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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吉的青春

利吉的青春

  • 作者:林韻梅
  • 出版日期:2012/10/05
內容連載 頁數 4/4

「以前的樹林都不見了。」敏男忽地說了這麼一句話,素雲遞來一個詢問的眼神,眼裡閃過一絲促狹,她想起了一件心事。「曉芳,三十年沒回來,變化夠大吧!你記不記得以前在這富源山上到處都是樟樹和相思樹?砍掉容易,要再恢復舊貌可就難了。」從機場見面到現在,這個男人總算講了比較完整的一段話,他還是一樣寡言語,一旦說話,總有含意,往往離不開他所關心的環境生態。敏男的膚色仍是深褐而亮著,只是頂上已難得見到青絲,嗓子也低啞了,教書人的職業病吧!「你記不記得國小後邊那一大片甘蔗田?」素雲有些沉不住氣。她太了解這個愛美的女人,雖然近五年來無從見面,但是由電話交談中,她知道這個可愛女子喳喳呼呼的習慣是根深柢固了;縱然有意矜莊收斂,終究還是會露出馬腳的。她當然記得甘蔗田,只是長久以來總放在心底獨自回想。老了,還想這些?她一面嘲笑自己,一面對素雲點了點頭。

海灣暫時消失了蹤跡,左手邊出現了卑南大溪纖細的身形,素雲一半商量一半指導著敏男靠邊停車;素雲催她下車,拉著她走到路旁。記憶中的卑南溪,是聲勢浩大的;尤其是在夏天。一場大雨或是颱風過後,溪水沖刷兩岸的土石,滾滾而下,在地的原住民都是涉溪而過,溪水漫過胸口,情狀十分兇險。她曾經在一次大雨將來之前,才看到上游山頭的電光閃閃,溪水的先頭部隊已到,直如要馳赴沙場,趕著黃褐色的泥沙,襲捲而至。她感到無比的驚駭,卻又有莫名的感動。如果要她走在隨時可能淹沒口鼻的水中,她一定會窒息;可是,在地的人卻是安之若素。

台東市在陰霾的雲層底下縮成灰灰扁扁的一圈,對面的岩灣山層像被刀削出了一道道綠色的皺摺。「你看,那就是新的利吉大橋。」一條灰白色的公路沿著卑南溪指向綠色的山嶺,卻突然快速地轉了一個大彎,跨溪直奔山下的利吉。從高處隱隱看得見橋身的紅色欄杆,欄杆的東側,那座黑色的舊橋墩依稀可辨。日本時代溝通岩灣、利吉兩地吊橋的橋墩,戰後變成了流籠站。剛才在橋上,敏男特地停車,讓她仔細看一下舊識,為了建新橋,岩灣那頭的舊橋墩拆毀了,利吉這頭,孤零零的黑水泥柱兀立在石頭上,失去了對岸的伴侶,石上新長出來的綠樹是無可無不可的安慰吧!當年走下流籠站必經的台階,還斑駁地銜接著石灘。以前到利吉國小授課的時候,從流籠下來,常常會朝富源山上仰望,那時山上綠意深濃,現在她所站的山頭,除了被風吹矮的草坡,已找不到昔日繁密的樹蹤了。風從東北方的海上吹來,沒有了樹林的阻擋,真是冷冽已極。

她把頸上的圍巾多繞了一圈,把外套的釦子扣上;素雲穿著正紅色的高領毛衣,黑大衣的領子豎著,襯著臉更顯得白,左眼下的曬斑沒遮攔地跑了出來。說起流籠,還有誰比素雲熟的呢?三十多年前,利吉山的對外交通,全靠素雲家人維繫,平常日子是樹伯和素雲的大哥,放假的時候,就靠素雲了。父子女三人,守著這條凌空的交通線,為來往卑南溪兩岸的人們擺渡。年輕時的素雲,總愛穿著那唯一一件已洗得有些泛白的紅外衣,笑嘻嘻地看著客人們走下流籠,再看著一簍簍的李子被送上流籠。她還記得初到國小報到那天,乍看到素雲白皙臉上燦爛的笑顏,敏男像呆子似的,走下流籠都有些發抖。

素雲那年暑假過後要讀高一,大哥就接管了流籠站。不過,敏男要見人並不難,每週一早上,三個人鵠候在岩灣這頭,翹首遙望,對面的那個小黑點,晃晃悠悠飄了過來,到了溪的正上方,速度突然加快,好似要下墜到溪中,忽地一升高,便逼到眼面前。穿著白衣黑裙的素雲,鬆開原本緊抓著裙裾的手,朝他們開心地笑笑,走下流籠。流籠其實是大型的竹簍,底部鋪著厚實的木板,當流籠再度被牽動,他們三個人就被帶到空中,她總是慶幸著自己不愛穿裙子,卑南溪的晨風吹鼓了薄薄的外套,像要把人輕輕舉起。抓住竹編的圍欄,她回身看著岩灣那頭越見縮小的流籠站,同時也看到敏男的眼光緊緊跟隨著泥土路上一個白色的小小人影。至於士坤,他的眼睛總是殷切望向山頂;日後教孩子讀書學習,士坤的眼裡充滿著的也是像這樣熱切的期待。

是了,士坤,好像有很多時不曾好好想過他。在他入土之後,自己就隨孩子移居國外,她逐漸喪失了對士坤容貌的完整記憶,如今竟不能拼湊成形。她記得他的眼神專注而懇切,她記得當他被鼻咽癌折磨得不成人形,仍緊緊扣著她的手,在她手心一遍又一遍寫著「愛」。對這個鍾愛她三十多年的男子,她有太多說不清的抱歉。當他在病榻上打過止痛針,勉強能入睡的時刻,她的思緒卻飛到三十年前的利吉、二十年前的台東、十年前的豐原,每一次從回憶中醒來,幾乎都會碰上士坤關切的眼神。「想什麼?」他有時問,有時不問,不問的時候,眼裡還是期待著答案。她的心一直被太多往事佔滿,士坤真的一無所知嗎?那一次從台東母校回到台南的家,她也是心思游離,士坤用同樣的眼神問她:「想什麼?」她只說:「碰到同學。」就住了口,他也不追問。但他真的一無所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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