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端思想的背後

異端與正統（序）
異端思想的背後——「中國第一思想犯」李贄的生命沉浮
他深深領悟了人生的真諦，生活與寂滅，現實與理想，這是纏繞在人們身上的矛盾，是不可超越的，又是可超越的。也許，真正忘情物外的人生境界難以達到，但昌那種對自由的追求卻永遠不能放棄。
歷史空谷中的清絕流韻——「竹林七賢」的痛苦悲劇
它不是偉大的，也不是高尚的，它是痛基地的。我想，這可能也是中國思想者集體的痛苦。他們想要超越，卻無從超越；他們想要突圍，卻又無從突圍。只好在迷圈里打轉轉，只好用宿命來代替救贖，只好將沉思玄想的迷霧來涵蓋一切。
禪學漫筆——佛教禪宗思想的嫁接與流變
1924年，美國的一位哲學家來華考察佛教，他風聞北京城信佛的文人間盛傳，曾經是籌安會「六君子」之一的楊度，深諳佛理，見性成佛。於是，他去訪楊度，聽楊度滔滔不絕講了一番禪理，真是傾倒之至。不料，楊度又出一語曰：「我即是佛。」那位哲學家則大為驚愕，以為楊度是信口開河。后來，他讀到楊度贈他的《我佛偈序》一文，才明白楊度所言確實是得自禪理。
花非花——一代儒學大師王陽明的尷尬
王陽明心學的重要特色之一，是用禪學的思維方法來深化儒學的價值立場，用哲學的方式來解釋宗教性的問題。但是，他的神秘主義的心靈體驗實質上卻否定了儒學的某些道德性主題，也否定了儒家形而上學的觀念。作為一代儒學大師的王陽明，也不可能深化對這些尷尬主題的思考。這也就使心這的取向快要接近佛教時，不得不在山門前止步了。
深沉的歷史目光——顧炎武：中國思想史上的奇跡
梁啟超先生權力推崇顧炎武的學術思想，是有其歷史原因的。以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等人為代表的明清之際早期啟蒙思潮，繼承和發揚了中華民族的優秀愛國主義傳統，其對封建舊文化的批判精神和政治上的革新要求，即使經過一百余年的曲折發展，仍然對近代資本主義社會改良運動起到了某種奇異的酵母作用，這不能不說是思想史上的一個奇跡。雖然顧炎武的思想混雜着新的幼芽和舊的陳渣，某些進步思想也仍然以闡述和解釋儒家經典的形式出現，但是，他對宋明理學的強烈批判，在政治設想中提出許多帶有民主色彩的改革主張，經濟上主張農工商皆本，這些都是符合歷史時代潮流的進步思想。
一闋聲長聽不盡——生敢說真話的「大知識分子」歐陽修
吳思曾經認為：「作為意識形態性的執政團體，儒家集團具有兩重性：既是儒家道統的傳承者，又是皇家法統的雇員。」或者，其中既有虔誠信仰者，亦有借此而升官發財者，但由於儒家集團本身的弱點，特別是它的渙散性，「因此，儒家集團難以擺脫對皇權的依附狀態」。
榮辱與苦難的心靈超越——「一肚皮不合時宜」的蘇東坡
亘古男兒一放翁——憂國憂民的大詩人陸游
帝國之舟的纖夫——改革家張居正的命運
蕭蕭悲壯士——袁崇煥個人命運的榮辱沉浮
尋夢者的困惑——中國官場中的「異類」湯顯祖
懺悔的詩人——痛苦與矛盾的吳梅村
李漁人生的「無聲戲
后記

