為他熱愛動物,或想寫《動物農莊》那樣的象徵性寓言,事實上他對動物無感,動物在他的作品中是外部通往內部的媒介。這在〈三合一〉中看得更清楚,鴿子常受人類暴虐,成為謀財的工具,而熱衷殘酷的金錢遊戲男主角,卻對女人特別溫柔,車內的空間代表更有情有信的小世界,或說內心世界:
我只能專心留意車況,美樂蒂妳知道嗎?現在那些看起來距離遙遠的東西,其實一下子就會閃爍到眼前,可是我反而沒辦法仔細凝視。像妳現在突然笑著問,我對妳是什麼感覺,我回答不出來,還是妳早就算計好,這也是屬於自言自語的一場秀,連同妳指尖碰觸我大腿都是齣單人舞。
如果我是隻賽鴿,絕對拔得頭籌,但又是為了什麼,家明明也是合一的概念,地點是有我跟妳的世界裡,我卻以速度、穩定性來拆解破壞。
不敢相信這是仁劭會寫出來的文字,他當時還未談戀愛,又是鐵漢一個,在散文抒情寫不來的,在小說中如此流暢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