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1
祈福與尋夢
李瑞騰(國立中央大學中文系教授,兼人文研究中心主任、中大出版中心總編輯)
現代新詩,如不論篇幅長短,或題材類別,大概只有兩種:一種是分行,一種是不分行。前者是一般形態,後者是散文體。
散文體新詩,即所謂「散文詩」,在臺灣已是源遠流長,最早是商禽、管管、秀陶等遷臺第一代詩人,繼起的是林煥彰、蘇紹連、白靈、杜十三、渡也等,其後當然有更新世代的詩人試寫這個詩類。李長青曾編《躍場:台灣當代散文詩詩人選》(臺北:九歌,二○一七),選了二十三位詩人的散文詩作,青壯輩學者詩人陳巍仁、解昆樺在序言中考索此詩類,述其起源與流變,論其特徵,富參考價值。
威宏將出版他的第三本詩集《獨角的誕生》,我在他編好的詩稿中發現有十二首〈空間練習〉,形式都是散文詩,分散在四輯中。為此,我翻查了他前二本詩集:《夢遊幻境:我的隱形花園》(臺北:秀威,二○一七)、《我愛憂美的睡眠》(臺北:秀威,二○一八),散文詩分別是五首和四首。我在想,對於這樣一個詩之類型,威宏從偶一為之到看似有意經營,給讀者一個很大的想像空間。
我上網發現二本近年出版以「空間練習」為名的書,一本日譯中的《空間練習》(臺北:積木文化,二○一三),是引導建築系學生尚未進入專業建築領域之前,領略空間美妙與建築樂趣的一本書。另一本是龐銚《空間練習題》(臺北:大田,二○一六),寫她如何設計或改造空間,如何理解並分享空間。
威宏這十二首〈空間練習〉,主要是經由「我」對「你」的敘說來呈示空間,但他看來並不是想寫特定的空間,譬如〈空間練習之一〉,有雲有日有星光,有莽原有獅子有戰爭,我覺得威宏要寫的是莽原歷經戰爭的變異,其中有死亡、恐懼與哭泣,而歷史,永遠都不是目擊。〈空間練習之二〉有海有浪有船有防波堤,寫的應是變調的愛。〈空間練習之十一〉有秀氣森林,〈空間練習之十二〉有孤獨的火山灰和沙灘,寫的無非也是人在其中的互動狀況。我的詮解不一定正確,威宏散文詩的情節性不強,意象跳躍,中心意旨必須努力探求才能彰顯出來。
祈福是因為有恐懼,尋夢是因為現實太殘酷,傳說中純潔的獨角獸,牠銳利的角有著奇異魔力,但那在現實中是不存在的,因之只能幻化成一頭低首飲水的獨角獸,然而,「輪廓線模糊,仰起,盡是無明之魅危繞」;而夢總「翩然到臨與遠逝」,「現實才是破碎的碗」,威宏說:「究竟鬼生夜闌,詩寫不盡人間疤痕?」
威宏的心思太細太密,如一張又一張的網。一根一根的線,或繩索,原就彎彎曲曲,再纏來繞去,密密麻麻的。他期待「獨角」的誕生,解毒,而且治病。
歲次庚子,詩人節於臺北
推薦序2
陳威宏的夢的詩學
胡爾泰(詩人、國立臺灣師範大學退休教授、清雲科技大學教授)
臺灣優秀青年詩人陳威宏繼《我愛憂美的睡眠》之後,又推出另一本詩集《獨角的誕生》,真是詩思泉湧,欹歟盛哉!他的詩風晦澀,不易瞭解,這是因為他意念跳脫很快,又喜造新詞,句讀和分行獨特所致。受到西方吳爾芙的影響,也使得他的詩風有別於臺灣其他詩人。從陳威宏的某些詩句當中,可以管窺他是以寫詩為安身立命之所在,勤書不輟的。「想起最後的寓所那是我/文字的河……也請敲擊我,領我捨凡入聖/在深沈的脈絡中問候/回到我唯一的國度」(〈離人〉),「我願裸足/沿街跳舞,回到我最後純淨的家」(〈黃昏野餐〉),「那些詩的撫摸/來自折磨的問號減速/是我膚淺,在歸還人生前/努力不下百次的練習」(〈任性的質感〉),「通往窗,百合的航行/也通往我銀河琉璃色的夢……」(〈重新定義一隻螞蟻〉)。這些詩句都反映了威宏於詩的執著與肯定。
