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尼魯奈老了，不再出門打獵；可是，他知道山裡面的每一條路，觀察動物的眼光仍然準確。阿潘在找工人種樹的時候，就請馬尼魯奈介紹，相信老獵人的眼光，不會找到一些吃飯休息很久、做事很少的年輕人。馬尼魯奈說，族中的年輕人不會這樣。阿潘說，在中壢蓋房子的時候，碰過一些這樣的人，雖然不是每個原住民青年都這樣，可是會讓人失去信心，馬尼魯奈不願意族裡的年輕人讓阿潘失去信心，常常到種梧桐的地方，對著太陽祈禱，希望替阿潘工作的年輕人非常努力。在每個星期天做完禮拜後，他帶著安立爬到高高的山裡面，不要孩子變成懶惰的人。

夜晚的風，從馬尼魯奈的耳朵邊跑過；天上有個星星隊伍排成了大大的魚鈎，好像要鈎起大海裡最大的魚。大魚如果被釣到山上，一定非常不快樂，這是馬尼魯奈的想法；阿潘如果被關在山上，也一定不快樂，馬尼魯奈一直覺得阿潘是特別的百浪，除了管種樹的事，只喜歡釣魚、潛水。阿潘的屋子裡很亮，有很多人影在晃動；馬尼魯奈想，一條魚被關在山裡了。

鐵皮屋前面一共停五輛車，裡面有一輛是阿潘在賣出第一批梧桐以後買的賓士。小安立說過，賓士是要花很多錢才能買到的車。可不可以像分山豬肉那樣，把賓士分給被阿潘倒了會的人呢？馬尼魯奈很高興自己幫阿潘想出了一個好辦法。

屋子裡面很吵。阿潘的眉毛皺成一團、臉漲得很紅，馬尼魯奈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生氣的阿潘。阿潘雙手握拳，對著一個白白胖胖的女人吼叫：「我什麼時候冒用別人的名字開本票，你敢亂說。你叫那個人來跟我對質。」胖女人因為哭泣而紅腫的眼睛張得好大，好像掉在陷阱裡的山羌。一個頭頂中間沒有頭髮，旁邊頭髮梳得很亮的人，從椅子上站起來，聲音像打雷，「那張本票，我們有五、六個人看過了，你別想要狡賴，打官司的時候，一定是有力的證據。聽說，名字被你冒用的，還有你的老朋友、你兒子的老師，你真敢哪！我們會把這些證據全部找出來。」一個手上戴金戒指、穿花襯衫，嘴裡一直咬著檳榔的人，用手指頭指著阿潘：「告你偽造文書，查封你的財產。你以為躲在山裡，我們就找不到你。」旁邊的七、八個人跟隨著花襯衫的語調頓挫一直在點頭。阿潘臉上憤怒的紅色，很快地不見了，變成紙一樣黃黃乾乾的，嘴唇不斷在抖顫。

站在門口的馬尼魯奈想跑到阿潘的旁邊，告訴阿潘，把賓士車分給這些人。但是，這十幾個人把阿潘圍在中間，老獵人沒有辦法衝破人牆。馬尼魯奈和族人只有在遇到大熊的時候，才會合力圍攻，阿潘像大熊一樣兇猛嗎？馬尼魯奈實在不能相信。可是，如果不是非常兇惡可怕，為什麼要這麼多人圍著呢？馬尼魯奈正要拍拍擋住他去路的人的肩，告訴他們，阿潘是好的百浪，阿潘後面有個矮矮胖胖，臉圓圓白白的人走出來，聲音小小的，嘴巴一掀一闔。馬尼魯奈不知道這個人在說什麼，圍著阿潘的人好像變成聽話的小孩，有幾個坐了下來，小聲音的人從皮箱裡面拿出很多張紙，發給每人一張，大家低頭看紙上的字，輕聲交談；胖女人問了幾句話，小聲音又說了一串長長的話，大家點頭，然後把紙摺好，男人放進上衣口袋，女人放進手提包。一群人簇擁著往門外走，馬尼魯奈趕快讓開。三輛車開走了，小聲音的人和阿潘一起走出門外，「我是你的律師，以後的事交給我處理，你聽我的做就對了。不要多說話。」馬尼魯奈不懂得什麼是律師，不過，能讓阿潘和這麼多生氣的人聽話，一定是很厲害的人；紙上的那些字寫的是比分賓士更好的方法嗎？

利吉的青春

車子在山脊上蜿蜒前進。右手邊是淺緩的草坡，有些地方被鐵絲網分隔成一區一區，時有羊隻現身，草坡上偶而有幾棵相思樹點綴著。她知道草坡盡處就是先前所見泥岩露頭的山壁，雨水沖刷不知多少泥土到卑南溪底，被水深深切割的山溝布滿了利吉山的那張老臉。黃昏其實還沒到，東台灣的太陽卻急急忙忙躲到卑南山的雲層後面。車行下坡，山風變得凜冽。後視鏡中的景色開始有了移換，她知道，那是加路蘭港，沒有了樹的遮擋，弧形的港灣收納大洋眾水和點點船影，顯出一種寬容的大度。敏男不知道什麼時候升起了車窗，素雲殷勤地問她冷不？她輕搖了搖頭，素雲從皮包裡拿出粉紙，小心按了按鼻翼兩側脫了妝的地方，再把鏡子遞給她，小小的鏡子裡出現了一張被冷風吹乾了的暗沉的唇，素雲又遞來了口紅，她再度搖搖頭，從自己的皮包裡拿出了護唇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