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話
正如我從很久以前就説過的,關於《鐵道家族》的構想始於一九八九年訪問北韓時在平壤聽到的某位老人的故事。在北韓當局的引導下,我們訪問了平壤百貨公司,在與女性總經理打過招呼後,見到負責現場嚮導的副總經理。有傳聞說,總經理在戰爭當時為供應某個地區的生活必需品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因此可以推測,上了年紀的副總經理也是在物流或運輸方面表現出自己過人實力的人,所以直到老年為止,還一直擔任部門負責人。
我注意到他說的一口道地的首爾話,而且他使用的不是最近的標準語,而是首爾話的老式口音和單詞。我問他的故鄉是哪裡,他回答說「首爾」,我又問「首爾哪裡」,他回答說「永登浦」。永登浦是我的家人一九四七年離開平壤,越過三八線南下定居的地方,也是我到高中時期為止,度過了大部分青少年時期的地方。我們並沒有在百貨公司裡參觀陳列的商品,而是談論以前的永登浦。他和我對永登浦的回憶在兩人之間引起了共鳴。我當時是剛進入國民學校的小孩,他是全國工會評議會所屬的鐵道司機,曾經在同一時間、同一空間中生活過。例如,位於他居住的區域和我們村子之間的日據時期小學發生火災,建築物被燒毀,木製建築的廁所也被燒了,臭味充斥整個村子好幾天,對於我們清楚地記得同一件事,彼此都覺得很高興。
幾天後,我向招待所的監視員懇求,得以在大同江邊水產市場與那位同鄉老人見面,一邊喝著燒酒,一邊聽他的人生故事。他講述了父親在永登浦鐵道工廠工作、他進入鐵道學校,以及他駕駛火車往返於大陸的故事。他記得在滿洲無邊無際的黑色原野上如臉盆般大小的紅太陽西沉、隨風飄蕩的高粱田、漫天飛舞的大雪花大小如同嬰兒的頭部、朝鮮美麗的山河和山谷、佇立在原野上的美麗簡易車站等既抒情而又感人的故事。他也講述解放後,全國評議會受到美軍政府的壓迫,他帶著兒子逃到北韓,十多歲的少年兒子在戰爭爆發後,結束短期速成教育,成為火車司機,在接到運送洛東江戰線軍需物資的任務後下落不明,再也沒有回來等故事。對於這個故事,我寫寫停停,前後花了三十多年的時間。按當時的年齡估算,那位老人可能已經去世了。
我在閱讀我們的近現代文學時,發現有些地方是遺漏的。與短篇小說相比,質量和數量明顯下降的長篇小說,其中反映近代產業勞動者生活的小說寥寥可數。在日據時代暫時存在的卡普痕跡中,大部分都是短篇小說或談論城市貧民、勞動零工或無業遊民階層的作品,可以說沒有以產業勞動者為主角的正式長篇小說。即便是最近的長篇小說,大部分也都是以農民為主的作品。
我在查閱這一時期的勞動運動資料時,才知道殖民地時代以來,朝鮮的抗日勞動運動理所當然地是社會主義思想作為基本的出發點。然而,隨著解放與國家分裂,展開生存權鬥爭的勞動者們被譴責為「赤色分子」,韓戰爆發後所成為的世界性冷戰體制,及隨後數十年的開發獨裁時代,所有勞動運動都被認為是「赤色分子運動」。我們經歷了漫長的分裂時代,一提到北韓就很難認為其擁有民族正統性,與此同時,但南韓民眾在成為現代化的主體、實現產業化、建立民主主義體制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地具備用血、汗實現的正統性。然而,至今也仍有所不足。從這點來看,也許直到民族統一的那一天,南、北韓的正統性爭論仍需雙方克制。但如果我們能夠克服並填補自己的不足之處,同時能夠包容北韓,引導其變化,那或許將是邁向理想的和平統一之路。