對於詩人來說,夜晚是寫詩的時刻,也是做夢的時分(雖然有時會做白日夢),如此一來,詩與夢之間有了聯結,因「夜」之鏈而聯結。在詩人看來,夢境是一片森林(〈嫌疑犯自白書〉云:「或許夢的森林還能前往」)。夢也是非邏輯的、沒有規律的,這正好給了詩人的想像力很大的馳騁空間,誠如〈祈夢記〉一詩所云:「夢規律易碎一剎那孢子的漫遊―/經歷,如真如擬/像詩人獨自對空曠的池理解」。如真似幻的夢讓莊子思考自身的「存在」問題,也讓陳威宏思考人生的重量與本質:「回到顛撲不破的夢/回到反覆病或痊癒的床榻/我身珍貴,能計數人生虛妄的重量/如在水裡沈思/小心翼翼的呼吸/猶幻變著無盡世的面相」(〈暫留〉)。
人生如夢是一般人的感慨,詩人詞家尤其敏感,為此寫下一系列動人的詩篇,陳威宏亦是如此。而在他《獨角的誕生》這本詩集當中,將人生、夢與詩三者綰合在一起的詩作,莫過於〈幾度蕉鹿夢〉、〈重新定義一隻螞蟻〉、〈祈夢記〉和〈夢河無悔〉這四首(尤其是前三首)。〈幾度蕉鹿夢〉這首詩表現各種夢境以及夢與醒的辯證關係。「蕉鹿」這個典故指涉獵人得鹿又失鹿的故事,比喻人生的得失無常。〈重新定義一隻螞蟻〉一詩暗喻創作之辛苦以及詩人的獨特性。「螞蟻」是詩人的隱喻,與〈留人〉和〈車行至熊本已夜〉兩詩出現的螞蟻,形成「互文性」(intertexuality)的關係。〈祈夢記〉雖云祈求好夢,實際上也在談詩的創作。這首詩末節出現的「掌紋」,在《我愛憂美的睡眠》詩集的〈月夜:牧羊人〉與〈敏感〉兩詩中也曾出現過,呈現另一種「互文性」(transtexuality)的關係,它一方面隱喻年歲的增加,另一方面象徵創作的辛苦。〈夢河無悔〉一詩也是表達一生從事詩創作之無悔。寫詩雖然辛苦,有時又會「招罪」,但總是會留下一些「證據」給世人。
以上這四首詩作除了涉及「夢」和「詩」兼及人生的省思之外,它們之間還有一些共同的意象和隱喻:
(一) 雨:雨聲很像鍵盤打字的聲音,因此在威宏的詩當中,雨便成了創作的隱喻。這不僅從〈幾度蕉鹿夢〉、〈重新定義一隻螞蟻〉和〈夢河無悔〉這三首中可以看出,也可從〈雨在我額頭上反抗〉一詩中看出端倪。〈幾度蕉鹿夢〉第五節云:「淅瀝的雨/窮盡一幕幕困難/驅逐/緊繫好的夢」,不僅在說夜雨破壞了好夢,也比喻偶來的創作靈感使夢醒來。〈重新定義一隻螞蟻〉第二節云「雨水也穿戴好身上/那是刻寫冒險者名字的地圖」,暗喻創作的艱險。〈夢河無悔〉詩云:「謎語是信手拈來/雨一星期,慰藉我……河岸線稍縱即逝/解釋指尖或一枚砂礫/以詩審美,錯估,我們的韻莫不白的灰的」,表示創作不輟,也暗喻詩(學)與美(學)的分野。
(二) 銀河或宇宙:夢超越現實,遨遊太虛。〈重新定義一隻螞蟻〉詩云「通往我銀河琉璃色的夢」,就是詩人開始進入每一夜的寫作之夢。〈祈夢記〉第一節云:「一階,走,不過一瞬/時間為我們打造額頭的炭墨/鹹或苦澀鱗的腐朽/結束一場鏽蝕的銀河」,暗示人生一個階段、一場夢的結束,只是「額頭的炭墨」(老年的隱喻)「鱗的腐朽」(表示腐敗無所得)。〈夢河無悔〉一詩的「宇宙」呼應〈重新定義一隻螞蟻〉和〈祈夢記〉的「銀河」,也與〈離人〉所云:「所以丟失眼和夢的鑰匙/步履緩慢,但懷抱著希冀/在無窮宇宙裡演繹」,呈現互文性。
(三) 霧或白色:以霧來形容夢境,是十分貼切的。〈幾度蕉鹿夢〉第二節云:「且慢掀開夢來/真的左假了,假的右真了/一,回歸白,也是千百的燦爛」,其中雖然沒有出現「霧」這個字,但是,「白」也讓我們聯想到虛白如霧的夢境,在夢境裡真假是很難分辨的。在這裡,詩人除了用對比之外,也玩了拆字、組字遊戲:「一」加上「白」構成了「百」。〈祈夢記〉詩云:「霧的質地伏流/清晨蜉蝣的心皆不可說」,言霧一般的夢境神祕不可測,詩境也很難用文字表達。〈夢河無悔〉詩云:「這次你要擦去我的汗/輕微的可能,宇宙是你留下/證據―白色,就在霧成為霧之前」,這有點費解的詩句,從〈暫留〉一詩可獲得蛛絲馬跡的答案。〈暫留〉第二節說:「暫且保留紀念日/還原雲不過/漂浮,不過千萬滴水氣的聚合/還原雨,非悔悟的幡/我不過汗不過晴空輕喚的咒語」,在這裡,「汗」、「雨」和「我」變成了意義相通的語彙,都與詩創作有關。
