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李怡樂
菲華著名詩人和權,不愧是菲律賓詩聖描轆遝斯文學獎(亦為「終身成就獎」)得主。二○一二年榮獲這菲國最高文學獎之後,詩人沒有固步自封,仍筆耕不輟,力爭自我突破,追求詩藝的新高度。相繼出版了,《回音是詩》、《震落月色》、《霞光萬丈》、《千丈悲憫》、《和權詩三百》、《陪時間跳舞》和《落日是紅顏》等詩集。於其間,在臉書上,讀者每天都能欣賞到和權的新作品。千山暮雪總社專欄的《中國情詩精選》和權專輯,點擊量多次過千甚至高達三千。值得一提的是,《中國情詩精選》0358期和權情詩十首,被推薦到廣東省觸電新聞網上,點擊量直線上升,竟達一萬八千。這是各地讀者對和權詩作的喜愛和充分的肯定。非常難得!
如今,和權又精選出六百首新作,結集成《巴山夜雨.讓回憶有了聲音》和《巴山夜雨.每一滴都落在詩中》兩冊。其寫作速度之快,質量之高,令人望塵莫及。
和權詩思靈敏,想像奇妙,始終保持著自己特有的風格:文字淺顯,寓意深遠。
〈情詩十二行〉
生活
難免有風有雨
放晴時
我被忘記
下雨時
才被
想起
家啊國啊
我樂意
永遠
做妳放在牆角的
傘
對「家」,「傘」責無旁貸。
對「國」,「傘」匹夫有責。
「我樂意/永遠/做妳放在牆角的/傘」,這「我」是大我;這「情」是純潔高尚的情。以傘為題的詩甚多,但把「傘」之情如此「放大」,卻又這般低調,值得大聲叫「讚」。
〈釘子〉
每一次說
分離
就把愛釘得
更深下去
釘子啊
早已沒入心中
釘頭
都不見了
不用華麗的詞藻,只以小小的「釘子」,喻深深的愛情,很貼切地表達出,越是分離,輒愛得越深。「早已沒入心中」,已是愛得不能自拔了,形象之極。
〈微信電話〉
兩個小時
怎能訴盡長江大河般的
情愛。關閉了手機,哭聲
和笑聲猶響在耳際,直到
地老天荒
「直到地老天荒」的「情愛」,由「哭聲和笑聲」交織而成。讀起來,感覺新鮮且耐人尋味。
〈請進請進〉
這門
為你而開
別站在黑夜中
喝冷風
裡面
有一盞溫暖的
燈
叫做詩
有一張床
叫做愛
此「門」,是心房之門。「燈」,是通行的綠燈,詩意之燈。已經為你敞開,別讓現實的「黑夜」「冷風」傷害「你」。「請進請進」,接受這心房裡溫馨的「愛」。
和權的詩,與時下意象繁複「萬花筒」似的詩,截然不同。和權從日常生活中普通的事物(傘、釘子、手機......等等),信手拈來輒成詩,他善用借喻,簡潔明快,讀之如涼夜飄來茉莉花清香,令賞詩者舒心會意一笑。
詩人的心胸充滿著愛,他憐憫社會上的弱勢群體。
〈豪雨〉
整夜 下大雨
好似辦喜事般
喧鬧
不休
知否
雨水呀
富貴人家
一夜歡樂
卻是千家愁
萬家憂呀
「整夜 下大雨」。同一個雨聲,詩人竟有兩種不同的感覺:一種是富貴人家辦喜事般的歡樂聲;另一種是,豪雨聲如嚎哭,「千家愁/萬家憂呀」。讀者當可想像「破屋又遭連夜雨」的慘狀。
〈哭泣〉
也許
不做筆
就不知道
詩人有這麼多
感傷
世界有這麼多
苦難
半夜裡
筆
伏在稿紙上
哭泣
詩中,「筆」、「稿紙」都擬人化。與詩人結為知己搭檔。
歷經人生的種種苦難,目睹人心多變的社會現實,讓詩人「感傷」。詩人情緒的波動,筆感同身受,筆的「哭泣」,就是詩人的哭泣。「稿紙」給「筆」依靠,聆聽記錄「筆」的「哭泣」。「哭泣」,是有聲的詩,更是悲憫感人的詩。
