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書寫與抵抗
書寫是仍然抵抗的一種實驗,儘管許多時候實驗注定失敗,抵抗難免覆滅,但生命卻因抵抗的痕跡而飽滿充盈。
這是一本關於書寫與影像的文集,收錄過去十年對於創造性材料的各種思考嘗試。用傅柯(Michel Foucault)的話來說,這些文章意圖在視聽材料上就地實踐(exercice sur place)既是考古學亦是系譜學的思想運動。考古學的,因為總是嘗試遍歷研究對象的作品(考古學視─聽檔案),呈顯其力量的可能布置(dispositif),考掘其構成條件,目的是提供認識作品的內在性可能,追索作品本身的「在地轉型」(transformation autochtone),並因此展現書寫與影像這二種主要創作媒材可以如何流變、如何背叛、如何逃逸、如何出格脫軌……。總之,將書寫與影像創作視為已發生的「歷史事件」,從事「生命如何才有生養契機」的認識論研究,其不僅必然指向「認識自我」的哲學基底,同時也必將是某種「關注自我」的行動準備。另一方面,這些文章亦往往是系譜學的,亦即目的在於「從致使我們是我們所是的偶然性中提取不再是、不再做或不再思我們所是、所做或所思的可能性」。考古學的歷史凝視其實意在系譜學的價值重估,必須繞經原創性作品的啟發以便獲取特屬於我們時代與我們地域的存有模式。如果考古學涉及的是此時此刻(現前)對於作品疊層(過去)的細究,那麼系譜學則關注於某種虛擬性(virtualité),這是不可感、不可思與未知的未來,用德勒茲的話來說,它指向尚未誕生的人民,一種未來思想。
這是對於小說家、導演、藝術家作品從事思考的在地嘗試。在這樣的信念下,我們嘗試不僅考古學且系譜學地思考舞鶴、駱以軍、施明正、蔡明亮、袁廣鳴、顧世勇……。本書的每一篇專論都希望賦予這些原創性作者一種專屬研究。誠然,不論是考古學、系譜學抑或本書使用的許多概念原都不是這些創作者的固有詞彙,但這從不意謂某種「論述對作品的侵奪與霸凌」,不是理論先行創作隨意的粗魯,相反的,實踐於此的是內在性哲學的基本起手勢:尋覓作品本身「獨具事件強度」的特異性,就地組裝「致使思考可能」的問題性。
這樣的研究無疑地總是脫離不了表面的弔詭:如何以當代法國哲學從事台灣作者的「內在性研究」?這種內(在地)外(歐陸)、此地(台灣)他方(法國)的不可能翻折與無窮往返在哪一個決絕點上成為可能?由法國思想與台灣作品的交互陌異性(inter-étrangeté)所共構的論述平面如何能不失速、錯亂與碎裂成毫不相關的系列?讓這二者並列所幾近不可能的堅實性(consistance)將呈現何種思想景觀?將再激起何種惡魔性(monstruosité)?將揭示何種關於我們與我們自身、我們與世界的嶄新關係?這便是這一系列文章的賭注。
這樣的研究希望能回返作品本身,希望探究由在地作者署名的文學與影像時空,希望縱身浸入這個原創的虛構時空中,考掘其獨特意義。我們理解我們,只因為我們理解了將我們自身建構成如此的時空,而每個重要創作者的作品正是說明此時此地的風格化註記。
理解現前不過是為了朝向未來,朝向一個仍飽含虛擬能量與嶄新可能的「尚未降臨的時空」。
這本書提供的並不是在地作品的法國思考,而是屬於我們自身的在地與共時思考。當然,在一本書揭櫫的理想與真正抵達的成果之間總是存在著讓人暈眩的距離,囿於能力,有更多值得研究的作者並未能在本書中觸及,這是未來希望能繼續投入的必要工作。
如果本書所評論與研究的作者都以其驚人能量展現了「職人」的高度,都企圖在某一獨特面向展示書寫與影像的風格化運動,並因此具有啟蒙的教育意含。作為評論者,我亦期待這本書能勉力達到職人該有的高度,能伴隨這些作者所激起的原創風暴前進,為他們作品所挾帶的巨大威力說情(intercession),指出語言或影像中僅由他們翻攪而起的暴風之眼。
這是哲學意義下的友誼(amitié)。「與某人如同朋友般相遇,意謂著無法對他『視若無物』。」阿岡本(Giorgio Agamben)說。
十年一瞬,希望這是關於下一個十年的備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