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名著另一種生命力的展現——淺談《騎鵝歷險記》的改寫
張子樟(前臺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所長)
一
何謂改寫?改寫(Paraphrase)也稱為重述或譯意,是用不同的文字(包括另一種語文)重新敘述一句話。幾乎任何一種文類,都可經由改寫來適應不同程度的讀者的需求。
由於適讀年齡的考量,中外名著常出現不同的改寫本。常逛書店的書呆子往往可以在書架上找到新的改寫版本。
談改寫,許多人立刻想到英國散文家查爾斯.蘭姆(Charles Lamb, 1775-1835)和他的姊姊瑪麗.蘭姆(Mary Lamb, 1764-1847)的《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Tales from Shakespeare)。他們姐弟把莎士比亞二十部戲劇改寫成敘事體的散文。瑪麗.蘭姆負責喜劇,查爾斯.蘭姆負責悲劇。他們的用字比原書淺顯,刪除部分孩子不宜的情節,但依舊保有原著的韻味,十分不容易。因此,《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成為改寫的典範,許多西方名著的改寫本也陸續問世,造福不少青年學子,例如:《湯姆歷險記》(Tom Sawyer)、《雙城記》(A Tale of Two Cities)、《鐘樓怪人》(Notre Dame de Paris)等。
半個世紀以來,國內也出現了不少古典名著被改寫成適合中小學生的讀本,如《三國演義》、《封神榜》、《水滸傳》、《西遊記》、《鏡花緣》等。尤其把童話和小說改寫成繪本的數量之多,更是氾瀾成災。嚴重的是,許多小讀者根本不知道它們原來是名著改寫的。
二
《騎鵝歷險記》(Nils Holgerssons underbara resa genom Sverige)是一九〇九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塞爾瑪.拉格洛夫(Selma Lagerlöf, 1858-1940)的代表作之一,是一部著名長篇童話小說。她得諾貝爾文學獎另有兩本代表作,但一般世人只要聽到她的名字,馬上聯想到《騎鵝歷險記》,早就忘了她的得獎代表作。
一九〇二年,拉格洛夫受瑞典國家教師聯盟委託,為孩子們編寫一部以故事的形式來介紹地理學、生物學和民俗學等知識的教科書,對此她欣然同意,於是寫出了這一部感人的故事。誠如改寫者施養慧所說的:「《騎鵝歷險記》不再只是給孩子的童話,還是研究瑞典的珍貴史料。」
改寫者施養慧對這部童話經典再熟悉不過了,因為她在兒文所的碩士論文就以它爲研究的唯一文本。說她能把這一部名著的內容倒背如流,顯得有點過分,但她前後細讀它也不知道有多少遍。十多年前,我擔任她的口考委員時,曾當面告訴她,這篇論文的理論部分若要增強引用相關理論時,不妨試試用喬瑟夫.坎伯(Joseph Campbell, 1904-1987)的名著《千面英雄》(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中的啟程(departure)、啟蒙(initiation)和回歸(return)這三種成長過程模式來詮釋。然而,《千面英雄》到了一九四九年才出版,而拉格洛夫卻早已在一九四〇年過世。由此可知,拉格洛夫使用的依舊是傳統童話的模式:「在家、離家、返家」(home-away-home)。
三
關於這本書的改寫過程,施養慧在她的〈我的奇幻旅程——改寫長篇《騎鵝曆險記》〉說得一清二楚,告訴我們她如何取捨、如何增補。她獲得碩士學位後,便一直從事童話創作,也曾得過奬。對於改寫名著,她樂在其中。她的文字絕非字字珠璣,但用字遣詞都能恰到好處,可讀性相當高。相信大小讀者都會樂於閱讀。
改寫《騎鵝歷險記》這件大工程,施養慧花了整整一年多的時間。她強調,整個改寫的主軸在於「它給了孩子渴望與不安的牽引」。整部改寫的過程,就是在突顯這兩種互相牽引的力量如何扭轉主角的未來命運。《騎鵝歷險記》這次的改寫,其實就像是受到她心目中的「神仙教母」──拉格洛夫的牽引。
在書市景氣不甚暢旺的時候,字畝出版社願意出這本書,十分令讀者感動。有心的讀者在細讀這部改寫本時,不妨回頭再熟讀《騎鵝歷險記》原著的完整版本,肯定會喜愛這次的改寫。
推薦序
拉格洛夫印象記
杜明城(前國立臺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教授)
