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烈火中並存的天使與魔鬼
詩是一種經驗的熔煉,對自我對世界皆如是。陶淵明和杜甫率領的入世詩學,自經驗而入,到超驗而出,把平凡人的生活奪胎換骨,帶到存在之可能性的彼岸中,這一妙招,意外地在二十世紀中以降的美國當代詩得到呼應。
我們可以在威廉‧卡洛斯‧威廉斯那裡看到對塵世微事的最大尊重,可以在艾倫‧金斯堡那裡看到對亂世的酣暢投身,可以在紐約派詩人那裡看到城市如何繼卡爾‧桑德堡之後,以更自由的身段成為主角,可以在自白派那裡看到對自己幽暗面的裸裎而得以進入人性的深淵。
在這些豐盛的創造上面,二十世紀後半葉的美國詩人有了更多進入詩與現實的法門。當然這一方面造就不少學院派詩人,或者稱之為大學寫作班詩人,他們熟練地使用場景營造、小敘事結構、克制的結尾昇華等技巧,製作出一批批面目相似的人生小感悟詩歌,不少也流行過,但最終要從這批詩人中脫穎而出的,必須有極其疼痛的人生經驗和語言冒險才可以。
傑克‧紀伯特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位,並且以中年作品《烈火》一躍進入大師的行列。這部作品滿足了以上兩個突變的要求,一是人生疼痛,詩人的妻子野上美智子之死好像使他自己也死亡一次然後重生;二是隨之而來的詩之語言進入沉著痛快、從心所欲的階段,不忘法度卻處處衝逸出法度,短詩尤其奇崛,語盡處驟然而止——彷彿人生本身。
與亡妻書向來是詩歌最深情,也是最沉重的,古有元稹〈遣悲懷〉組詩、納蘭性德〈金縷曲〉等悼亡詞,今有日本高村光太郎《智惠子抄》、英國泰特‧休斯《生日信札》,均是風格各異的經典。傑克‧紀伯特更接近泰特‧休斯,雖然他沒有一個自殺的詩人妻子,也沒有背上負心惡名,他卻從旁人眼裡也許穩定溫柔的婚姻生活中窺伺命運之凶險,不憚之而言說之,得以認識兩人的命運。
人世固難,努力啟齒——這是我對他最大的認同。愛、婚姻,固然是甜蜜的囚籠,但如何可以徒然站在一旁旁觀?這是詩集名為「烈火」的玄機所在,西方基督教傳統中,烈火與地獄有關,與女巫、異教徒、叛教者以至聖徒、殉道者等等的受難都有關。詩人把自己、自己與美智子的生活、美智子死後的世界均推進這抽象的烈火裡,接受其熔煉,也接受火舌之舔舐,彷彿當中另有安慰。
展示這一矛盾的詩,最典型的是這首〈贈馬〉:
他住在不毛之地,死氣沉沉的四鄰
無足輕重的國家,從來沒住址
但魔鬼還是找到他,殺了他太太
毀了他的婚姻。他在各處出書
愈寫愈俗,愈順,愈廢
魔鬼帶給他朋友的消息,一個個垮了
病了或沒道理的憂鬱;給他看
老電影的美女相片,十六呎高的
美女臉頰發光望著男孩
在黑暗裡漸漸成熟;給他看
美女近照,說她們如何歲月不侵
活得多起勁;然後魔鬼把一切
統統收回。魔鬼的目的就是用收回一切
來傷害來拖垮我們,讓我們明白一切
美好的都會逐漸萎縮變形
但魔鬼也讓我們在帕瑞齊亞山上
吃烤羊,讓我們迷迷糊糊
跌了生平第一跤,居然就跌進帕拉迪歐
月光下的建築。也許因為不夠專業
我想,也許因為這些女人或這些
全心體會女人的男人,這魔鬼
還是不情不願地愛著我們;因為我們
從樹和火車引擎得到領悟,在炎熱的
七月午後嗅著野草,提升了自己
