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里的夜

馬尼魯奈今天晚上的心情非常非常壞，他聽說他的朋友阿潘在台東倒了人家很多錢。他想跑去問阿潘，為什麼會這樣呢？為什麼要拿走別人的錢呢？可是，他怕阿潘會說：「我的事，不要你管。」馬尼魯奈在年紀大了以後，比較常坐在電視機前面，看到電視裡面的百浪吵架，常常會說出這句話，他告訴孫子安立，這是一句很壞很壞的話。

馬尼魯奈出生在很高的山裡面，山裡面住的人，他統統認識。後來，日本人跑來了，命令他的族人從南大武山高高的近黃那裡，搬到太麻里山的下面，比較靠近海的Robaca，後來改名叫做北里。高地方的家有大大的樹，老鷹會停在樹上，猴子、山羌在樹裡面跑來跑去；北里太低了，樹變小，老鷹只肯在高高的天空飛，猴子和山羌都不來了。

搬到低的地方，對馬尼魯奈來說，沒有什麼可以歡喜的，只有在認識像阿潘這樣的百浪的時候，比較高興。阿潘到馬尼魯奈家喝酒，一定很歡喜，馬尼魯奈老婆做的小米酒，又香又甜，加上冰塊，更是好喝。木頭做成的連杯會吸走酒精，阿潘沒有醉過。阿潘來，馬尼魯奈會大聲地唱歌，歡迎他的光臨。

阿潘告訴馬尼魯奈，要到山裡種樹，一種叫做梧桐的樹，請他幫忙找一塊適合種樹的地。馬尼魯奈不喜歡有人到山裡面隨便種樹；日本人在山裡面種金雞納樹，砍掉很多大大的樹，這些樹的樹枝就足夠蓋房子了，卻連同樹幹一起被砍掉，帶走了。在大武山前面很遠的那邊的山下，在一次很大水災以後，也有很多百浪到森川的山裡面，用倒下的樹幹種香菇，把舊Muyica部落附近的平地用來種金針。在北里旁邊的山上也有人種金針。馬尼魯奈聽說種金針可以賺很多錢，他不懂，阿潘為什麼不種金針，要種樹。馬尼魯奈不喜歡種樹的日本人，但是喜歡阿潘，所以帶阿潘到森川去找地。阿潘騎著野狼125載馬尼魯奈上山，風像刀一樣吹過耳朵旁邊，突然間「嘣」一聲，車子停住了。「停住的野狼像小羊一樣」，馬尼魯奈喃喃自語，阿潘從工具箱裡拿出鉗子，「加油線斷了」，阿潘用鉗子把加油線轉緊、纏兩圈，鉗子成了新的啟動器，引擎使勁發喊了幾聲，可以上路了。馬尼魯奈覺得阿潘是可以相信的人。

阿潘租到了土地。有很多人跟著阿潘上山，拿著會大吼大叫的鋸子，把樹一棵一棵砍斷。馬尼魯奈站在旁邊，一直對樹說著話，請樹的神不要生氣，「百浪到這邊種的新樹，長大了可以做紙，紙可以做書，書可以讓小安立讀，小安立讀了書，就變成有用的人了。」這段話是阿潘告訴馬尼魯奈的，馬尼魯奈相信他。

一隻夜梟在馬尼魯奈的窗邊拍了拍翅膀，二十幾隻小蝙蝠倒掛在屋簷下。馬尼魯奈下定了決心，他要去找阿潘，問他為什麼要倒人家的錢，老婆說，阿潘是倒了會，雖然馬尼魯奈還是不太明白什麼叫做「會」，不過從老婆的說明，他知道，「會」就是先把錢給人家，人家再把錢還給自己。這樣的做法，在他和族人當中，並不是特別的事。馬尼魯奈獵到一頭山豬，把肉分給族人，下一次別的族人獵回山豬，也會把肉分給馬尼魯奈。如果「會」是像獵豬分肉這樣，應該是一件好事。老婆說，倒會就像是吃了別人很多的山豬肉，卻不把自己獵到的肉分給別人。馬尼魯奈知道這是不對的，他一定要告訴阿潘才行。

阿潘的鐵皮屋在比較高的森川，可以看到太麻里溪流到太平洋裡。到了夜晚，如果月亮為馬尼魯奈點亮了燈火，照亮腳前的路，他就會走到鐵皮屋去，坐在房屋的前面。月亮的光在海面上鋪成銀白色、會跳舞的道路，馬尼魯奈喜歡這樣的晚上。阿潘如果在屋裡面，會把花生、豆乾、滷雞腳拿出來，陪他一起喝小米酒；如果阿潘不在，馬尼魯奈就自己喝小米酒，然後讓月亮照路，回家。

夜梟在窗戶邊拍拍翅膀，飛走了。馬尼魯奈已經決定好要去問阿潘倒會的事，月亮不肯出來，只有星星在天上陪伴他孤獨的腳步。馬尼魯奈不怕孤單，因為他知道：山豬不喜歡走在人走的柏油路上，百步蛇只想在路旁的石頭上捲成一圈好好休息，飛鼠喜歡在樹枝上飛來飛去。他從小認識這些聲音，在黑夜裡行走，從不害怕。阿潘鐵皮屋所在的地方，光線從樹的後面洩露出來。一輛汽車從山下面開上來，替他把路照亮，又很快很快向比較高的地方開去。忽然沒有了車燈，路上變成非常非常的暗，馬尼魯奈心中替阿潘煩惱。阿潘說過，他的家本來是在山的那一邊，叫做嘉義的地方。嘉義的人很勇敢，常常和日本人作戰，用割稻子的刀殺死一個親王。馬尼魯奈祈求，希望阿潘這個晚上也能很勇敢。阿潘平常住在台東，住鐵屋的時間不是很多，除了工人以外，沒有看過朋友到山上找他，今天有人開車上山找阿潘，一定是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