第一次讀《騎鵝歷險記》是在一趟歐洲之旅的航班上,書是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來的。在那之前,對拉格洛夫一無所悉,也不知道是受了哪種魔法的牽引,兩本綠皮的全譯本在初度邂逅後,不僅成為旅途的良伴,也成了終生的難忘。
那時我讀讀停停,時而眺望機窗外的景色,明明不是北歐的航線,卻彷彿受著尼爾斯的牽引,隨著他尋找斯堪地納維亞廣袤的山川水澤。我深慶成為這本不世之作的「選民」,它修正了我從北歐神話中獲得的嚴酷森冷印象,也擴充了安徒生式的童話視野。原來冰寒的塞爾特和斯堪地那維亞,恐怕才是仙精(fairy)的發源地。當地的鄉野傳說似乎是孕育了葉慈(William Yeats)與史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這類偉大作家靈感之所繫,他們大都師法格林兄弟輯錄民間故事,而拉格洛夫則選擇把耳濡目染的文化傳統直接化為童話小說。
《騎鵝歷險記》的視角是俯瞰式的,主角尼爾斯被懲罰變成小矮人,和拙於飛翔的家鵝馬丁隨著群雁遨遊,開啟了他的啟蒙之旅,令人想起安徒生的童話〈堅定的錫兵〉。然而,安徒生童話中的主角是被動的、悲劇的,拉格洛夫的主人翁則充滿創造力與對生命的好奇。雖然是童話,卻不啻是一幕幕的山川寫實,我們宛如也騎在鵝背上,時而飛上雲天,覽盡湖光與山川壯闊,時而降身於沼澤林野,與動物互動鬥法。不過,拉格洛夫的用心不止於此,她的理想主義色彩映射出走在時代之先的人權與環境議題。
《騎鵝歷險記》不全然是無心插柳的結果,是拉格洛夫應一位校長之邀,以為孩童介紹北歐地理、歷史為由撰寫的作品。這種目的性顯著的題材,若是所託非人,很容易流為平庸的知識性讀物。動物行為學之父勞倫茲(Conrad Lorenz)極為推崇拉格洛夫,也公開表明深受她啟發。他的知名作品《所羅門王的指環》,既是生物科普文學的傑作,也與《騎鵝歷險記》比肩成為兒童文學的經典。《叢林奇談》的英國作家吉卜林(Rudyard Kipling)早拉格洛夫兩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兩部動物文學名著相互輝映,但後者常以作品中表現的軍國主義與白人優越飽受批評,而前者則以終身奉行的人道精神永被尊崇。
瑞典第一項國家級的兒童文學獎,並不以這第一位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女性作家為名,而是以「尼爾斯文學獎」為名,這意味著《騎鵝歷險記》是何等的深入人心,竟能成為瑞典國民心靈的共識,單是作者的名字已經不足以表達瑞典人對她的愛戴。
和許多傑出的童話作家相似,拉格洛夫是天生的說書人,這稟賦來自她的家族,任何鄉野傳說到了他們筆下、口中,都能令讀者與聽眾立刻進入敘事的語境,宛如置身其中。《騎鵝歷險記》的場景在瑞典,主要角色當然是形形色色的北方動物,拉格洛夫的描寫唯妙唯肖的掌握了牠們的形貌、舉止與性情,不著痕跡的融合了童話與小說的特性。〈鶴舞大會〉是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一章,各種動物的出場與描繪,讓我想到《鏡花緣》第一回百鳥獻瑞的一幕,令人莞爾。
拉格洛夫的諾貝爾文學獎得獎感言別開生面,至今仍是箇中名篇。她想像一段與亡父的對話,先告訴亡父自己背負了很大的債務,讓生前落魄的父親大吃一驚。接著,她娓娓道出,她虧欠的對象包括:從小就愛上的童話與英雄故事、貧苦的流浪藝人、祖父母口述的精靈傳說、種種山川生靈、出色的國語、挪威與俄羅斯作家、以及大大小小的讀者……拉格洛夫讓兒童文學一舉登上這文學的至高殿堂,她誠摯的感言,似乎也揭示了創作的靈感是各種元素的因緣際會,對於作家自我期許的建言也就呼之欲出了。
知道施養慧正在改寫這部書時,我先是驚訝,繼而釋然。首先,名著的改寫絕難討好,而《騎鵝歷險記》是散文故事體,通篇緊湊動人,我們既不該逾越,也不可能超越。它既不像蘭姆姊弟以散文體改寫莎劇,也不是法瓊(Eleanor Farjeon)重述韻文體的《坎特伯利故事》,那改寫的必要何在呢?然而,與施養慧相識越久,越知道她對拉格洛夫癡迷的程度。施養慧的《338號養寵物》和《小青》都是我喜歡的作品,表現她一貫關懷動物中的弱勢,後者更隱隱約約浮現《騎鵝歷險記》的影子,本書由她改寫,自是順理成章,她的自序也為改寫的理由釋疑了。果然,她的精簡版,充分表現對原著的敬意。我想到在翻譯界廣為人知的自我調侃:「最上乘的翻譯在於讓讀者覺得譯者什麼事也沒做!」就此而論,施養慧的筆調可謂信達兼備了。