讀畢全詩,我恍然大悟,也許他才是那位可愛的魔鬼,不但對人生,即便對於詩的讀者,也是殘酷又有愛。他的詩固然有自白詩那種極其私人體驗的一面,但又有面向公共經驗——也就是所謂「都是可憐的人間」(周作人與魯迅絕交書)的一面,讓我們在語言的火刑中驚心動魄之餘,竟然也像卡夫卡一樣,「用一隻手撥開籠罩著你命運的絕望,同時,用另一隻手草草記下你在廢墟中看到的一切」成為「在你的有生之年,你已經死了,但你卻是真正的獲救者」中的一員。
當然,經驗之歌,能保留多少天真?這是這種經驗的誠摯程度的保證。像傑克‧紀伯特這種美國中產階級出身的標準詩人,本來很難期待其天真和迷狂,然而難得的是他在對語言的咀嚼中漸漸回復一個天真者的任性。也許這是美智子之死留給他的禮物:「孤獨」所致。君子慎獨,在這裡不是謹慎的意思,而是審慎地在孤獨中檢視自己的意思,檢視之後不變得勢利刻薄,反而放開率然,這就是天真之力。
魔鬼本來就是天使所變成的,天真的經驗魔鬼,在始作俑者密爾頓《失樂園》和威廉‧布萊克《天真與經驗之歌》我們都有所領教其魅力。在這樣一種強大的父輩陰影下,傑克‧紀伯特採用了各種方法開拓自己的詩歌疆土,其中之一就是《失樂園》那樣的故事新編。他對但丁和奧菲斯的故事新編極有意義,〈但丁跳舞——給吉安娜‧季曼悌〉、〈尋找尤莉迪希〉和〈夜之歌,晝之歌〉這三首傑作,涉及詩人往往同時兼有失愛者的雙重身分,這身分在古今千年的跨度中的轉移與不變的痛苦,傑克‧紀伯特舉重若輕,竟然處理得叫人莞爾,莞爾又垂淚。
失去貝德麗采的但丁、失去尤莉迪希的奧菲斯,都有失去美智子的傑克‧紀伯特的自況在,女性引領詩人上升也引領他回首凝視地獄,就在這一刻,他才真正成為詩人。
廖偉棠(詩人)
譯序
真我
與他人爭論是為辯術,與自我爭論是為詩。——葉慈(註1)
●
讓我動心的是他面對自我,情愛,欲念,孤獨,死亡,面對生命變化的率真態度;是他超脫俗世眼光,道德觀,價值估算,逕往自定方向直前的勇氣。
他幾乎是虛無的,幾乎只在乎當下,放浪漂泊不計後果;更像一匹孤狼,彷彿無懼無悔甚麼都無所謂。但這只是表象。另一面的他在隱密獨處中反芻生命的儲藏,通過了創作者必須承擔的考驗——感知的,記憶的,智性的,靈性的,自我的——將內在最幽微的忐忑,最糾結的感思藉文字釐清。
我想讓讀者認識的,是這樣一位熱烈投入生命和創作的優秀詩人。
●
一個漂泊者,或說,浪子。
1925年,正逢美國「大蕭條」時期,紀伯特出生於有「鋼鐵城」之稱的賓州匹茲堡。十歲時父親酒醉墜樓喪命,他隨母親生活,高中半途輟學,做過鋼鐵廠工人、刷子推銷員、除蟲噴藥助手,之後陰錯陽差矇進了匹茲堡大學。1946年未畢業即前往法國及義大利旅行打工,在義大利愛上仍在唸書的吉安娜‧季曼悌(註2),因女方父母強力阻攔而黯然分手,他則於1954年返國,回舊金山大學繼續未完的課業,拿到碩士學位。
1962年,他第一本詩集《危機觀點》出版,獲頒耶魯青年詩人獎。才貌出眾的他迅速成為媒體寵兒,甚至上了時尚雜誌《Vogue》封面,並移居紐約;但他顯然並不喜愛五光十色的生活,1966年拿到古根漢研究獎金,再次離開美國,與詩人琳達‧葛芮歌(註3)同赴英國、丹麥、希臘一帶。1971年,兩人情盡歸鄉,他在舊金山大學授課,未幾與年輕雕塑家野上美智子(註4)結婚,並三度離鄉,偕妻遷往日本,任教於東京立教大學等處,之後搬去義大利科莫小城山上,前後十年,直到1982年美智子癌症過世他才回到美國。這一年,他的《石頭城》面世,與第一本詩集已相隔二十年。