和權從來不用豔詞麗句包裝自己的作品,他僅以樸素的文字,幽默的方式展現出自己的風格。讀者可以感受到,對親友詩人柔情似水;對邪惡,和權的詩是「與現實惡鬥時,刀劍碰撞出美麗的火花」(摘自〈嘯傲江湖〉)。
〈笑容〉
賑濟的物資是
一支
鑰匙
開啟了
貪官們的
笑容
此詩,和權別出心裁,以鑰匙喻賑濟物資。按常理,開啟的應是災民們的笑容。可是出人意料,「開啟了/貪官們的/笑容」。這短短幾個字,雖平白卻含蓄,對社會病態,是精準的一針見血。
人間的悲劇演不完 上蒼
忍不住哀傷的淚 每一滴
都落在我的詩中
(摘自〈小雨〉)
和權這種接地氣的詩作,讀者容易理解,也深受歡迎。詩人用「心」創作的詩篇,讀者也必須用「心」去咀嚼,才能品出「言外之意」的滋味,獲取真諦。
2018年11月
夜中的愁緒—和權《巴山夜雨》序
張遠謀
亞洲有三個沒有被殖民統治的國家:中國、日本、泰國,其餘國家在十九世紀以來,都難逃歐洲帝國殖民統治。當菲律賓民族英雄黎剎在刑場舉行婚禮,寫下絕命詩《永別了,我的祖國》後,菲律賓人覺醒了,爆發菲律賓革命脫離西班牙殖民統治至今已有兩百餘年。
菲律賓這千島之國自古長期處於帝國殖民的陰影,即使脫離西班牙長達三百多年政權統治,相繼又被美國、日本佔領直至二戰結束,獨立仍未百年,成為亞洲最具後殖民文化的國家。正因如此,菲華文學在他加祿語(Tagalog)、英語和西班牙語三大語境下,美學探討尚且處於表層,若都仰仗於海外華文世界,多少有點鞭長莫及,必須有賴菲律賓華人作家培養後進,深耕努力。
一個長期被不同帝國殖民統治的國家主體,文明的破壞與重生所產生的文化必然是彩色繽紛,但是我們對於後殖民文化的態度究竟是什麼?是台北市長柯文哲說「殖民越久越高級」的殖民主義進步論?還是德國媳婦文化部長龍應台所言「請用文明來說服我」的文明階段論?殖民地模擬西方殖民文化,按霍米.巴巴(Homi K. Bhabha)「狡詐的文明」觀點:所謂的後殖民論述是否又是一種新的帝國霸權思維?
以上種種質疑,只要我們用一個華文世界的框架來看待菲華文學,似乎就會煙消雲散。一如台灣文學,同樣使用中文創作,在我們身上流淌著共同的血液,同樣肩負著無法卸下的歷史包袱,貼近的素材、母題、民族情緒交互應用,一起主導華語文的美學、思想進步,缺一不可。這些在菲國出生的詩人和權身上再清楚不過。
[回憶、家國、信仰]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李商隱〈夜雨寄北〉
和權要出第十八本詩集了,書名《巴山夜雨》取材自李商隱〈夜雨寄北〉。有趣的是,李商隱竟破格讓「巴山夜雨」在詩中出現兩次,說明「巴山夜雨」是何等美景。也許詩人以此書名就是效法李商隱,借景抒懷憶舊,或是作為一種懷思憂國的隱喻。
和權的詩集一貫承續集結他生命中孕吐的所思,像是一本本生活美學的記錄,他從不特別為什麼主義作詩,避談政治,只談山水,全是割拾不下的新作,隨想隨寫,少有雕啄。並且,這兩年詩人足跡踏遍星州、澳門、日本、香港、深圳、廣州,觸景生情所生出來的詩文,就算不作地誌詩,亦能涓流出如蘇東坡掌握空間現象的空間詩學。