這本書所描述的思潮和人物，從魏晉玄學、禪宗、心學，到歐陽修、李贄、顧炎武，或多或少，都有些異端色彩。

所謂異端，總是相對正統而言。秦漢以來，什麽是中國意識形志的正統？一般都認為是孔孟之道。但這本書提到一個故事：萬歷七年，皇帝下詔禁止士人聚徒講學及私設書院——這種政策我們早就熟悉到麻木不仁的程度了，偏偏有一個叫何心隱的不服，以孔孟聚徒講學為例，反對這個規定。經此提醒，我們才意識到，帝國政府竟然禁止儒生模仿孔孟。那麽，孔孟之道真是正統嗎？

我想在更加深廣的背景上討論這個問題。

我認為，自秦漢以來，在中國當家作主的社會集團，始終是官家桌團。所謂官家，在古漢語里有三個涵義，一是指皇帝，二是指衙門，三是對官員個人的尊稱。這三個主體在各自的地盤上立法定規：皇帝設立王法，衙門設立地方或部門法規，官員個人設立潛規則。無論官家內部如何爭奪地盤，作為一個整體，官家集團主宰了法規和道義。運咩的社會，主宰者不是封建貴族，不好叫封建主義，又不是地主和資本家，也不好叫地主主義或資本主義，我姑妄稱之為官家主義。

官家與儒家的合作最為密切長久。儒家的主張，既尊重了統治集團的地位，又適當照顧了被統治集團的利益，實行起來不像法家那樣動輒走偏，而且論證周詳，各方容易認賬。孔孟之道近似一套吾靈協議和君臣協議，盡管協議明顯有利於官大的一方。

不過，官家並非元條件接受儒家主張。最醒目的證據，或是朱璋刪掉孟子主張臣民反抗權的段落。再往前追，漢儒各家對經典的解釋不同，皇帝多次出面「稱制臨決」，統一認識，強調三綱六紀。如此一統的儒家，已經不是原教旨的儒家，而是修正主義儒家了。

總而言之，儒家教義是一個大套子，但這個套子是官家選擇並修正的。官家主義是一個更大的套子，里邊摻雜了儒、道、法各家藥東西，還有一些流氓無賴和強盜的獨門秘籍。儒家法家道家兵家佛家等等，或者匍匐在官家腳下，或者趨附於官家左右，構成官家大套子里邊的大大小小的套子，至少獲得了官家的支持或認可。這些次級套子里又有更次一級的套子。例如儒家里邊有程朱理學，又有陸王心學。相對理學的小套子，心學也算異端。

前邊說了，官家集團並非鐵板一塊。除了官家集團的整體利益，皇帝、衙門、官員，各自還有特殊利益，這些未必明說的東西，在特定的圈子和時段之內，也形成了一套傳統，誰不懂事，不尊重這套傳統，很可能要碰個頭破血流。

如此說來，到底什麽是異端呢？第一，只要觸犯了官家主義這個三頭六臂的家伙，便是官家眼里的異端。第二，大大小小各級各路套子的出格者，便是各種套中人眼里的異端。

按照這個標准，中國歷史上到處都有異端。重新解釋經典的自不必說，就連那些倡導新文風的，不肯拍馬屁的，棄官當和尚的，也有幾分異端色彩。不過，從根本上說，真正的異端，反對並頂替官家主義的異端，在西學傳人之前，真可謂蹤影難覓。最卓越者，如顧炎武、黃宗羲等人，貶低君主，贊美工商重新界說匹夫百姓的名分和責任，但這些調整的幅度，不過十之二三，遠未到另起爐灶的水平，更談不上破舊立新了。改編本書所引黃仁字的話說：「社會環境把個人理智的自由壓縮在極小的限度之內」，我國歷史上的異端，「只能長成灌木，不能形成叢林」。

在西方現代主流觀點看來，正當的套子只有一種，就是禁止以暴力欺詐的手段傷害他人。只要不損害他人的自由，一個人的自由就是不受限制的。這種自由體現為平等的公民權利，政府則是自由的保護者。這套說法，是否依然屬於異端？

本書作者是我的老朋友。受朋友之托，為本書讀者提供一種背景參照。是為序。

2009年6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