又十二寒暑,1994年,六十九歲的詩人第三本詩集《烈火1982-1992》結集。再十一年,2005年,《拒絕天堂》付梓;再五年,2010年,《主要是舞蹈》出版。這些,是他全部的創作(註5)。
從1982到2012年詩人辭世,三十年間他在美國東西兩岸居住,人在國內卻刻意遠離當時美國詩壇不同派系的爭逐(註6),遠離聚光燈。雖然如此,他仍憑著優異的作品兩次入圍普立茲文學獎,並陸續獲頒史坦利‧庫尼茲詩獎、藍能文學獎與國家書評人獎(註7)等重要文學獎項。
澹泊名利的紀伯特或許是喬伊斯(註8)《年輕藝術家畫像》裡那段自白最徹底的實行者:「……那些我不再信仰的,不管它自稱是我的家,我的國,或我的教會,我將不再為之效命。我將試著以某種生命或藝術形式,無限自由地表達我自己。我允許自己使用的有限自衛武器是:沉默,流放,和狡黠。」
沉默或許是他義無反顧的人生態度,但沉默底下,是他與自我對峙時無畏的堅持,是他在生命變化中的反思與爭辯,是他活潑躍動的詩心。這些對峙,反思與爭辯,在這書寫歷時十年的《烈火》中以詩的形態,披肝瀝膽地呈現著。
●
「詩是為了見證,呈現一些崇高的價值,這些價值因為有了詩的守護,而能承受高壓,長久存留。」紀伯特曾經說。那麼,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價值又是甚麼呢?
我以為,是「真」——率真地體會愛,感受生命,面對自我。
《烈火》是這樣展開的:「那些魚看來慘兮兮的……」
大清早,住在小島山上的男人一邊剖開一條剛捕撈上來的魚,一邊跟上帝對話。上帝說他虛偽又頑固,好好的城裡不住,「偏要跟岩石和寂靜住一起」,揶揄他已經「一整年沒碰女人了」。男人悶不吭聲,掏出骯髒的魚肚腸,「把血沖掉,魚放進大盤子/洋蔥放進熱橄欖油,放進/青椒紅椒……切番茄/切檸檬。把魚拿出來/炒蛋。」彷彿那條離開了深海慘兮兮的魚,一切似乎都錯了,但男人把「東西一樣樣擺在中庭桌上/中庭裡晨光瀰漫,燕子的影子/掠過食物」;他淡然告訴上帝,他「不頑固,只是貪心」。
這是詩集的第一首,篇名〈錯了〉。從這裡,像剖開那條魚,詩人一刀刀剖開自己,檢視那可能骯髒但餘溫猶存的內在。那內在深處的自我,狐狸般神出鬼沒,搜尋著他的過去——首先,是他的故鄉,匹茲堡:
夜裡那隻狐狸輕手輕腳盲目地
從肝和胃之間進入我身體,接近心臟
又遲疑著,考慮一下,繞著走一圈
想躲開這殘暴世界裡的溫柔角落
更深入一些,搜尋我內在還剩下的
匹茲堡…… 〈搜尋匹茲堡〉
生鏽的鋼鐵廠,煙囪,起重機,切割機,蒸汽騰騰的火車,砂石車,堆著牛肋條的貨車,乳頭鉤著索鍊拉起鐵砧板的工人,冗長酷寒的冬天,密織的河,九十座鋼橋,鐵和霧燻黑的磚房子,焚火染紅的天空,陽光下懶洋洋幾乎裸體的濃妝妓女……故鄉是一個龐然的影子,四處跟著他:「美與困厄同步推逼著我們/荒野鍛鑄了我們的靈魂……那隻狐狸看著我一次次重建我的匹茲堡。」紀伯特擅長以或虛或實的隱喻比喻,描寫他的身心感受。在他細膩的鋪陳下,一首詞彙簡樸,語法自然,篇幅不長的詩,也能有千迴百轉的風景。
和故鄉一樣如影隨形的,是那些離開他或他離開的女人,他的戀人,他永遠的繆斯:
我的歡喜就像十二隻
伊索匹亞山羊靜靜站在晨光裡
上帝啊汝是一塊塊海鹽汝是一錠錠黃銅
高貴如風中成熟而柔韌的大麥
她的胸脯是六頭白色乳牛負載著
一捆捆埃及長纖棉花。我的愛是
一百個陶罐的蜂蜜。一整船的香柏是我
