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1(節錄)
寫給每一個人的島嶼物質成癮史
李雪莉/非營利媒體《報導者》營運長
物質的濫用、誤用與流行,有其在地因素,也有國際因素:例如,獨裁軍政府為鞏固政權而縱容國境內的製毒與販毒,也有觀光大國以「綠色經濟」之名大力推銷娛樂大麻,若時間再往回推,鴉片更曾是西方帝國與殖民母國的重要利益。
海洋臺灣位居重要的地理和輸送位置,如今,也在毒品產業鏈裡成為重要樞紐。馬來西亞的愷他命近年難以送進香港,運毒者就拚命往臺灣送,把臺灣作為中繼站;日本因為海關嚴密難以拿到貨源,過去兩年也出現了臺人赴日本當地合作製毒的重大案件。
兩年前,我在編著《島國毒癮紀事》一書時,就意識到臺灣缺乏一個梳理物質成癮的在地觀點,而廖泊喬醫師這本十五萬字的書,一齊填補了這塊不小的缺口。
成癮科專業的廖醫師,深刻解釋了不同物質一旦被濫用,對人的身體、大腦、心理、外貌的複合影響;為了引發讀者共鳴,他透過戲劇與文學視角,帶讀者跨時空地穿梭,探討在不同時代,微觀個人與巨觀社會所交織出的物質濫用現象和成因。
我在閱讀第二部時特別感到津津有味,連橫〈臺灣阿片特許問題〉曾引起的爭議為國人熟知,但廖醫師把林獻堂和蔣渭水如何批判連橫,又如何向國際投訴臺灣總督府的鴉片政策對臺人的毒害,寫得淋漓盡致;他找出〈吃鴉歌〉、〈戒鴉片歌〉等不容易注意到的歌曲和文獻,讓人在生動的歌詞裡(像使用鴉片後,如何先恢復活力,三年後卻無人存活),那些歌詞彷彿在耳邊低吟,使人赤裸地面對物質從慰藉走向毀滅的幽微過程,究竟一個人,如何一點一點被侵蝕、被耗盡。
推薦序2(節錄)
微醺與煙霧:成癮冰山下的溫柔叩問
宋怡慧/新北市立丹鳳高中圖書館主任、作家
猶記童稚時,晨光微亮,父親已騎上機車往鐵工廠駛去。他的背影在曦色中孤勇而堅毅。黃昏歸來,滿身鐵鏽與汗水,他不急著洗漱,也不急著用膳,而是豪邁地擰開一瓶維士比,咕嚕咕嚕一飲而盡,彷彿為明日的勞動注入續航的能量。那一刻,我窺見父親以每日的「乾杯」來慰勞自己。恍惚間,憶起蘇軾〈臨江仙‧夜歸臨皋〉的句子:「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原來,父親喝的不是酒,而是對生活的承擔、對家人的責任,也是另類的成癮。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阿公,以耕耘田畝換得一家溫飽。他篤信「藥酒養身」,當鹿茸、人參、當歸浸泡在琥珀色的液體裡,就成了他口中強筋健骨的「神仙酒」。冷冽冬夜來臨,他愛小酌一杯,臉上便泛紅如霞,好不快活。逢年過節,他更慷慨地斟給親友,舉盞之間,頗有李白「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的瀟灑。
而我在科技業任職的朋友,多年被升遷壓力折騰得透不過氣。他在無數失眠的夜裡燃起一支菸,深深吸一口,然後吐出一圈圈裊裊白霧,彷彿能將焦躁與寂寥一併驅散。那縷縷煙霧繚繞,正像李清照詞裡「剪不斷,理還亂」的心緒。我發覺,不同世代的男性,都有各自尋找慰藉孤寂的方式。
這些時空交錯、忽遠忽近的畫面,在閱讀好友廖泊喬醫師的新作《這二十一堂課,有毒!》時忽然清晰起來。泊喬是我相識多年的文友,我一直敬佩他跨越醫學與人文的筆觸。當我翻閱書頁時,某些篇章彷彿不是別人的故事,而正是我身邊的日常:父親的維士比、阿公的藥酒、朋友的香菸,與臺灣庶民生活緊緊纏繞。
泊喬的文字,並非冰冷的臨床紀錄,而是帶著溫度的人間故事。印象最深刻的是〈咖啡因〉一課,他引用朱少麟的《傷心咖啡店之歌》,把咖啡與現代人追尋自由的渴望相連。讀者彷彿置身浪漫咖啡館,聞香氤氳,卻忽然驚覺:浪漫之外,它也是常見的成癮物質,一如我每日案頭的黑咖啡。讀到〈酒精〉一課,他引述唐福睿的《八尺門的辯護人》,描繪阿美族聚會豪飲的場景。他以文學與影視為引子,讓咖啡、酒精、菸草不再只是「成癮物質」,而是文化史上的斑斑印記。他從清代的咖啡引入、日治時期的「文化飲料」、戰後的庶民手搖,到工地上的「雞尾酒」,娓娓道來,將醫學、階層、歷史、庶民生活交織一幅鮮活的社會畫卷。
楔子(節錄)
大家對「毒品」的印象是什麼呢?
