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我也學過頗瓦法
為了上師可以赴死,為了上師連殺人都可以去做,這樣的人很適合昆達里尼瑜珈。若能完全遵照上師的命令去做,包括殺人在內,這樣做也會變成功德唷。以上師命令殺人為例,當某人死期已到時,上師命令弟子殺死那個人,這等同於為那人修持頗瓦法,因為那正是讓弟子殺死他的最佳時機。(一九八七年一月四日丹澤講座)
媒體記者可以查案嗎?NHK製播的《未解決事件》特別節目,以類戲劇的方式,重新演繹重大懸疑案件,嘗試整理出新的可能的事證,不同於仰賴他人報告成果來探討懸疑案件的節目,NHK動員大量的記者,組織專案採訪團隊,和當時承辦的警方、特搜本部、受害者或目擊證人展開大規模且深度的專訪,甚至想盡辦法找到與加害者相關的人物,希望能揭開未解決事件背後的黑幕,將四面八方蒐集到的意見,並陳在觀眾眼前,企盼真相得以浮現。
《未解決事件》目前累積採訪過八件懸案,出版兩本專書,這本是其中一本。關於奧姆真理教地下鐵沙林毒氣恐怖攻擊事件,由於犯案動機明確,手法張揚,主謀和共犯也已經伏法,嚴格說來應該算是已解決事件。但如果仔細觀察日本目前的社會時局,有很多跡象顯示奧姆真理教所帶來的影響,絕不僅止於一九九五年那一場無差別地鐵屠殺。事隔三十年,有很多細節或許都已經被遺忘,甚至因為創傷症候群而將之隱藏在內心深處不願提起,採訪團隊所使用的不僅僅是職業記者所學到的採訪技巧,還必須參考心理諮商的意見,傾聽與談話雙管齊下,才有可能獲得可信的證據。
對於還記得奧姆真理教的日本人來說,「新興宗教」一詞幾乎只有貶意,任何型態的「新興宗教」都是可疑的不審者,如果聽說隔壁搬來的新鄰居是「新興宗教信者」,或是新進員工透露出他正信仰某種「新興宗教」,難免都會下意識地保持安全距離。
也可以這麼說,無論是傳統宗教或「新興宗教」,在奧姆真理教發動地下鐵沙林毒氣事件之後,日本的宗教信仰受到絕大的質疑與挑戰,盲目的個人崇拜和特立獨行的教義,加上偏激教團的恐怖攻擊,顛覆了宗教信仰的觀念,間接造成了一部分的日本人對宗教信仰日漸採取疏遠旁觀的態度。宗教信仰的熱衷程度逐年遞減,傳統宗教的廢寺廢社問題日趨嚴峻,遭受泡沫經濟與金融海嘯沖刷後的日本,草食佛系繭居世代崛起,只在乎有沒有跟上SNS最新的流行話題,旁觀經濟環境與政治現況的沉淪,甚至對世紀瘟疫武漢肺炎都漠不關心如置身事外。
什麼都不值得相信,漸漸拒絕承認傳統宗教神靈具備主宰一切的能力,更遑論是現代人透過科技修圖或傳直銷大會編造出來的新神祇。
宗教人士認為這是日本當前的信仰危機,但許多具備規模的「新興宗教」依然能在這樣的環境下持續招募新信徒,維持運作,且隨著改元令和,彷彿洗去了平成時代對「新興宗教」這個詞的暗晦印象,各種用「光」、「愛」、「和平」、「科學」等口號,試圖取代傳統宗教的「新興宗教」源源不絕而生,吸引許多不認識奧姆真理教的新世代加入。
打從泡沫經濟崩塌前,「新興宗教」就懂得跟風社會議題拋出觀點,不管是否真心想填補工商社會帶來的心靈空虛,或僅僅是為了抓攫現代人的目光,覬覦口袋裡的鈔票,「新興宗教」往往能提供傳統宗教無法支援的多對一、甚至一對一的關懷模式,現在的「新興宗教」更以較為謙和中性的體質,淡化宗教色彩,開設許多如分靈般的外圍組織,深入大專院校、公司行號,發展出跨國體系,吸引不同國家、不同文化的人入教。
現今還願意繼續追隨奧姆真理教衍生的教團,如「阿雷夫」或「光之輪」的信徒,他們的內心深處,究竟對地下鐵沙林毒氣事件懷抱著什麼樣的看法?事件後的信徒又該如何應對後續的社會反響?不管是要防範類似的悲劇再度重演;研究宗教信仰與現代社會的關係;或是探討政府對宗教信仰管控程度等法治與人權等問題,作為信仰危機的分水嶺,奧姆真理教都是一個非常值得深入的議題。
我在日本高野山真言宗出家,這是一個傳自印度,從大唐輾轉到日本,在日本扎根超過一千兩百年以上的佛教宗派,有時候也簡稱為密教。因為受過宗教知識及文史研究的訓練,所以對奧姆真理教揭示的教義有一定的了解,例如「奧姆」一詞其實就是梵文的「Om」音,即是一般人常聽到的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咩吽」的第一個字音。看過相關資料之後,其實也能確定奧姆真理教的教師、幹部與信徒,顯然都是被麻原彰晃超譯、誤譯的梵文藏文誆騙,才會產生他們的所作所為是符合宇宙法則或佛陀教義的錯覺。他們誤以為自己秉持的是純然至上的超道德,甚至試圖超越一切法律,孰不知麻原彰晃只是用了密教表象的文字、圖像,其所宣揚的教義卻完全偏離密教所要表達的真實意義。