法國思想家Gaston Bachelard在《夢想的詩學》一書中提到,夢想(rêverie)是一種自然的精神現象,不能視之為「夢」(rêve)的衍化(劉自強中譯本,頁15),又說:從詩的夢想到童年的夢想是宏偉的交流(同書,頁139)。相對於Gaston Bachelard的夢想詩學注重記憶和想像的結合,注重「原型」(回歸童年的夢想),陳威宏的夢的詩學強調夢的如真似幻,得失不定,人生和詩的創作在本質上亦復如此(在這裡,我們想到了中國古人所說的「南柯一夢」、「黃粱夢」和「蕉鹿夢」)。但是,詩能將夢幻與回憶凝聚在一起,兩人的看法是近乎一致的。
文學博士 胡爾泰 書寫
於二○二○年三月瘟疫仍蔓延時
推薦序詩
意志的天使──序《獨角的誕生》
劉曉頤(詩人、中華民國新詩學會理事)
順著白夜的皺褶走下去,我能
走進你夢中最危細也
最纖楚的縫,我能懂你輾轉反側沒說出的謊
你白紙的靈魂──燃燒的百合
你用今天最後一筆詩行,預先撕碎
下一首詩霧斑的眉目
不給自己退路──
撕裂與求全之間,夢的版塊擠壓你五官
冰燙囁嚅,消波塊與小火熬煮的每一刻
都是你但你
發現了夢也有縫嗎
我要說那專屬於你唯你的夢有縫:
種種艱難裡的靈性瞬間
有你意志的天使
玻璃鳥,縫隙裡的天空
也有縫。你把泥濘與霧的一小片夜藏進去
彷彿穩妥地藏入冬衣口袋,握住
明天那首已被你撕碎的詩──
你說不惜重寫要重新流淚
「只是不捨那些在陽光下,微小,荒涼
被忽視的物事。」
百合就是如此燃燒的──
在你胸口和腿脛,邊飄浮邊燃燒
連你的手腳都是夢做的
一夜殉死過五千次,睡衣裡的鳥
隨心臟噗通鼓動―連乍死都那麼美
只因,屬於你白紙的靈魂
比誰都純潔。
側身於你夢中的縫隙,裂痕的冬天
我能呵氣小跑步──我的汗珠自你前額沁出
化為鹽。好友你看我們眼前
晶瑩滂沱,連黑曙色
都奮不顧身地預支不透光花果香調
我是薔薇屬的幽靈
病來病去的最後一滴,總是不怎麼像雨
因 我啜飲的是天使的憂傷
──你是意志的天使
二○二○年三月廿六日
*「意志的天使」引自《獨角的誕生》。
自序
離開幻境的日子
犀角不能燒,燃之有異香,沾衣帶,人能與鬼通。──晉書
我是時常做夢的人。近日卻有整整一個月已是無夢狀態,正納悶自己去了哪裡?好友捎來消息,原來是入了好友的夢。我一個人帶著行李箱,說要去遠行。黑暗色澤的夢展示靈魂我,帶來深層難解的訊息,那個我是否比現世的自己,更真實地活在世上?當靈魂軀體合而為一時,我失去對夢的記憶。唯有可觀的,便是淬煉如夢囈咒語的詩。詩,對我來說,何嘗不是獨角的誕生?
明白此生勾魂攝魄的種種實相,也不過是侷限自我的內心圖形。我如何看待,眼前便如何顯示。這段路自覺走得艱辛萬分,然而過了便過,風景轉瞬遼闊,也難走回頭路。我不再糾結相同的苦痛。宛若新生。
誰能夠確信真理的存在?一首詩不過一次誠實的探問。每一次的解答,都只能說出一半,另一半模糊不清卻蘊藏無比的力量。我以為是原地踏步,結果無論前進或後退,總算是離開泥淖。
一枚小小的修煉之果。
此刻我呵護它,下一刻便可棄捨。
我想確認是不是,沒有什麼不可棄捨的?
二○二○年六月廿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