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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花散帖

泥花散帖

  • 作者:馮傑
  • 出版日期:2011/05/27
內容連載 頁數 3/6

韭菜的剪法

「韭」這個字形很有意思,長長短短,橫豎都是發的韭葉子,難怪《說文》裡這樣解釋:「在一之上,一地也。」如果倒著看,就該是不發芽的韭黃。

韭菜以春天最好,夏天就蒼茫了,古人的「春初早韭,秋末晚菘」講的都是及時,說的「時間和速度」。《政和本草》裡說治消渴飲酒無度時,可以吃韭,「韭苗日吃三、五兩,或炒或作羹,無入鹽,但吃得十斤即佳。過清明勿食。」這哪里是治病?說的是過生活。

先人命名一種植物總懷有一種願望,「韭」乃「九」諧音,《爾雅》說「一種久而生者,故謂之韭」。《詩經》裡最早出現「萬壽無疆」這個字眼,就是與「祭韭」有關。只要有韭根埋下,不必年年播種,它是一種內含毅力的植物。母親從老家挖來韭根,就種在盆裡,地上,等到做飯下鍋時,才想起來剪。

那麽多人與韭有緣,蘇軾「青蒿黃韭試春盤」,調製了三種顔色。陸遊的是「雨足韭頭白」,是一種意象。鄭板橋的「春韭滿園隨時剪」,他嚮往閒適。韭菜能在文學史上發芽,都與吃有關。要數杜甫的那一把韭菜最鮮。

杜甫〈贈衛八處士〉是杜詩精品。「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我每每讀時,歎世間蒼茫。那種時空交錯的感覺,杜甫有,我也有。

雨夜留客人剪韭,是古時詩人的一種習慣,樸素不失雅致。相當於現在詩人找個理由喝啤酒到天亮。

所謂「剪春韭」,不是室外活動,而是回歸室內的一種烹韭方式,如果你以爲是手持一盞馬燈或電筒,到半夜下刀剪韭,那就錯了。

「剪春韭」的方法如下:就是一手拿一束韭菜末端,將另一端放在鹽水裡煮。然後剪掉末端,最後投入涼水裡,這樣烹出來的韭菜味道清脆可口。

就這麽簡單。我家就是這一古風。

二○○八,四,廿五

楊凝式掐著韭花寫《韭花帖》

夢中,就開始聞到韭花之香,醒來時恰恰有人扣門,童子道:「官人,有人送來韭花。」

推開窗,圃外幾畦韭花亦新綠,就立在案頭,試墨、揮毫。

在一帖手劄之上,韭花開得如此爽朗,字裡行間透出綠意,字們一個個顯得新鮮可口,能吃的。帖上便下起了一場細雨,是五代十國的古典細雨。新雨的氣息,舊墨的氣息,一時瀰漫在那樣醉生夢死的年代。

這個人是楊凝式。

楊凝式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在五代那個動蕩年代,幾朝皇帝都給他官做,不知是苦於政治動亂的險惡,怕人抓住把柄,或壓根兒就沒有把做官當成什麽鳥事,他時常給人留下的印象是裝瘋賣傻,恣肆狂,人稱楊風子,風瘋相通。除了佯狂放浪與形骸之外,更多是揮毫題壁,洛陽城裡的寺廟牆壁,甚至斷垣殘壁也不放過,到處都有他洋洋灑灑的字。這是行爲藝術。若放到現代在牆上亂塗亂畫,警察一準罰款。好在那是個風花雪月年代,說不定那時執勤的警察也是個如我一般的三流寫手或準文學愛好者,看著正亂寫亂畫的楊風子只會嘿嘿傻笑。

壁是他最好的天地,以致他留下的墨跡不多。能在丈二大壁題字誰還想在三寸小箋上寫蠅頭呢?這種人的書法只能留在風雨裡,風雨裡的字是與時間同步的,同煙同雲、同雨同苔、同淚同血,最後,都了無夢痕。

有意思的人自然會寫出有意思的帖,譬如這《韭花帖》。

在書法史上,這一叢韭花以章法疏朗而開得滿書餘香,讓人合不住。後來米芾也看到了,於是米芾開始發癡。在藝術天地裡,能讓米芾看上的人不多,他連上一輩的顔、柳也不感冒,稱二人爲醜怪惡劄之祖。但他對楊凝式大加贊許,擊掌道:「楊凝式如橫風斜雨,落紙雲煙,淋漓快目」,「天真爛漫,縱逸類顔魯公爭座位。」

這是米芾之言,藝術家一癡,就顯出幾分可愛。

韭花因爲有楊凝式入帖從而搖曳多姿。

我父親在世的時候,每到韭花時令,同母親一道,他們擇葉、掐花、晾曬,裝到罐子裡,再一層層攤上細鹽。一壇韭花夠我們全家能吃上一冬天。

我也發癡,有時會在不經意時候,忽然會因爲引申,而湧起一種巨大的悲愴。譬如這一粒小小的韭花,在楊凝式帖中搖曳的韭花,看似從容,其實不小心把眼淚都能辣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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