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文
夢是循環寫作
黃以曦(作家,影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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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變相》是本錯覺之書、幻覺之書,又或者,是一場虛擬實境的體驗。關於虛擬實境,那從來非關去了哪裡、看到被給出的什麼,而是你在這個過程中爬梳著、驚異著,自己竟是這麼接上事物、這樣感覺和定義它們,所謂你探進的景觀,竟是這樣由你親自編碼啟動?《地獄變相》揭示了作為創作者,是如何勝任、熟練地創造了一個獨立、超載的華麗封包。
創作者是怎樣的存在?他的點石成金,他的前行、介入,他的起心與動念,他投出或斂下眼神,都在創造。黃澄澄的石林矗立、增生,竟非關折射的光輝、亦無從交換可共量的金銀財寶,它們只是一種越來越多、越來越沉,終究一點一點壓縮到藝術家的生存,使之變成一個幾乎顯得虛假的妄想,那樣的海市蜃樓。
小說中有連綿但不斷穿透各種維度的景觀,駭麗、深刻地出入藝術家盤桓與思索的每張畫面,但當真正重要的已非關小說之領路「看到」了什麼,而是怎麼看到的,則「怎麼看到的」,在《地獄變相》裡,那個意思是「怎麼活著的」。
讀《地獄變相》,像置身靈魂與感性具現其之如神經系統之運行迴路。神經系統的執行是種持續的預期與測試,每組預期和測試都將收束出某個結果;當這過程未有停下的理由,就會有一個接一個的「看到/感受到」繼續鑲嵌排列,組成一幢似乎是起伏立體的所在。那裡什麼都有,真是什麼都有,而且更好、更多,幾乎就是真的。……但它不是真的。它無法是真的。原因恰恰在於那裡毫無破綻。
人與外界的相處原是整體性的,但當感性單獨地越過了某個閾值,關於那所呈現的景觀,你會看得出那是某個部分、某種面向被極端放大的結果,你接受那是「一個世界」,可你知道無論如何相像,那都並非某個取代性的宇宙。
儘管我們仍渴望張致的風光、蜿蜒的情節,但《地獄變相》的閱讀誘我們探問:書裡的那個誰是誰?代入他的我又是誰?是怎樣的誰能派用這樣的對於世界進出與觀測,以致於得到如此之經驗?這是一本在閱讀時採主動或被動,會得到迥異思索的書。
擁有藝術家和建築學者身分的顏忠賢的小說中那些奢美揮霍,表面上指向某這與那一筆現實部件,但讀了一幅又一幅驟然敞開與終結的圖景,終會看穿,小說家以文字佈設的原來是倒反地揭示那名自覺又為此陷入錯謬的主人翁之迷走於虛實。當看出了那不可能是一處真實成立的現實位置,你就真正瞭解那如何指涉、落定懸浮在彼處之真實成立的現實位置。
在波赫士無數關於迷宮的故事裡,有兩個簡單的事例。其中一個故事講某城市裡有一樁接一樁兇案發生,偵探以此些案件之空間和時間的對稱性,自信地追索得一個模式。看來理所當然,可如同謎之破解早已是設謎的一部分,整幢精巧的推理和進逼之後,一切終只是個誤解。作者說,由此去解的最難的迷宮,得是另個模樣的,那是一條直線,「所有的哲學家都會在上頭迷失方向」他說。
對稱或任何秩序真能指出什麼有價值的規律、再由此推衍至未來嗎?不如看一條線吧:第一樁罪案發生在甲地,第二樁發生在離甲地八公里遠的乙地,第三樁在距離甲乙二地各四公里、也就是兩地中間的丙地。然後,設定或會落在距離甲丙二地各兩公里,也就是那兩地中間的丁地(又或者繼續來回得更多?)。