身體想對妳身體傾訴的。長頸鹿是
這黑夜裡的欲望…… 〈遺忘的心靈對話〉
這完全是神魂顛倒的意識流寫法,像一幅德拉夸(註9)的經典浪漫主義畫作,筆酣墨飽,淋漓多姿,華麗卻脫俗。
《烈火》裡,他的繆斯們一再出現,其中出現最頻繁的,是詩集的題獻對象野上美智子。一篇〈已婚〉寫美智子過世,他遍尋著收集她的頭髮:排水管,吸塵器,冰箱底層,舊衣服,直到另有日本婦人進入屋內,他再也分不清哪些是美智子的頭髮才作罷。一年後,在為美智子生前種的酪梨換盆時,他卻又意外發現「一根又長又黑的頭髮糾纏在泥裡」。這糾纏在泥裡,幽靈般又黑又長的頭髮,見證了詩人深沉的哀思,也顯現了紀伯特做為一位優秀詩人的特質:在罅隙中發現,在微妙處落筆。
但紀伯特絕不是嚴格定義下的「忠貞情人」。他在詩裡也記下一些恍兮惚兮的午後:
她知道我多麼愛
我妻子。我們並沒有未來
像是重災傷患,我們互相扶持
等待那臨終一刻。而現在我不禁
疑惑,我們當時懂得那些個丹麥午後
有多快樂嗎? 〈試著留下痕跡〉
那麼,對愛、激情、慾念,對那些斷續縈繞的戀史,他又如何認定?在主題詩〈烈火〉裡,詩人這麼詮釋:
愛是一場熊熊烈火
激情是篝火……激情是紙
是樹枝,點燃了火苗
卻無法持久。慾念熄滅
因為它企圖模仿愛
愛被飢餓感吞噬
愛不持久……愛以其不持久而持久 〈烈火〉
一如那鍛鐵煉鋼染紅了匹茲堡天空的火,一如但丁目睹的煉獄之火,這鍛煉了詩人的愛的烈火,內在之火,像一個延燒的意象,為詩集帶來亮度、溫度,不撓的生命力。
除了美智子,紀伯特生命中另一個重要女性,是同為詩人,年輕時與他曾有八年戀情,年老時照料他的葛芮歌。他回憶當年兩人分手:
……大清早
海水是藍的。他們初來時並不知道
事情會變得這樣,孤單單兩個人
以及靜默。一種看來很美
對人而言卻太困難的,純淨 〈一年後——給琳達‧葛芮歌〉
回憶是一個長鏡頭,回憶中的一切像默片蒙太奇,時空交錯虛實交疊。在這遙遠,緩慢,平靜的長鏡頭下,紀伯特的詩呈現出他拔高的領悟,低迴的抒情感。
●
回顧大半生,《烈火1982-1992》紀伯特落筆極深的另一個主題,是孤獨。他寫獨居小島的日子:
我夢著我的女人和山谷裡的饑荒
期待花崗岩能變出些甚麼,就像太陽
搥打大地,變出石榴和葡萄…… 〈關於石頭〉
在孤獨的夜晚,他嗅到九層塔飄出香味,那香味讓周遭空氣不那麼乾,也讓日子不那麼難熬,「否則石頭/只養得出石頭,再生出更大塊的/岩石……」紀伯特的描述永遠取自生活經驗。這些根基於現實(而不是浮想)的詩中意象,卻總帶著一種出塵的美與新鮮感,含蓄卻清晰。他以詩人全新的眼睛觀察,而我們如何有幸,分享了他看到的有情世界。
另一首〈上帝陪我坐在門外〉:夜幕低垂,上帝陪著他聽布拉姆斯,研究他到底孤單不孤單,「錄音帶又停了/我們繼續坐著。無言」。李白邀明月對飲,紀伯特和上帝一起聽古典又浪漫的音樂……但,就算寫的是連上帝也無從插手的孤獨,詩人筆下還是一派恬淡,有悵惘(甚至自嘲),沒有歇斯底里的傷感。
他寫一個下雪的清晨,他敲打柴堆,抽出一根結冰的木頭:
它發出一種全然不帶情感的
聲音,純淨地穿透山谷
像一隻烏鴉不期然在清晨的
昏暗處叫喊,把我從人生中途
喚醒 〈誓約〉
孤獨而清醒。選擇孤獨的詩人,這時更清醒地切入內在,觀看自己。比如那首〈看看還有甚麼要發生〉:詩人站在除了幾隻山羊,幾聲雞叫,除了天空、石頭,烈陽的燥熱氣味,甚麼都沒有的高山谷,山谷裡「住著他和他死去的女人/以及純潔」。他懷疑自己也像周邊靜止的一切,停擺了——
