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定會很美……」

我們靜靜坐在一座宏偉優雅的17世紀城堡後方，一杯接著一杯啜飲產自羅亞爾河谷的紅酒，味道香醇而不過熟，我們剛剛倒出了最後一杯酒。半融的奧弗涅（Auvergne）藍紋乳酪捲曲在黃色盤子邊緣，當地風味的麵包隨意放在伸手可及之處。
雄偉壯麗的城堡在我們身後延展，俯瞰周遭一切。現在是晚上十點半，卻正是日落西山之際，一道道光芒探近更遠處的森林。白天，眾人在這片土地上辛勤工作，園丁種植的番茄收成豐碩，遠超出我們所冀望。養蜂人卸下幾罐蜂蜜，全採自林中受到周全照顧的挑剔蜜蜂。這些人是我們的鄰居，這是我們的城堡。
邦尚堡（Chateau du Bonchamps）外觀宏偉莊嚴，座落於寬廣綿延的羅亞爾河谷，是權貴望族的活動場所，自1507年至今共易主五次，而我們就是第六任主人。前幾任堡主大多是金雀花王朝安茹（Anjou）王室的小諸侯。沒錯，就是那個金雀花家族，這個不正常的冷酷皇室宗族，因彼德‧奧圖和凱薩琳‧赫本在《冬之獅》中的演出而聞名，這個王室的歷任國王個個貪得無饜，一心想統治英、法兩國。「獅心王」理查及亞奎丹的埃莉諾（Eleanor of Aquitaine）的墳墓就在附近，這項事實令我們感到安心。這裡氣候溫和，夏季漫長，白日甚至更為悠長。我們並非金雀花王朝的臣子，只有銀行是我們的債主。
我們一直很喜歡鄉間別墅，曾花了許多時間猛看時代劇，劇中的房屋常是最有意思的主角。我們不知有多少次想認識《傲慢與偏見》中的達西等人，只為了在他們華美的鄉間豪宅中悠度時光，也不知有多少次沉緬於《拾夢記》中霍華德堡的壯麗雄偉？因此我們來到這裡，欣喜於得到所夢想的一切，有時也為此承受極大的壓力。我們在此享用美酒，身旁是一片已存在五百年之久的森林，前方則是宏偉的城堡，有些旅客甚至好心地將這座城堡比做凡爾賽宮。邦尚堡註定成為我們的救星。
像根針猛力刮過老舊的唱片，這時有位旅客匆匆走下城堡，臉紅氣喘，驟然打斷我們的白日夢。
這名慌張的荷蘭人開口解釋：「不好意思，我們的房間漏水了，可能是從樓上的浴室漏下來的。」
我回答他：「我這就去看看。」
這種情況以前就發生過，這回也絕不會是最後一次。這座城堡的唯一問題就是有處理不完的突發事件。而各種情況都可能引發突發事件，尤其是在夏季，我們家成了提供住宿和早餐的民宿，旅客來來往往，這幢建築物則在策畫下一次的「意外」。這座城堡自建堡至今必定經歷了許多變化，我想可以說幸好理查和他的臣子不必經營民宿。
我們急忙走到白楊居（Poplar Room)；城堡內每一間房都是以這片土地上的樹木命名，雖然有點古怪，倒也十分恰當。城堡四周林木茂密，成千上萬，外型各異，大小不一，有古木也有幼株，其中最壯觀的就是排成「V」字形的二十多株紅杉。進入這片樹林彷彿置身於自然的大教堂中，參天巨樹粗壯茂密，枝椏蜿蜒曲折伸向天際。
我跟著那名荷蘭人走進他的浴室，屋頂確實在漏水，一滴接著一滴，落在光亮的大理石地板上。
「等等，我上樓看看。」
他很好心告訴我：「很好。但請你明白，我們一點也不介意漏水，我們很喜歡你的城堡，只是覺得應該通知你這件事而已。」
我衝上另一層階梯，闖進橡木居（Oak Suite）的浴室。我確信住在這裡的和善英國家庭今天一整天都不在，但顯然我錯了。浴室裡，那位充滿女性魅力的三十來歲少婦和她三歲的小女兒，正一絲不掛地泡在浴缸裡，做著一般人放假時都會做的事，悠閒地泡個熱水澡。小女孩正把水撥得到處都是，連天花板都無法逃過這個小可愛急於表達自我的熱情。
「真的非常非常抱歉，請原諒我，樓下漏水了。」我向她解釋，聽起來就像個年僅十五的青少年，正在經歷青春期的轉變。我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接著恢復理智退出浴室，紅著臉結結巴巴地再說一次：「漏水了。」
這位心滿意足的母親瞭解情況，絲毫不覺得受到打擾。
「沒關係，看我們把這裡搞得一團亂，我們洗好之後會清理乾淨。」
「沒關係，沒關係，妳們慢慢來。」
我急忙下樓去找那位好奇的荷蘭人。
「我找到漏水的原因了，是樓上的客人和小朋友正在浴缸裡玩，我會馬上清理乾淨。」
「好，謝謝。我只是想通知你一聲，就像我剛剛講的，我們很喜歡你的城堡。等你整修完之後，一定會很美。」他本來是想安慰我，但是這幾句話卻意外刺到了我的痛處。這座城堡早在兩年前就已經「整修」完畢。我們一直沒有大幅整修，只是不斷在挽救災難而已。
我猶豫了一下，壓抑住自己的反應，真想朝他大吼：「拜託，你看不出來我們在這棟房子上花了多少心血嗎？你知道我們花了多少工夫才讓房子有現在這種水準嗎？我們已經盡力把你的房間弄得舒舒服服的，你到底懂不懂啊？」
但是我只能附和他：「是啊，一定會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