和權的詩是純文學,研究和權的詩則是文學性。和權並非旅居海外的華人,而是菲籍華裔的僑民,所以,研讀和權的現代詩還是得在菲律賓的多元文化語境下來觀測,以圖發現華文種種被忽略的「延異」(différance):
〈望明月〉
年輕時
癡望天上戀人甜美的
臉。你笑了
中年時
看到天際一張煩憂生活
的臉。你默默無言
白髮蒼蒼
遙見母親關愛慈祥的
臉。你熱淚盈眶
以〈望明月〉作為第一輯「柔美的觀音」起手式,時間在〈望明月〉緩緩而流,女性佔據詩人心頭最軟的地方,以明月作為象徵。從年輕到白髮,和權的時空體不斷變化著,由戀人到髮妻再到母親,清楚說明《巴山夜雨》的作者意圖,不妨歸納出「回憶、家國、信仰」三個重點。詩人和權大概是想將他的生活哲學淨獻於這套上、下冊的詩集中了,恍如春蠶吐絲,準備結繭。
從〈望明月〉的詩語言乍看之下與台灣現代詩的語境幾無差異,但與高語境地區的中國大陸就有些距離,原因在台灣和菲律賓都有過殖民色彩的歷史文化和多元文化語境的因素。像中國舊詩沒有跨句(enjambment),「斷句跨行」是英詩常見為了韻腳的修辭手法,而〈望明月〉三段都出現了語意未完的跨句:「癡望天上戀人甜美的/臉。你笑了」、「看到天際一張煩憂生活/的臉。你默默無言」、「遙見母親關愛慈祥的/臉。你熱淚盈眶」就是受了英美詩歌的影響。
〈煙台下雪了〉
外面下雪了
妳說
難怪
岷灣的陽光
照不暖心情
第二輯「紅泥小火爐」最被我器重的一首詩是埋伏在末尾的〈煙台下雪了〉,此詩貌似平凡卻暗藏千言萬語。這首詩的語言雖然很跳tone,卻有很大的小說情節在其中,最主要出現了康德的先驗時空觀,或者巴赫金的時空體。敘述者躍然紙上,岷灣與煙台相隔千萬里,煙台的飄雪竟能影響到終年無雪的岷灣心情,其中的蹊蹺惹人遐思,同時揭開「紅泥小火爐」的意旨。但詩的多義性(ambiguity)誰又能說詩人貪慕的不是一場雪景,或是國情的自由?而那懸置的不可言說不僅撐起了一首詩,甚至成為一本詩集的支點。
〈哈露哈露人生〉
冰淇淋下面是冰涼而
多彩的哈露哈露。宛如
美好的人生:親情友情
和愛情
誰說人生悲苦。有了哈露
哈露 就不怕烈日煎熬了
《巴山夜雨》是第三輯「巴山夜雨」的同名詩集,足見第三輯收錄了主題詩,有和權寫給生養他的千島之國的真情流露,還有和權如夜雨一般無法停歇的點點回憶,在這場煙雨濛濛的回憶中,〈哈露哈露人生〉倏忽攫住我的目光,對正在鑽研實踐美學的我而言,就像是在路上「撿到槍」。
「哈露哈露」是千島之國聞名的冰品,而「哈露哈露」就是他加祿語的蹤跡(trace),是菲語,意謂各種水果滲雜在一起,五顏六色,加上冰,既好看又好吃。如不細察典故,我們會以為不過乃一品牌,而今成為商品流傳出去,字義就與字源的原始意義脫節了,留下如印記一般的蹤跡。再經詩人巧筆,「哈露哈露」又從商品延伸出人文主義的意義,幾番誤讀,便會在華文世界衍異不知多少意義,「哈露哈露」開始了意義的流放,在「返回本源」與「不再望向源頭」那裡徘徊,永無止境。
《巴山夜雨》的典故來自晚唐李商隱,以一場下不完的夜雨隱喻詩人停不住的思鄉愁緒,《巴山夜雨》是分上、下冊各收錄300餘首和權新作的詩集,讓我們能再度欣賞到和權如夜雨奔襲的詩思,更看見他的家國。當所有夜雨匯聚起來的時候,和權說「一下/就是千年」,並且從巴山下到岷灣「愁緒/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