……或許吧他想,像日本能劇
當劇本寫舞蹈,演員隨後不管做甚麼
都是舞蹈。既使站著不動,他也在舞蹈 〈看看還有甚麼要發生〉
不動的姿勢下,是怎樣的內在舞蹈,或掙扎。
詩不僅僅是情感,詩是經驗,里爾克(註10)說。除了語彙、意象、節奏的掌握,我想,詩能否動人主要取決於它是否有足夠的「內在張力」。紀伯特的詩最打動我的,正是那經過詩人沉澱,過濾,融合了生命深層經驗與真誠情感的,詩的內在張力。
●
在紀伯特的認知裡,人無分貴賤,一切不垢不淨,「上帝無所不見,上帝看到/無論如何一切皆美。馬槽污穢/不堪……」〈並不單純〉。人性是多面的,「做為矢量的產物/這個版本的我和另一版本的我/並不一樣」〈上帝的品味師〉,而既是上帝的品味師,品嘗人生自是我們無可迴避的工作。
體驗生命,面對自我,因此是《烈火》的另一個重要主題。一首首詩除了烙印下他的愛,他的孤獨,也記錄了他許多「超越禮教界線」的日子。丹麥的安娜,來自雨林的萍琶波……「我們相互磨練/變成更真實的自己」〈上帝的品味師〉,詩人說;「但似乎只有在那短暫時光/我們真正活著。誤導與∕誤用,騙人也受騙……」〈回顧〉。那些「危險的事,珍貴的事」,那些感受和欲望,彷彿山上那隻浣熊:
四周一片漆黑他用石頭丟牠
牠會躲到樹後,再回頭
小心翼翼卻強悍,走到半路牠停下
星光微弱,他們就這樣對峙著 〈強悍〉
「詩人的主題只有一個:他活生生的身體。」賽佛瑞(註11)這樣認為。這「主題」每個人應該都有些體認,但或許因為恐懼,或許因為羞愧、傲慢、遲鈍……極少有人像紀伯特能坦然面對,深入探討,甚至誠實告白。
紀伯特一生居無定所:法國、義大利、英國、希臘、丹麥、日本;最後三十年回到美國也一樣:加州、麻州、佛州……人生到處知何似,有時他甚至自比荒島上的魔法公爵普洛斯比羅,或彈奏七弦琴走向冥界的奧菲斯。如此神形勞頓,卻是為了甚麼?——因為「靈魂吃下去的那些才會留下/就像小孩得把世界一點一點放進嘴裡/才懂它」〈心識與靈魂〉。因為人身難得,卻很可能像參加一場天皇盛宴,精緻的食物擺滿面前,還沒動箸,就一盤盤全被撤走:
……我記得那年少的我
思索著靈魂是不也就是這樣
永遠不知道天皇的食物
只是更好或者比更好還要好
落得最後還要問生命到底是甚麼滋味 〈與天皇共餐〉
他知道尋常經驗最容易被我們忽視:
我們看到樹木
早春的綠,之後就對它們視而不見
直到冬天來臨。尋常的事
最是我們無法捕捉。狂熱過後的愛
三千個夜晚之後的妻子…… 〈全都有了〉
以我們每天路過的行道樹與「三千個夜晚之後的妻子」並列,描寫我們對身邊人事物因為太過熟悉不再雀躍的心境,是多麼平實、貼近,不虛張聲勢,卻衝擊力十足的比喻;而詩人要揭示的,是他自己,也是我們所有人無奈的,生活中的彈性疲乏。詩心,假若如陳義芝(註12)所言,「無非掌握生命中最難言的枝節,像是飄飛在時間中的光影,從中發現了一些什麼,並且精確地傳達出來。」紀伯特想掌握並且精確傳達的,不正是那飄飛如光影的生命枝節,那些一旦失去即無可復尋的,甚麼——比如那次他買回家的幾顆怪桃子。
桃子顏色接近灰,味道乏善可陳,「但既然有人買一定有道理」,他拿來做果醬,果醬燒焦了,又黑又黏像柏油,他清理鍋子:「卻發現自己在舔勺子上的硬塊。第二天/他把剩下的也吃了,還是不確定到底/喜歡不喜歡,而從此也再沒看到這類桃子」〈桃子〉。
