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許悲壯 薄佐齊
初初聽到消息,九歌出版社的發行人蔡文甫先生與總編輯陳素芳女士給我機會為TERESA(韓秀)的新書《失落的美感》寫幾句話的時候,首先,感謝著九歌的理解,因為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接著,覺得有很多話要說,總的感覺是有著一些悲壯在裡頭。想想看吧,家裡有這麼一個人,她竟然用方塊字寫作,在台灣出版的書籍已經超過二十五本。新書問世的時候,她的笑容始終燦爛,她安靜地看著這些美麗的書,不說什麼。我卻知道,那是怎樣辛苦而且不屈不撓的一個過程。這個過程開始於二十五年以前,暫時也還不會止歇。
現在的這一本是從TERESA在美國《世界日報》世界周刊的專欄文章中間精選出來的。這個專欄寫了足足的三十八個月,每個星期天要與讀者見面的這一千五百字的文章,一個月要寫四到五篇。換句話說,在這三年多的日子裡她真的沒有任何假期,無論我們在什麼風景秀麗的地方!她也不能請病假,無論她的身體是什麼樣的狀況!她天天寫,隨時在寫,用筆寫題目、摘要,用電腦打字,無論白天還是半夜!有時候,她把早餐端上了餐桌,然後微笑著告退,只是為了想到一篇文章中的某一段、某一句或者需要更換一個詞彙、一個標點符號,而完全無視如此這般是否有利於健康!整整的三十八個月,她沒有開過任何「天窗」,編輯度假回來,抽屜裡還有「存糧」!更不消說在將家務處理得井井有條的同時,她還完成了一本短篇小說、一本書信集、兩本傳記。
她整天笑咪咪的。不知為什麼如此開心﹖其實,她的位置非常的孤獨,她不是台灣作家,因為她沒有台灣的身分證。她不是大陸作家,因為她在大陸期間沒有發表過一個字。她是美國人,卻用中文寫作。更何況,她的經歷是任何一個美國人絕對不會有的,真正空前絕後。她的孤獨是背景造成的,但是她卻有著岩漿般的熱度,她以這樣的熱度觀察世界、擁抱人群,每每讓我非常驚訝。岩漿也會在冷冽的空氣裡冰冷的海水裡冷卻,她對文學的熱忱卻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減弱一分一毫。我不能說,她的病痛與最近三年的寫作有直接的因果關係,但是我絕對可以說,這樣忘我的書寫絕對會使病痛變本加厲。更何況,她早年在大陸的境遇是那樣悲慘,虧欠了身體,現在到了還債的時候,連本帶利,絕對不是一個小數目!我只能說她是一個用生命在寫作的人,文學已經是她的信仰,任何折磨都變成了「小菜一碟」。
但是,我們是夫妻,我們得一起來面對生命的高峰與低谷。我常常想問她,痛成這樣,傷成這樣,還要繼續嗎﹖她卻在安慰我。她的出版人的熱情來信在安慰著我,她的讀者甚至寄各種藥品給她,這也安慰了我。於是,我用各種辦法來支援她。
我陪她去許多有趣的地方,看無數展覽、演出。她買書永遠沒有節制,我就負責把沉重的書箱搬到她的書房裡,為她購置頂天立地的書架。當然,我和我們的兒子更是她的電腦的守護者,盡一切可能保持她的書寫不受到慘重的損失。然而當機的事情還是會出現。當硬體燒成灰燼的時候,當她正在寫的長篇完全消失在空氣裡的時候,她竟然跟台北《聯合報》的朋友們說,小說的DNA在這個災難中發生了改變,很可能是一件滿不錯的事情,最後完成的書稿應當更出色。我對她應當是放心的了。當然,我們的生活點滴在很多時候都轉化為她書寫的素材。我的觀點也往往成為她切入某個主題的一個角度。但是,我敢說,那只是千奇百怪的許多角度當中的一個,她對世間的事情的觀察是非常細緻而敏銳的,她善於傾聽各種各樣的意見,忠實地反映在這些專欄文章裡,提供給讀者,去了解,去分辨,去選擇。
這本有趣的書將由九歌出版社來出版。我是很高興的。在這篇文章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很想說說我對九歌的感想。那是九十年代,我們駐節高雄的時候。九歌出版《尤利西斯》。蔡先生與陳總編輯陪同這本書的中譯者自台北來到高雄,在中山大學召開研討會。中山大學林校長與鍾玲教授都非常重視,通知了美國在台協會高雄分處。那一天市議會有事,我沒有辦法趕往中山大學,TERESA去了,聽得十分仔細,回來講給我聽,讓我深受感動。《尤利西斯》地位崇高,卻有名地難讀、難懂,沒有多少人真的能夠讀完它。但是九歌卻拿出這樣的魄力來翻譯介紹這部書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十年之後,九歌出版但丁的《神曲》中文本。我家三口都是但丁的忠實讀者,我們的感動很難用文字來說明,這部從義大利文直接翻譯成中文的作品,對於世界各地的中文讀者來講,其影響力其重要性恐怕很難計算。對於一個忠誠於文學事業的出版社來講,這部書是真正的里程碑。
這樣的里程碑,中文作者的,台灣出版社的。在TERESA的書房裡占據著重要的地位。漫步在她的書房裡,無法欣賞中文文學的西方人是會感覺暈眩的,那種數量與質量形成的壓力是很折磨人的。但是,TERESA悠遊其中,快樂得不得了。看到她那麼快樂,我當然是高興的。
世界真的還是很美麗的,我們大可心平氣和。
二○○七年八月十五日於北維州維也納
(本文作者Buczachi,中文名字是薄佐齊為韓秀的夫婿,美國資深外交官,美國在台協會高雄分處前處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