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人生的畫面
有時候是一種氣味,一張似曾相識的臉,一個不經意的轉彎,一首熟悉的曲調,甚至只是一陣迎面而來的微風,她們瞬間化為一只風箏,隨意牽迤拉扯出遠方的一處寂靜角落。仔細循著這條細微線索,一路追溯過去時,這時而穩直又忽然顫抖的一條直線,便隨著風兒飄搖不定,隨意灑落出一件件塵封的往事。她們一片一片地散開來,在陽光下閃耀光芒。於是風景衍生情節,情節形成故事,故事透露細節,細節又折射出更多的細節。然後頓悟強如陽光照耀,才清清楚楚的明瞭,原來時光未曾真正告別。度過的光陰宛如巨輪轉動,而碾過的歲月早已成就了一幅一幅美麗的浮水印。縱使時光流逝,這些獨特的印記,早已烙印牢固,難以磨滅。
最近在一個偶然機會裡,拜訪雀克貝里鎮上的一家建築師事務所。雙腳踩進室內的瞬間,我的目光隨即被那一塊熟悉的建築製圖桌面網羅住,白色桌面如同明鏡一般,呈現出一幅畫面,那是自己曾經走過的一段青澀歲月。
學生生涯並不開心,特別是三年的國中生活。當時被濃濃的升學主義緊密包裹,全然沒有飛揚的青春氣息,回想起來就是厚重的書包,無止境的考試,同學間的爭競排名,以及每日每夜的沉重緊張心情。特別是在所謂的升學班裡,我們所有的課程全部以升學為主,生活充斥的只有那些永遠不明白的數學理化公式,以及足以把整個腦袋填滿的教科書與參考書。當時年輕,只能依附著那樣的課程表生活,溫馴接收老師們的所有教導,雖然時常感到呼吸困難,但是仍然勇敢的掙扎度日求生存。我表現中等,沉默乖巧,不會鬧事,而且還會鼓起勇氣把撿到的共匪宣傳單,交到辦公室去,並且在朝會中接受表揚。我想我算是一個堂堂正正遵守校規又愛國的乖學生。
但是我的血液裡必定流竄著某種叛逆基因。就在國中三年級,大家如火如荼準備高中聯考之際,我已在心裡打定主意,決定就讀離家最近的東勢高工。因為此校為省立學校,學費低廉,又因為離家近不需花費昂貴車資,可以減輕父母親的負擔。再者因為就讀職業學校,可以逃避心中厭惡的升學之苦,這也算是一舉二得吧!這是當時的想法。
後來如願進入東勢高工就讀建築製圖科。當年大家戲稱東工為「銅仔工啊」,意即台語的破銅爛鐵之意。而我似乎也不太理會別人的眼光與說法,依然愉快的度過三年的職校生活。職校訓練,讓我習得一手畫建築圖的手藝,畢業之後,理所當然的在建築事務所上班。
那個時候,我每天騎著單車從石岡到潭子去工作。
那家公司其實是一個住家。老闆是一名公職人員,兼差接申請建築執照的案子,而我是他的唯一員工。老闆娘則在家照顧兩名幼兒。他們把不算大的客廳當做辦公室,放一張製圖桌,那就是我每天辦公的位置。我整天坐在那裡,早上一進到屋內就扭開左上方的日光燈,低頭畫建築圖,畫平面圖,立面圖,剖面圖,再搭配端端正正四四方方的工程字體。我每天面對不同的建築物設計圖,類似的直線條,握著削得尖銳的鉛筆,有柔軟的橡皮擦為伴,從早上畫到傍晚。
每天早上我的老闆在他出門前,他會急急忙忙口沫橫飛的交待我應該做的事,中午我的老闆會趁著他辦公室的休息時間,回來檢查我的作品再指指點點一番,然後在我下班之前,他也會匆忙奔回審視我的工作成果。
當時十九歲的我,安安靜靜地上下班,心安理得的擦拭掉一天又一天的光陰與塵埃。平淡的日子裡,好像沒有開心也沒有不開心,或者應該說,很少去想過關於開心不開心的這種問題,只是偶爾會想著日子應該不只是這個樣子才對吧。
印象最深刻的是上下班途中騎腳踏車時,經過的一片空曠田野,想必那片田野如今必定已經蓋滿水泥屋子或者高樓大廈了。當時我踩踏著輕快的腳踏車遨遊在這樣充滿綠意的田園小道上,任微風迎面吹來,看著一群群的白鷺鷥時而優雅地展翅飛翔,時而彎下身子清潔羽翼,那大概就是我一天當中最愉悅的時光了。
這位頭髮已經開始灰白的老闆年紀似乎年長老闆娘好幾歲,兩名幼子大約都在一或二那樣的歲數。想必他們結婚沒有幾年,而且小孩尚年幼,屬於哭鬧不停的階段。他們夫妻兩人更是衝突不斷,當我低頭埋首畫圖時,背後不時會傳來陣陣吵架聲,以及大聲怒吼聲,或者低聲啜泣聲。有時老闆娘負氣騎車出去,有時老闆重重摔門出走。我經常擔心著他們的婚姻是否能夠維持下去?但是吵架過後,他們也有低聲溫柔交談的時候。他們必定是在那樣的衝突當中學習了溝通與接納,於是決定攜手一起努力完成他們心中的夢。不知道他們的夢想是甚麼?也許是大一點的房子,好一點的車子,或者是讓小孩將來念好一點的學校。
而我呢,我也是在那樣的平淡日子裡,悄悄的在我的內心世界裡,一點一滴,一磚一瓦的建構了屬於自己的文學夢想。那個曾經拒絕過高中聯考的國中女生,後來還是決定重拾書本,報名參加大學聯考,進入外文系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