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錄自〈楊祖珺的另一種獨立音樂:以歌聲.行動面向冷戰/分斷/戒嚴社會〉/劉雅芳
祖珺印象
第一次知道楊祖珺(1955-)的名字是在張釗維的探論1970年代現代民歌發展史《誰在那邊唱自己的歌》(1994)書裡,當時我還在台北讀大學。真正見到她的人是在2003年一場由社區大學全國促進會林孝信所主持的「音樂運動!社會運動!」座談會,她是與談人之一。至今,我仍記得當她說起「以前」所經歷的事情時,突然之間忍不住哽咽暫時走出座談現場的場景。往後楊祖珺這個名字對我來說,大致上就是與「民歌運動」、「社會運動」等詞彙緊密相連(即使當時我仍未聽過〈美麗島〉與〈少年中國〉的任何一個版本錄音),但我並不那麼有機會繼續深入瞭解她所經歷的時代與哽住氣息的情感情緒,即使2003年她那突然起身的畫面一直在我的腦中留下清晰的記憶。
當時的我身處在九○年代以來的本土化運動熱潮延續至第一次政黨輪替的氛圍裡,只知「解嚴後」、「狂飆的八○年代」,對「戒嚴」、「黨外運動」並無超過大學通識歷史課程所傳授的一般認知。「左派」是隨著社會科學課程中(西方)馬克思主義等內容浮現的符號,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在地內容的指涉,以及後來知道的「左翼」與統獨、省籍、國家/民族主義等盤根錯節的糾葛。
往後在2008年《關不住的歌聲:楊祖珺1977-2003錄音選輯》出版之際,「再.見美麗島:楊祖珺全島發聲」系列座談於新竹清華大學人社院的場次,我才再有機會見到楊祖珺並現場聽到她彈著吉他講唱歌曲的創作、演唱背景與歷史。當時的我已經因為寫碩士論文的過程中,蒐集夏潮聯合會統籌企劃、黑名單工作室王明輝擔任音樂總監的《七月一日生》(1997)合輯時,聽過她與胡德夫合唱最早錄音版本的〈少年中國〉(1977)。那時,我依舊記得2003年的印象,仍無法開口探詢,即使她對待我輩年輕人們如此親切和藹。然而她又讓我留下了另一次印象,這次是充滿歌聲的。
她在清大人社院的演講廳裡,彈著吉他調音,之後循著從七○年代淡江校園傳遞出來的「新民歌」:〈我知道〉、〈美麗島〉、〈少年中國〉等歌曲唱起來、講起來,帶著我們走進歌聲與她所經歷的歷史現場。但是我卻是在初次聽到的她所創作的〈累了嗎?〉歌聲當中,感覺到了通俗音樂作為一種情感文本,為個人的身心疲累狀態所帶來非常直接的安慰──一種彷彿只有這首歌是她來唱、你聽到了才可以成立的瞭解。我在如是的演唱步驟中,隱隱的感受到她先讓自己是一位傳唱者民歌手,才是一位女性創作歌手(即使當今不管流行或獨立音樂,「個人創作」這個標籤多麼的需要彰顯)。
之後,我陸續在「保釣國際論壇」(2009)、文化研究相關的場合(最多是與公眾較接近的台北清大月涵堂)、南藝大、思想性研討會,陸陸續續再見到她的身影。近幾年在交工樂隊「《我等就來唱山歌》發行十五週年紀念演唱會」(2014),聽見她擔任嘉賓演唱心靈版〈美麗島〉。也遇見她安靜的坐在舉辦日日春麗君阿姨追思晚會(2014)的公園階梯,在白色恐怖受難者紀錄電影《東所》(2015)於前軍法處青島東路封街露天放映現場,以及在黑手那卡西告別演唱會(2016)作一名認真隨著音樂歌聲而喜怒哀樂的聽眾。
這一路以來,我也因為學習、工作的緣故,並不特意的知道了她從一名喜歡唱西洋歌曲的學生歌手,成為一名推廣「唱自己的歌」運動的民歌手,到身為參與黨外運動、創(合)辦黨外雜誌的推動者,一位母親,以及常常現身社運場合的大學教授等歷程。但是,2003年初見她的畫面依舊沒有淡去,〈累了嗎〉的歌聲始終令人不知不覺的想起。這時我已比十多年前更知道些,原來從七○年代「唱自己的歌」以來,她所經歷的並不是我概念式地知道「戒嚴」、「解嚴」的歷史過程而已。是以她的生命與聲音去提問、關心、抗爭所照見的歷史,那些被主流社會價值所壓抑的主體、並不輕易被看見者的歷史。從1978年為了松山廣慈婦職所受害雛妓少女所籌辦的「青草地演唱會」開始、黨外運動、關注白色恐怖受難人、外省人老兵返鄉運動……聲援楊儒門及台灣農民/農業行動、保留樂生療養院運動、支持日日春關懷互助協會等等。當有了這個體會,我有時認為,會忘不了2003年她那一個暫時轉身的畫面,是因為她把照見的那些歷史變成了自己的一部分。也許太重了,以致於誰也無法代替誰的「一言語之」。幸而當她彈起吉他、唱起那些跟著一起走過歷史現場的歌曲是有力的、澎湃的。
以此,可以看到楊祖珺以民歌手的身份出發所捲動的社會歷史系譜是繁複的,且承載至今。當前多數人見到她時,多還是以七○年代活動至今的民歌手為主要印象,且累積的認識多是「社會運動」參與者的形象。在歌唱上不喜歡彰顯個人,且自居為李雙澤的歌傳唱者的她,卻是打從1973年聯考放榜後開始學吉他、唱美國民謠以來就有許多對音樂和製作的想法,卻少有人討論。本文將以1970年代至今,楊祖珺所唱的歌、參與製作的專輯為線索,試以勾勒她的音樂和思想、社會行動的關聯。這也是她從一位彈著吉他在校園、民歌西餐廳、民謠民歌演唱會唱歌的民歌手,到推動「唱自己的歌」運動,至黨外運動時期手持「大聲公」在街頭運動、選舉、抗爭等現場發表意見、抗議,也還是唱歌,再到近二十年為了需要她的歌聲的社會運動而歌唱的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