例如,麻原彰晃曲解「頗瓦」為殺人法,以此為自己和信眾造下的謀殺案件開脫。
出家之前,我曾向賈敦仁波切學過「頗瓦」。那是二〇一六年的事情,當時領受的教法至今未忘,「頗瓦」在藏語指的是「意識遷移」,修行者透過念誦與觀想的方式,清淨自己全身上下多處門穴,最後從頭頂的頂門梵穴沖氣而出,意識瞬間躍升至西方極樂世界,徹底斷除輪迴的苦因。藏文儀軌上有云,若閉關修持「頗瓦」的行者,努力不懈而有成,一至七日內必定往生。雖然是佛教密宗的教法,但根據卻是來自於佛教顯宗的《阿彌陀經》:「若有善男子善女人,聞說阿彌陀佛,執持名號,若一日、若二日、若三日、若四日、若五日、若六日、若七日,一心不亂,其人臨命終時,阿彌陀佛與諸聖眾,現在其前。是人終時,心不顛倒,即得往生阿彌陀佛極樂國土。」
從生死輪迴的角度來看,「頗瓦」就是求取往生,以修行的方式終結自己的生命,絕非持武器去終結他人的生命。即使是替不懂「頗瓦」的人修法,工具也應該是手印咒音及修法的鈴杵,絕非科學化成的沙林毒氣。麻原彰晃利用人們對名詞的無知,扭曲「頗瓦」的意義,並將早期婆羅門教以殺人獲得證悟的錯誤方式,導入他的教學之中:「欲速成者宜執利劍,晨於四衢躬殺百人,人取一指以為傅飾,至于日中使百指滿,設勤奉遵,則道德備矣。」 當第一位犧牲者出現,麻原彰晃就開始用這種錯誤的教義引導教團,乃至到最後開啟了香巴拉計畫,策動大規模的屠殺……對比前期奧姆神仙會那種瑜珈團體,我不免懷疑,最後的麻原彰晃,是不是把自己也騙了進去?
聽起來毫無根據又違背道德法治的教法,為何能深植人心?即使事隔多年,依然追隨者眾,甚至有人不惜為教主開脫其罪?主因還是麻原彰晃利用「上師」或「尊師」一詞來哄抬自己的身分所致,奧姆真理教的「上師」是取自梵文發音的「古魯」,麻原彰晃引經據典,要信眾無條件信奉「上師」,以獲致福報,否則就會被降下天譴。即便是傳統宗教的領域,也有很多導師或信眾誤解「上師」一詞,誤以為「上師」所說的如同佛旨,不僅要如實貫徹,甚至擔心業報懲罰而不敢違背。孰不知在密宗行者必讀的〈事師法五十頌〉中,就有明言:「拜人作自己的上師,或是上師收一名徒弟之前,雙方都必須互相觀察對方的資格、心性、器量,是否堪任為上師,或是否為可造之材。如果沒有這樣的過程,那雙方都違犯了破壞密宗誓言的越法罪過,是不可能有任何成就的。」
麻原彰晃的成功,在於他讀的書典比信眾廣博,所以他可以只擷取對自己有利的說法來迷惑信眾,他向物質充實但心靈匱乏的人提供頭銜,讓他們可以往上晉升成為正教師,並將所有人的苦難都解釋成「沒有尋得賢達上師導引解脫開悟之路的緣故」,不管是在物質或心靈上遭受苦難的人,便會選擇拋下所有的物質生活,在奧姆真理教的體系底下「出家」。如此一來,一個巨大的循環就誕生了:失去一切物質便無法回到正常的現實世界,人生目標變成追求正教師頭銜,反覆躲進想像出來的心靈世界,屆時也不得不相信麻原彰晃的確擁有讓他們快樂的秘訣,因為物質的滿足已經變成一件相對容易的事情,相對應的心靈世界貌似得到一種容易滿足的均衡。
可怕的是,這種操作方式不僅存在於奧姆真理教,舉凡世間一切宗教,都很習慣否定物質世界的意義,宣揚錢財乃身外之物,奉勸信眾多多奉獻捐款以換取心靈世界的富足等,根據我走訪許多宗教團體的經驗,強調捐錢的強度與次數之不同,也能提供我們檢視該宗教團體的可信度。我並不反對捐錢,但我也不排斥累積個人財富,用以追求物質提供的快樂。真正的開悟解脫與否,不在乎金錢的多寡,乃是跟「快樂」的程度有關,我並非奧姆真理教的信徒,我可能永遠無法知道他們究竟快不快樂,但我可以確信,自宇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日那個上午之後,這些信眾的內心深處都被麻原彰晃狠狠地刨挖出一大片傷疤,閉口不談、不願現身、不肯承認,就是最好的證據。利用宗教信仰發動的恐怖攻擊事件,無辜受害者面臨的是身體髮膚不可抹滅的傷害,終生都要和各種後遺症奮鬥;與加害者站在同一側的信眾,則是永遠被困鎖在深暗的心牢,既不能再向他們的上師追問人生意義,又無法面對社會對他們的謾罵唾棄。
小說家、「疑案辦」網站主編/唐墨
(本文作者唐墨為高野山真言宗學僧,法名言德。目前任教於世新大學中文系,同時也是懸疑、犯罪主題網路媒體「疑案辦」主編,著有散文《違憲紀念日》、推理小說《清藏住持時代推理系列》、《酒保神探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