比如美智子病逝後,他滿山遍野亂走:石頭屋子,及腰的野花,太陽,迎風招展的大麥快要收成,貓頭鷹在暗處呼叫,日子靜靜來去……那是一段痛苦、孤獨的日子,但他寧要那種痛苦中知覺的清明飽滿,也不要麻木無感的空虛。
我只想回到美智子死了之後的日子
那時每天我在樹林裡哭;只想回到真實
回到那痛苦,活生生存在的巨大 〈掂量一下老虎〉。
●
哀傷,快樂,孤獨,迷惘,愧疚……雪泥鴻爪,一切都會消失,他知道。這是他的工作:用創作,用一首首詩還原他如電如露的感知,修復那凌亂的記憶廢墟,一如修復一棟老舊的八角宅院——
幾個月期間
他在空蕩蕩的大房子晃來晃去
想像不出屋子原來的模樣,直到
在閣樓找到一把破椅子
恢復了它的顏色和尺寸,大房子
可能的生活相貌這才露出來 〈相對音域〉
紀伯特的詩總是充滿畫面。這是他的風格:以跳接的敘述,在短短幾行間迅速轉換時空情境,往昔與當下,記憶與現實,一切栩栩渾融眼前;則詩人在創作時要思考的,除了主題(寫甚麼),或者更是方法(怎麼寫)和詩的內涵。
對於詩該怎麼寫,紀伯特說的並不多,最多只告訴我們,他要的不是「那些妄自尊大的所謂新奇/反諷,精簡,加上韻腳假裝是詩」〈掂量一下老虎〉的文字。他以為詩重要的是形式與內容的合一,而他更在意的,是詩的內涵。一如詩人,詩要承擔的,是人生的重量:愛與死,哀與樂,欲望,思念,失去,孤獨,種種掙扎……;那重量,他必須用雙手捧著它,伸直兩臂架著它,或用胸口頂著,用肩膀扛著它,輪流替換姿勢,一如搬動一個過重的盒子,「這樣/他可以繼續下去,永遠不放下盒子」〈美智子死了〉。而面對眼花撩亂的詩壇,他成竹在胸:
沒太多時間抱怨了
經常很難判斷甚麼時候棋賽已經過半
最後一局正開始——那更憑棋藝
不靠花招的,純粹的一局 〈我和卡帕布蘭卡〉
●
那年在馬德里,有鐘聲從雨中傳來,詩人穿梭巷弄,愈接近教堂鐘聲愈沉愈強,聽著聽著就把他填滿了:
……他於是往回走
不需要去找那座鐘了他想。他想找的
並不是鐘而是迷失在我們
身體裡的天使。音樂是為思想
他想知道他聽到了甚麼,不想更靠近 〈重要的魅惑〉
他愛了,爭辯了,懂了。找到或沒找到鐘聲。都是好的。
生命如此殘缺,而完整。
註解:
1.葉慈(W. B. Yeats, 1865-1939),愛爾蘭詩人/劇作家。192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著作包括劇作《國王之關》(The King’s Threshold)、《絕世美女狄翠》(Deirdre);詩集《酷湖上的野天鵝》(The Wild Swans at Coole)、《迴旋梯及其他》(The Winding Stair and Other Poems)等。
2.季曼悌(Gianna Gelmetti, 1937-2010),義大利藝術家。《2012紀伯特詩全集》封面木刻版畫即其作品。
3.葛芮歌(Linda Gregg, 1942-),美國詩人。著作包括《被獅子選中》(Chosen by the Lion)、《物與肉體》(Things and Flesh)等詩集;曾任教柏克萊及普林斯頓大學,現居紐約。
4.野上美智子(Michiko Nogami, 1946-1982),雕刻藝術家。與紀伯特結縭十一年,因癌症在義大利科莫(Como)過世,時年36歲。
