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亞在《第十二夜》裡借一個小丑的嘴說:“好好地吊死常常可以防止壞的婚姻。”這樣的話很像後來的“黑色幽默”,我覺得都是承繼了古代的智者一流,而智者雖然稀少,倒是東西方都有的。我自己從前寫文章說:“只有智者可以做得我們的知己。”我很希望能有朋友時不時地對我說說類似這裡小丑的話,無論針對我的人生,還是針對我的寫作。如果要我在詩人、牧師、市場上叫賣的商人和智者之間挑揀的話,我寧肯聽聽智者說的。或者說這裡的意思太悲觀了罷,不錯,是很悲觀,但這是對什麼悲觀呢,智者懷疑的只是人類的某種迷狂而已。人類給自己的打擊夠多的了,從什麼樣的打擊中都能挺過來,正所謂是“生生不息”,又何在乎這一點懷疑的話語呢。
什麼時候起人類脆弱到只能聽好話了呢,把智者的懷疑看作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未免太誇張了。如果說智者有所懷疑的話,他首先是對自己說的話的效力表示懷疑,否則他就不能算是智者。誰也不會看了《第十二夜》回來就把自己吊死,倒是陷在‘‘壞的婚姻”裡不能自拔的人在在皆是。智者是知道了在絕對意義上言語之無用然後才說他想說的。此外我們也不能批評他是止於懷疑。如果止於懷疑,他就用不著說出他的懷疑了。懷疑的對面是肯定;我們說了,智者懷疑的是人類的迷狂,那麼他肯定的就是與迷狂相反的東西,只是他不開藥方而只提啟示,因為開藥方往往有另一種迷狂的萌芽。記得周作人說過,中國思想史上有兩個好的傳統,一是“疾虛妄”,一是“愛真實”。
其實疾虛妄也就是愛真實。比如我讀魯迅的書,最有價值的還是其中懷疑或者說批判的部分,可能有人要嫌他只是破壞,我卻覺得他的破壞就是建設。看見黑暗就是光明,沒有必要再去找一道光把光照亮。智者不給我們答案,他給我們一個參照係數,告訴我們不光可以這麼看,還可以那麼看,當然最後怎麼看那就是我們自己的事情了。
講到寫文章,我想最好也是不要渲染過分或看得太重。從自己這方面看,寫作不過是我們碰巧幹的一件事情,於社會、歷史、人類的意義未必比別的事情大;寫作的人不過是一件或若干件作品的作者,如同別的物事也有製造它的人一樣。古代的文人譬如竹林七賢等,放浪形骸,傲視天下,大都是針對別的文人的,並非在普通人面前自視高人一等。從讀者那一方面看,他們讀了咱們的東西,也未必一定會像羅伯特·白朗寧《哈梅林的風笛手》裡一城的小孩子那樣,聽見風笛聲就中了魔法跟著走了。說穿了也只是一方面隨便談談,另一方面隨便聽聽而已,這有一點像朋友之間的關係。一個人可以喜歡完全相反的東西,比方我便是這樣;《論語》和《莊子》我都曾下過大功夫去讀,關於朋友,兩家的意見就是對立的。孔子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莊子說:“相啕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咱們聽誰的呢。我想人與人之問還是自由一點的好,“相啕以濕,相濡以沫”,這舉動當然感人,但如果有一方面不願意,那就有點兒噁心了;不過彼此置身於“江湖”,“相忘”也太無情些,還是“有朋”的好,雖然不必央告著他非得“自遠方來”。朋友對我來說,好像是世界從黑暗中呈現出來的那一部分。偶爾寫點什麼,也就是與朋友的一種交流方式,而且是最主要的方式。因為我們幹的就是交流的活計,不比別的行當,想交流意思只能是在工作之外。朋友就是意識到彼此的存在。所以如果我以一個人為朋友,我就想聽他說點什麼,他若是寫文章的,那麼在報刊上或書店裡看見他名下的東西我就要看一下。我對別人如此,我希望別人對我亦然。如果能聽見或說出一兩句類似莎士比亞筆下小丑的話就太幸運了,但是也不敢太多指望(至少從自己這一方面來說)。至於這朋友認識與否,見沒見過面,其實並沒有太大關係。
忘了從誰的書裡得知俞曲園曾手制一種信箋,上面畫兩個老人對坐,旁題“如面談”,我覺得此語甚好,如果再能出書就取它當書名罷。此一“如”字尤得我意,說來我平素很不擅於與人打交道,即使對極敬重的人也是這樣,如面談而終於不是面談,庶幾可以減免一些拘束與尷尬,又由得我們說我們想說的,這才說得上是“不亦樂乎”呢。
一九九七年一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