從韓半島延伸到大陸的鐵路是殖民地現代化以及帝國主義的象徵,世界近代以開闢鐵路的歷史起始。我想探究從殖民地時期以來就處於分裂,並生活在後資本主義全球化體制的韓半島,過去一百多年當中勞動者的夢想是如何變形和扭曲的。雖然勞動者失去或隱藏了階級意識,但他們的生活條件並沒有太大的變化。我想如同進入夢境一樣描繪人類的大小事。比起歷史事實,更想用個人的日常軼事來創作故事情節,描繪一個以永登浦為中心的民譚世界。雖然歷史事實偶爾會妨礙這種嘗試,但對於抗日勞動運動家的活動,也以過去的敘事方式進行了書寫。這本書偶爾會有嚴肅的時候,但過去的故事就像褪色的照片或古董一樣,似乎柔和地包裹著尖銳而鮮明的事實。
我想將文學史中遺漏的產業勞動者推到讀者面前,經過他們近現代一百多年的生活歷程,揭示現在韓國勞動者的生活根源。此外,我也希望這能成為歷經風雨歲月的韓國文學高塔的一塊基石。有些人說,現在進入混亂的新自由主義世界,是資本主義世界體制沒落後走向其他秩序的過渡期。減少或延長這種痛苦的時間,完全取決於我們自己的努力。在浩瀚的宇宙時間裡,我們生活的時代和生命的痕跡也許只是幾粒塵埃,雖然世界變化得極其緩慢,但我不想放棄能變得更好的期待。
這本小說在《Channel Yes》的版面連載時,原書名為《Mater 2-10》,那是山岳型火車頭,現在如同分裂的化石一般,被放置在統一公園內的火車頭編號。但是編輯們認為讀者可能會覺得很陌生,所以決定以更容易、大眾化的《鐵道家族》為書名。這個書名是我長期以來的暫定書名,算是回到了最初的題目。
我在寫這部作品時得到了很多幫助。我要向提供《韓國鐵路百年史》(鐵道廳,一九九九)和《永登浦區誌》(首爾特別市永登浦區,一九九一)等資料的KORAIL和永登浦區廳表示感謝。另外,金京一教授的《日本帝國主義統治下的勞動運動史》(創批,一九九二)和《李載裕研究》(創批,一九九三)成為具體展示日本帝國主義強占時期勞動者鬥爭和生活的珍貴資料。安宰成作家的《京城三駕馬車》(社會評論,二〇〇四)和他所作的其他作品一樣,對我有所幫助。此外,還有姜萬吉教授的《日本帝國主義時代貧民生活史研究》(創批,一九九五)等很多資料,在此省略。
感謝經由宋慶東詩人介紹認識的車光浩金屬工會前支會長。他就是在煙囪上靜坐示威四百〇八天的主角。他把自己的日常生活,例如「三個動作體操」作為身體動作,詳細地告訴了我。我也想向KTX駕駛員孫敏斗表示感謝,他數次允許我進入駕駛室,讓我體驗到多條鐵路線的駕駛前排座位。經他介紹認識的姜惠珍老人畢生都是蒸汽火車時代的司機,他向我説明了蒸汽火車頭的結構和駕駛技能。尤其是他在展示蒸汽火車的場所進行了數次示範,並説明了火車司機的工作和生活。
在執筆的過程中,我幾次在永登浦我長大的社區附近走動。雖然首爾周邊任何地方都類似,但在老巷子和老建築的地方,我停留了非常久,看看來往的人群中有沒有熟悉的面孔。有時,我忘卻的過去記憶浮現出來,母親、姊姊、弟弟以及早逝的父親等當時的情景出現在巷子、市場拐角或故居的舊址上。
比起將眾多資料中出現的韓國史著名人士當成登場人物,我更關注的是在其中留下名字,但卻成為事件中如塵埃般的勞動者們。這本小説中登場的活動分子都是獻出身心,履行賦予自己微小角色的無名勞動者。身為作家的我雖只能在想像中描繪出來,但他們是存在於警方報告、法庭紀錄及其他檔案中,無數只有名字的民眾集合體。
這部小説是關於我的故鄉,也充滿我童年的回憶,同時也是這個時代勞動者的故事。我想用這部小說填滿韓國文學的空白部分,獻給韓國勞動者。
最後,感謝執筆期間給予我各種幫助的益山友人,特別感謝從住處到日常細心照顧我的圓佛教徐宗明教務。我也要對於從構思初期開始就給予我資料的支援以及鼓勵的創批編輯群的辛勞表示感謝。
二〇二〇年五月 彌勒山山麓 黃晳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