5.紀伯特詩集:1962《危機觀點》(Views of Jeopardy),1984《石頭城》(Monolitho),1994《烈火》(The Great Fires: Poems 1982-1992),2005《拒絕天堂》(Refusing Heaven),2010《主要是舞蹈》(The Dance Most of All)。《紀伯特詩全集》(Jack Gilbert Collected Poems)於2012年出版。1984年紀伯特曾自印小詩冊《可汗島》(Kochan)共九首詩,其中兩首收入《烈火》,其餘未正式出版。
6.1910至1960年代活躍美國詩壇的詩派包括:布洛姆(Harold Bloom, 1930-)為首的學院派,金斯堡(Allen Ginsberg, 1926-1997)帶頭的「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克瑞理(Robert Creeley, 1926-2005)等在北卡州領軍的後現代「黑山詩派」(Black Mountain Poets),以及奧哈拉(Frank O’Hara, 1926-1966)和艾西伯里(John Ashbery, 1927-2017)主導的超現實「紐約詩派」(New York School)。
7.史坦利‧庫尼茲詩獎(Stanley Kunitz Award)、藍能文學獎(Lannan Literary Awards)、國家書評人獎(National Book Critics Circle Awards)。
8.喬伊斯(James Joyce, 1882-1941),愛爾蘭小說家/詩人。著作包括《都柏林人》(Dubliners)、《尤里西斯》(Ulysses)、《年輕藝術家畫像》(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等。
9.德拉夸(Eugène Delacroix, 1798-1863),法國浪漫主義畫派領袖。著名畫作包括〈薩達納帕之死〉(La Mort de Sardanapale)、〈自由領導人民〉(La Liberté guidant le peuple)等,均為羅浮宮典藏。
10.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 1875-1926),奧地利詩人/散文家。著作包括《時間之書》(The Book of Hours)、《杜伊諾哀歌》(Duino Elegies)、《給奧菲斯的十四行詩》(Sonnets to Orpheus)等。
11.賽佛瑞(Giorgos Seferis, 1900-1971),希臘詩人,196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著作包括《航海日誌》(Log Book)三冊、《練習簿》(Book of Exercises)兩冊、《畫眉鳥號》(The Thrush)等。
12.陳義芝(1953-),學者詩人/散文家。著作包括詩集《不安的居住》、《邊界》、《掩映》,散文集《為了下一次的重逢》,論著《聲納》、《風格的誕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