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後記
君看雙眼色,不語似無愁
猶記千禧年的冬天,我在永漢書局找到《無氣力製造工廠》這本書,作者是出版《完全自殺手冊》轟動全亞洲的鶴見濟,內容主要剖析現代人為何會有沉重的無力感,從社會結構、心理層面、藥物濫用乃至文學藝術各個面向探討潛在的原因。其中聳動的標題「昭和的文豪是如何自殺的?從四位作家身上學習自殺的方法」立刻吸引了我,才知道原來近代日本文學的大作家多以自殺了結一生,包括芥川龍之介、太宰治、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而且彼此之間,都有互相影響的師承關係,這引發了我的好奇,隨後我將此系列譯成中文無償分享於網路上,沒想到文章被瘋傳並分享至各大網路論壇。
當時的我還不曾想像未來有一天會成為這些作家的譯者,卻有種強烈的直覺,我會從這些大作家身上學習到某種東西。比方說,寫作的技巧啦,人生的體悟啦,或是觀察入微的能力,如何感知時代的脈動等等。他們有著微妙的共通點,在於字裡行間有某種神祕感和說不出的魅力,這跟他們獨特的憂鬱氣質似乎有某些關連,是不是這種氣質導致他們會選擇以自殺方式走上絕路,至今仍然眾說紛紜,成為永遠也無法解開的謎團。其中尤以追求藝術至上主義的芥川龍之介,特別富於傳奇色彩。
芥川是大正時代的小說家,被譽為「鬼才」和「短篇小說之神」,在日本文學史上地位崇高,如今日本純文學獎項芥川賞,就是為了紀念他而設立的。他生於明治二十五(一八九二)年,正是維新之後,新舊思潮交替,時代劇烈變化的年代。芥川年少時因家學淵源、博覽群書,深受家中濃郁的古典文化藝術之薰陶,他甚至還會寫漢詩、四書五經也難不倒他,求學期間廣泛涉獵歐美文學,又深受世紀末文學的影響,致力鑽研短篇小說的寫作,留下為數可觀的作品,廣泛取材自東西方的古典、歷史與傳說,像是〈鼻子〉、〈芋粥〉皆取材自《今昔物語集》,而〈地獄變〉則是取材自《宇治拾遺集》和《古今著聞集》充分體現藝術至上主義的思想,而〈蜘蛛之絲〉取材自佛教故事,取材自中國的則有〈秋山圖〉、〈杜子春〉。
此外,內容豐富奇想多變又逸趣橫生,既有揭露社會的陰暗醜惡,批判資本主義的作品,也有抨擊利己主義,反應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的作品。芥川擅長描寫人物性格及其玄妙的心理轉折,對於故事氣氛的營造和掌握,隱然呈顯他內心對於死亡的迷戀和恐懼,我最喜歡〈地獄變〉和〈齒輪〉這兩篇,讀來森然駭怖令人毛骨悚然,但仔細重讀又覺得回味無窮,戲劇張力和懸疑性都很強。
他年紀輕輕就得到夏目漱石的賞識,學生時代就成為文壇新星,在許多同人文學刊物上嶄露頭角,而發表在《新小說》雜誌初試啼聲的作品〈芋粥〉,描寫的是一則關於食物的故事,原以為他是為了寫人性的欲望和滿足,仔細一讀才發現這根本是一篇充滿絕望的小說。芥川在遺書〈致舊友手記〉中曾經表明,他之所以自殺是因為「對於自己的未來有種模糊的不安」,這種心情其實早就出現在〈芋粥〉當中了。
故事的主人翁五品,在決定要吃芋粥吃到飽的那一刻,卻有著矛盾的心情,「我覺得吃芋粥這件事不能太早實現」、「這樣會讓人覺得辛苦地等待這麼多年好像白費了」。甚至還覺得,如果發生什麼意外沒吃到芋粥也好。即使如此,假好心的藤原利仁還是一邊邪惡地冷笑著,一邊說「不用客氣」地逼迫他吃。足見主人翁的內心深處對於吃飽這件事始終感到不安,中學時代就能有如此深刻的體會,實在不容易,而芥川本身對於飽食背後所指涉的享樂主義,其實是敬而遠之的。
芥川對於文字的經營有著近乎潔癖的完美要求,他認為作品本身應該像詩一樣單純美好,不容許摻入任何的雜質,也不容許有絲毫輕忽。他直白的文體很有力道,有時像是外科室的解剖刀冷洌而銳利,理性之中又隱含著細膩的情感,他敏感而脆弱的神經,最終還是走向自我毀滅一途。義大利導演費里尼曾說:「夢是唯一的現實。」然而對芥川而言,生活只不過是殉教於作品的結果,在他短暫的生涯所投注的一切,就是為了成就作品而存在,像劃過天際一閃而逝的燦爛花火。
他長年患有神經衰弱、胃消化機能退化、狹心症、胃酸過多、痔瘡、腹脹等,全身上下宛如疾病的巢穴,其中大多屬於神經性的毛病。有時還會心悸,更因為長期失眠,必須仰賴安眠藥和鎮定劑來獲得短暫的休息,他在自殺之前所寫的遺稿〈齒輪〉中出現的幻覺,是一種叫做「閃輝性暗點」的眼疾,根據眼科醫生的判斷,「這是眼科領域的疾病,與精神病毫無關係」。但芥川誤以為出現在他眼前的米色透明齒輪,是精神病即將發作的徵兆,這和他出生以來就一直擔心自己會遺傳到母親的精神疾病不無關連,由於當時的人們認定精神疾患是一種遺傳病,所以這樣的不安對芥川造成極大的負擔,也帶來無形的壓力,導致他胃也出了問題,芥川留存於世的幾幀珍貴的黑白照片,那憂鬱清瞿的容貌,清澄睿智的眼眸,高額頭和亂髮,實在令人印象深刻,彷彿他不是活在人間,而是活在陰陽交界處,如同攀住枯枝的鴟鴞一般,冷眼旁觀世事的流動與變化,卻始終置身於黑暗幽谷,凝視著常人所不能見的人性深淵。
對於一個早逝的天才,我們只能從作品中去欣賞他、懷念他,從他手中交付的禮物,打開蘊藏著真情的潘朵拉之盒,既憐惜又懷抱著無比的敬意,而他一生最愛吟誦的詩句「君看雙眼色,不語似無愁」,似乎道盡了他多舛的命運和溫厚的憐憫,那些我們所不知道的故事,只有他願意耐著性子說給你聽。
文/銀色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