小時候,我們多從課堂和新聞中了解到毒品的危害,通常聽到的都是「這是白粉」、「這不能用」、「這也是白粉」、「這也不能使用」。我們畫過「拒毒海報」、寫過「拉K一時、尿布一世」的標語,對成癮物質的認知幾乎都是「不要用」,不用就好。一直以來,我們時常討論「拒毒」,強調絕對不要接觸毒品,但其實認識朦朧,對真正的情況可能知之甚少。
當然,現實生活中,還是別以身涉「毒」,但文學與影視作品,因為劇情,因為背景設定,能夠展現「毒」的一部分真實面貌,我認為是在確立正確知識之餘,相當適合讓人們了解「毒」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的媒介。
高中時期,讀了白先勇的《臺北人》。其中一篇故事〈孤戀花〉中,主角總司令是酒店的經理,也是故事的主敘事者。她心疼旗下女孩娟娟被柯老雄吸引,心想著:「自從她讓柯老雄纏上以後,魂魄都好像遭他攝走了一般;他到五月花去找她,她便乖乖的讓他帶出去,一去回來,全身便是七癆五傷,兩隻膀子上盡扎著針孔子。」因而,總司令回憶起過往另一名女孩五寶的遭遇。
當時,五寶被華三折磨,倒在煙榻上,眼神驚恐、嘴邊沾滿鴉片膏,「她倒斃在華三的煙榻上,嘴巴糊滿了鴉片膏子,眼睛瞪得老大,那副淒厲的樣子,我一閉眼便看見了。五寶口口聲聲都對我說:『我要變鬼去找尋他!』」
娟娟與五寶的身影重疊,柯老雄則是華三的替身。過去使五寶香消玉殞的鴉片膏,換成了需針劑注射、讓娟娟身上充滿著針孔子的「海洛因」。〈孤戀花〉中的今昔對比甚至延伸到成癮物質上,讀來彷彿見到逝去的一個悲慘故事伸出不甘願的手,抓住現在這一個故事做替身。
文學作品有相當的空間,可呈現人性面對成癮物質的困境與掙扎,而仔細想想,會發現一切離我們並不遠,也並不僅是故事與戲劇中的劇情而已,因為我們能從文學和影視作品中看到「毒品」的形象,同時也在日常新聞中目睹許多受毒品影響的人物及其背後故事。
從精神科醫師的角度來看,許多毒物都會導致成癮,範圍其實比一般民眾想的還廣,還有不少物質是深入生活、想都沒想過,我們可能甚至每日攝取的。
當醫學生時,面對病人,我們需要依循一套基本詢問病史的架構。了解病人的生活習慣,我們被教導必須詢問是否使用「ABC」,即「有沒有抽菸、喝酒、嚼檳榔?」這裡的A指的是Alcohol(酒精)、B是Betel nut(檳榔)、C則是Cigarette(菸品)。醫療人員擔心這些物質對身體的負面影響,因此會進行評估,並依據獲得的回答提供衛教、轉介或治療的可行性。
但成癮物質不只這些。像是常見的安眠鎮靜劑、止痛藥,或是海洛因、甲基安非他命等非法物質,這些不在ABC範圍內的同樣值得關注。之所以特別詢問這些問題,是因為這些物質對身體、情緒、記憶、認知、衝動控制,以及人際關係和工作等方面都會產生不同程度的影響。
雖然目前臺灣的醫療環境中,詢問個案關於物質使用的問題尚未成為常規程序,但隨著對成癮問題的認識與重視提升,相信未來在篩檢辨別、診斷、治療,以及社會態度與汙名化議題上,皆會有所改變。
值得深思的是,物質本身是中性的,其效果取決於使用者的使用方式。若妥善使用,它可能具療效,成為「藥物」;但當被誤用或濫用時,則可能轉變為對人體有害的「毒物」。
讀到這邊,想必許多人心中都產生了一個疑問:藥與毒之間的界線,究竟怎麼劃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