另一個故事,阿拉伯國王前去拜訪巴比倫國王時,被他騙進了繁複的由階梯、門戶和牆壁組成的青銅迷宮,差一點要永遠留在裡頭。他出來後,對巴比倫國王說,我也有一座迷宮,希望有朝一日招待您來參觀。阿拉伯國王回國後大軍進犯巴比倫,將之擊潰,他將巴比倫國王擄走,趕了三天的路後,對他說,到了,就是這裡。這裡沒有階梯要爬、沒有門可開、沒有累人的長廊、沒有堵住路的牆垣,這是我要給你的迷宮。說罷,阿拉伯國王將巴比倫國王鬆綁、眼罩揭開,留下他困在裡頭終於死去。那是一個無邊無際的沙漠。
讀顏忠賢的《地獄變相》,常常一個念頭切換、一個視角被帶走、一個起始點或制高點被重設,同一篇章,就成為在低維與高維間變換的全然不同經驗。它們成為那些故事裡在浩瀚城市底謹守著祕密規則的對稱星點,也是單一執念的著魔往復。它們是用講究又精算的物質去交織拗出的各種不可能的形狀,卻也是一整幅展開的、空曠到令人迷惘的空無或甚至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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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地獄。作為一個藝術家的活著,一整段漫長、下墜、以深淵探向深淵的路。
《地獄變相》呈現了一種緩慢但堅定發生的發熱、著火、直到全部都燒了起來、整片燒了精光的荒原。……而這一切,既是真的,也是假的。
真的,是因為我們跟著主人翁在那裡頭陷得太深;假的,是因為他在這一路上事實上亦注入給我們那種身為創作者之旋轉世界、破解事實的優渥又虛無。
小說中,主人翁活在他持續編造的世界,他稱有個計劃、有個任務,要從無起造整幅什麼。在他已無中生有了一輩子之後,他仍給你我、給他自己,宣稱他的奔走和思索。「有個必須成立的世界必須被成立」,召喚的聲響層層迴盪,無法分辨何者是鄭重的吶喊,何者又是鬼魅的回音。
主人翁意識到此一編造,由此獲得與失去重量,但他是否意識到,他事實上亦編造了這整齣編造?
做為讀者的我們,讀得出來。從書頁很起頭的地方就看清,但我們仍只能親眼看著那個屋子、造了無數門窗、又一扇扇關閉釘死。大火蔓延,幾乎是美的……,不,它是美的,甚至太美了。所有推向純粹、也就是推向毀滅的事物,的那種絕對性的美。
01/10
出生即死。活著原本就是件虛妄的事,所見俱是投影,意義俱是收受與詮釋,我們或者很難說清楚什麼是活著,但從前述角度看來,活著之一切歷經,竟正是人們對死的定義:一場無盡的黑夜,沒有什麼東西原就在那裡,你只是梭巡於你的靈魂因不甘或眷戀所炮製的各種幻影。
藝術家投入一生竟恰恰是為了理直氣壯地創造虛像,由此擁有了由一切反射性又直覺的後設而來的無法逃脫的虛幻和荒謬。
虛構的目的是藉由調度、創造來轉換,讓不可說且原本亦無可得卻確實流淌的真實呈現出來。……如此,同樣是假的,何以我在一處活著,卻在另一處感覺被碾平?
《地獄變相》裡的創作者行走人間,一筆一筆建構人間,所有場景和細節都在狂亂、逼迫地越過真實。繁盛的、耽溺的、無限上綱與墜落的,席捲全部。
101010001……
從《寶島大旅社》、《三寶西洋鑑》到《地獄變相》,顏忠賢一次又一次建構了豪華卻孤獨的彼處。像個巨大的鬼屋。在那裡,時間朝所有方向擴張、撐出,如此,則沒有任何事物得以被遺忘。它們只能無盡地幻變成再一形象、訴說再一念想。
整齣燒灼底,小說家那麼清醒,無論這場夢遊瀰漫如何的毒素,而不切實際的夢想和憂鬱又如何將生與死的介面抹去。小說家在那裡,做出一個又一個的選擇。
只是這份清醒,會否其實是以耽迷反覆鞏固的再一虛構的生命?如同歷經了無數試錯,終將每個零件、也就是每個觸感與心動,全盤置換。然後終於能把直線走成迷宮。繼續操作。然後終於,小說家,變成小說家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