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序
自從克萊恩發現母親乳房是嬰兒的第一個部份客體,愛戀與敵意不再需要一位完整之人,幻想的考古往前延伸到伊底帕斯之前的史前時代。可以說,克萊恩開創了精神分析的新版圖:母親。此後,無論是溫尼考特、比昂抑或當代法國學派,都持續在這一古老領域中找尋人類心靈的祕密。
儘管克萊恩主張,生、死驅力從生命初始就一同存在,但在她的構思中,死亡驅力顯然才是發動者。它引發了自體將衝動一分為二、好與壞,隨之而來的是這些衝動的投射,而原始客體也分為好與壞。這一最初的分裂,讓壞的部分、攻擊性,遠離了自我好的部分。好客體得以被保護,這讓嬰兒感到安全、不受威脅。在不斷投射與內攝的來回之間,嬰兒創造了內部世界。
分裂,這一偏執-類分裂位置的運作,讓嬰兒永遠只能在好壞之間二選一。所有令他感到失望、無法滿足的,都會被體驗為壞母親。於是,(好)母親的不在,對嬰兒來說,就是壞母親的攻擊。但這也意謂著,總有一個母親在場。在原始分裂機制下,嬰兒因此無法經驗到「客體缺席」,進而無法走向修復的憂鬱位置。
然而,不僅是缺席的問題。克萊恩曾描述過一種特殊的客體:「在極度焦慮下,這些極危險的客體與其他駭人形象,以一種不同於超我形成的方式被分裂開來,並被驅逐進無意識的更深處……不斷遭到自我所排斥。」克莉斯蒂娃顯然受到這一想法啟發,從而提出在生命最初,母親與嬰兒之間是相互吸引和排斥的兩極,此時尚無客體、亦無主體,存在的只有因賤斥作用而形成的卑賤體。
在克莉斯蒂娃看來,克萊恩理論中最具獨創性的,無疑正是這一偏執-類分裂位置。在治療室中,精神分析師克莉斯蒂娃傾聽著個案身上那些暴力的、殺戮的、碎片化的片段,試圖探索心靈深處某個尚未被勘察過的精神病性區域。同樣在場的還有符號學家克莉斯蒂娃,她凝視著,看象徵體系如何誕生在主體身上,語言又是如何自我符變、自我賦義、自我更新、自我生成。
「他向分析師介紹自己,但彷彿母親上身,20歲的身體裡住著那個母親的她。他╱她割傷手腕了,他╱她那時從頂樓跳下去了,他╱她是家裡的害群之馬……」
談話間的一個緊張時刻,克莉斯蒂娃突然聽見:他,用細微的聲音說了一個英文暱稱來稱呼自己。她當即決定:改用英文與他交談。這是重生的時刻。他開始談論起那些他想擺脫的不適、想寫作的主題……。英文這門外語,讓他與害群之馬保持距離。在這個語言的遊戲空間中,他與克莉斯蒂娃一起逃離母語╱母親。外語,是希望的語言,讓他得以重新與另一個母親交流和思考,反駁她、攻擊她、然後修復她。一次又一次,象徵地弒母而後創造。
在觀察了幼兒的語言習得、精神病患者的言說疾患以及其他臨床個案身上的話語現象後,克莉斯蒂娃提出了一個大膽假設:「當個案用不同的語言說話,他們的無意識就會不同。」這是否意謂著確實有一個母語的無意識?母語,暗示著第二語言的存在甚至取得主導。如今,許多人實際上都說著「外語」。如果真有一個我們早已遠離的「母語」世界,那麼被驅逐進、被保存在母語無意識最深處的,又是什麼?
如同克莉斯蒂娃,克萊恩本身也是多語言者。她示範了如何運用孩子的母語、自己的母語,從不同語言交錯的口誤中,自由聯想與詮釋。母語,永遠關於母親。克萊恩自己也是母親,在生命末尾的兩篇未完成文章中,她描繪了這條母親之路的兩種結局:弒母罪疚,與╱或憂鬱修復。或者,如果平行對比於克莉斯蒂娃的構想:向內吞噬母親,與向外重新創造個體內在性。
最後,謝謝心靈工坊責任編輯饒美君、總編輯徐嘉俊一路以來的協助。非常謝謝我翻譯之路的啟蒙導師葉偉忠博士,針對原文的論述邏輯、風格、隱喻、與精神分析的關聯等、中文表達是否貼切,反覆校閱,從未滿意,讓我得以對鮮為人知的翻譯臨床一窺堂奧。還要謝謝張亦絢老師、俞翔元醫師與蔡榮裕醫師,在閱讀之後,為我指出各種理論、用詞、文句上的疏漏與問題,並提供寶貴建議,讓這本書的專業性和可讀性大增。也很謝謝劉紀蕙老師百忙之中的提點。以及,謝朝唐的堅定支持。最後,我要感謝我的個案,是他們讓我在翻譯遇到困難時有可以回去的地方。總之,本書的完成,要感謝許多人的鼓勵與協助,然而,翻譯永無止盡,匆促之間如有任何誤譯闕漏,自當由我負責,期盼各方讀者不吝指正。
許薰月
2023年.馬恩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